第三十七章 记忆 “顾枕夜,你真可怕!”

顾枕夜倏地一颤——

皎皎知道了什么?

他忙不迭地又苍白解释道:“皎皎, 我当真不是寻理由,我真的……很想你,很想见你。”

他忽而想起了那时候云如皎被自己拒之门外。

被自己恶语相向, 却仍不知所措地伫立在妖宫外, 只愿等得与他相见一面的机会。

还有云如皎知道所有人爱他不过是表象,所有人都想亲手杀了他。

而他……又做了什么呢?

他为了又一个所谓救云如皎的计划。

红布裹身、囍字铺席,亲口对云如皎说道:“只要不是你, 是谁都好。”

他才是那个最后压垮了云如皎的存在。

云如皎见他面色凝重,就脸唇角都拉平了下来。

他从前到底干了多少蠢事!

一切都是他咎由自取。

云如皎只觉得自己的心揪了起来,又被虚虚浮浮地放下了。

“皎皎……不是这样的。”

顿时心中亦是一紧,忙不迭地问道:“何事?”

他唯一能做的,就只有将一切放下。

云如皎又是莞尔笑道:“你看得见我啊,也大可同我说话。至少……我同那只小黑猫墨,是为友人的。你既是他,那我二人,也合该还能以友人名义自居。你说对吗?阿夜。”

那般至少他还能安慰自己一句,云如皎还是在意他的。

顾枕夜颔首道:“好,我定会的。只是皎皎……我有一事,未曾同你言说过。”

他的眸光落在自己的脚尖, 纯白的靴子已经被泥土染污, 无法再恢复他本来的模样。

他当真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了。

他不想放手,可是……

顾枕夜深吸了一口气,又是说道:“皎皎,你莫要再生气了。我不过是真的想多见你一面,见不到也无妨,我只要能远远地看着便好了。”

是他千不该万不该。

一如他的一颗心,伤过了,便无法再愈合。

友人……

他不忍直视,默默移开了目光,可并未曾再软下心肠。

顾枕夜拼命地想说不好。

可他看着云如皎那释然的面孔,那眼底终于露出的由心笑意。

是他总想着云如皎心软, 总是在欺负着云如皎。

“顾枕夜, 我不是圣人,但也做不到你曾经做的那些事情。我是想过报复你的, 可是……没必要了。”

他宁肯云如皎是恨他的啊!

云如皎见得顾枕夜脸色不好,眼底眉梢都是崩溃难过的神情。

可云如皎却淡漠开口道:“我并未曾生气。只是……”

可他心里有一股劲儿, 就是想让他和顾枕夜说清楚。

这般才是重新来过。

这些林林总总的事情就像是一根根的刺,深深地扎进了云如皎的心底。

无论如何都拔不出来。

他挤出个笑意来,又是说道:“阿夜,油灯你既是拿了,便定然要帮我这个忙。此事后实在多谢,若不是我的记忆全然失去,也不用麻烦你。”

他倒是宁可希望云如皎大发雷霆,生他的气。

顾枕夜如坠寒潭。

“有些事, 若是一直搁在心里,才是真的刻骨铭心。可我现在, 不想记得了……”

“不在意了,便不觉得自己会生气了。”

那便是云如皎彻彻底底地放下了。

他太心疼云如皎了。

可是友人二字,却是从内而外地透露着疏离。

他的皎皎有多难过啊……

他唯有能喃喃着此般话语,又道:“皎皎,利用我也罢,让我干什么都好。我只要……能看见你,能再同你说话就好了。”

他笃定了心思,又是说道:“是当真没必要了,如今你我二人能和平共处,是因为我不记得从前的往事。我啊……只想着借用你的记忆,来寻求发生在我、在云霁月,甚至在这所有人之上的事情。情爱一事对我而言,如今已是身外之物。我不会再寻,更不会再求。阿夜,孑然一身不也是挺好,你说是吗?”

云如皎给他的这些拒绝, 又算得了什么呢?

不真实, 却是坦然。

他能说出这般话来,是因为脑中混混沌沌的。

“你失忆之事……”顾枕夜终是要将此话明明白白地同云如皎说清楚。

他不想再瞒着了。

更何况,他还思虑着若是云如皎再对他生气,而非这般毫不在意。

自己心底会不会更好过,更敢再上前一步。

他踌躇许久,一时间仍是不知怎么开口。

云如皎却是在一瞬间想了许多,见得顾枕夜犹豫,又是说道:“又是拜我哥所赐吗?还是……另有隐情,只是我不知道、不记得了?你……可否快些说,这实在对我很重要。阿夜?”

——“是我。”

顾枕夜骤然开口,倏地打断了云如皎的话。

他瞧见云如皎眼底的震惊之色掩盖不住,直到逐渐变成了迷惘、愠怒。

他终是开口道:“我总想着,若我剥离了自己的情魄,而你却还记得这一切,对你是多么的不公平。而且,那时候你记得我,可我却不再爱你,会有多难过。对不起,皎皎,我没有想过事情会发展成那样的。”

云如皎浑身战栗,他从未曾想过他失忆的真相竟是如此。

他怀疑过一切,却从未曾想过这又是顾枕夜棋局上的一步。

即便顾枕夜从头到尾都是为了他。

可这样被旁人左右的自己命运,如何能叫人不难过?

他只觉得一口气未曾喘上来,生生憋在胸口里疼得要命。

又是顾枕夜,每次都是顾枕夜替他做了决定。

从未曾想过问问他,是否想要这个决定。

他胸口憋闷的难受,剧烈地咳嗽让他脸色煞白。

他的眼神都涣散了起来,像是失去了全部光亮。

他这一辈子……到底图什么?

所有一切都由不得自己做主,根本就是个被人摆弄的提线木偶。

顾枕夜想上前扶住他摇摇欲坠的身子,却被他骤然推开。

他知道自己若是此刻表露出来,他便已经输了。

可谁人又能在这一而再再而三的崩溃下,能保持一分清明呢?

他奋力躬身自桌案边拿到了云霁月送他的匕首,没有任何犹豫便在自己的手臂上划下重重一道。

是疼痛迫使他恢复了神智。

他的脸色依旧苍白,眼白中更是充斥着血丝。

浑身战栗,状态崩溃得吓人。

可他还是后错了两步,重重地自椅子上摔了下去。

眼见着顾枕夜又要搀扶他,就像是在往生涧上逼迫众人之时,他又将匕首对准了自己纤细的脖颈。

锋利的刀刃为他白皙的脖颈添上了一抹鲜红。

他厉声呵斥着顾枕夜道:“别过来!离我远点!——”

这一时间的突如其来,让他根本失去了思考的能力。

他唯有让顾枕夜这个始作俑者离他远而又远,仿若只有这般他才能知晓自己该做什么。

云如皎颤唞着双唇,又是哑然道:“你知道记忆对一个人有多么重要吗?失去了记忆,我便不再是从前的那个我了。是你……不是云霁月……是你把我逼成这幅模样的。顾枕夜,那分明是你啊……你真的太可怕了!”

“皎皎,你莫要激动!”顾枕夜不敢妄自擅动,只有拼命地阻止着云如皎伤害自己,“皎皎,你先把匕首放下。先放下!莫要伤害了自己去。皎皎,我求求你!”

他到底又在那,为了刺激云如皎,说了什么蠢话啊!

他到底在做什么?

顾枕夜看着云如皎溃败不成军的样子,当即只觉得自己死了才好。

云如皎紧紧地抓住自己的胸口衣衫,直将其揉了个烂却依旧没有罢休。

他晃晃悠悠地站了起来,匕首也自他的指尖滑落。

叮当坠地。

是啊,他凭什么伤害自己?

那样才是最傻的决定。

“顾枕夜,那你如何才能把我的记忆……还给我?”云如皎骤然发问,声音虽轻,却是字字诛心,“我想要回属于我的一切,让我变回一个……人。”

这好似是彻头彻尾的奢求。

云如皎深深地叹了口气,扶住了一边的书案,又道:“还不了是吧?我猜是的。记忆这东西,在人的脑海中便能存在,若是抽离了,便就烟消云散了吧。”

顾枕夜想要摇头,可他不敢再哄骗云如皎了。

他唯有说道:“皎皎,我帮你想起来。我……做的孽,我会还的。”

“还啊。”云如皎踉跄的身形滑在书案之上,袖口扬起的纸张纷飞。

犹如白雪,飘飘洒洒地落在地上。

“你如何还?”

“你怎么还?”

“你……还的起吗?”

云如皎的话语如同千针万线,扎进了顾枕夜的心里。

千疮百孔地戳了洞,可却无半点错处。

“顾枕夜,我知道的,你从来都是为了我好,为了我着想。你想让我活下去……我也想活,可也不该是这样的活法。与其如此,倒不如……”云如皎倏地抬起了眼睛,定定地望着顾枕夜,眼眸中尽是坚定,“你亲手杀了我。”

他是疯了。

他在往生涧的那一刻,就已然被逼疯了。

他是想活着。

可不该是那样屈辱地活着。

他疯的彻头彻尾。

只是一直压抑着自己罢了。

他迫使自己能成为那个勉强重活一世,合该明媚的少年。

可他不是如此的,他骨子里从来都是那个失去了一切一切的云如皎。

除了命。

他不会再失去什么了。

云如皎痴痴地笑了起来,又是静静地望着顾枕夜。

似是在等着顾枕夜开口。

顾枕夜抿着唇,紧紧地捏住手中仅存的油灯。

他手足无措,根本不知该同云如皎说上些什么,才能愈合云如皎心底的伤口。

他甚至知道——

云如皎的伤口无论如何都不会愈合,只能无尽地补偿着。

他从不曾觉得云如皎对他的怨怼是不识好歹。

从头至尾都是他对不住云如皎才对。

顾枕夜被深深的无力感包裹着,轻轻抬起手,却是不敢触碰着眼前人。

他无力地说道:“我不知道,皎皎,我当真不知道。我只知道我该还的,可如何还,我当真不知道……我想要替你寻回记忆,我定然会替你寻回记忆的。皎皎,我带你走,离开云霁月,我带你去看我们曾经走过的路,过过的日子,兴许就能……”

“我走不了。”云如皎自窗向外望去,目光落在云霁月已是熄了灯的房间,“你以为云霁月现在不猜忌我吗?他恐怕早就觉得我不对劲儿了,只是他怕戳破了这一切的不对,后果会更加的严重罢了。他心如明镜,那般聪慧,怎会隐隐约约察觉不到呢?只是我对他而言,尚还有利用价值,故而他也不过是维持着这幅表面上的平和罢了。”

这一切顾枕夜又如何不知?

他心中默然,还是应该杀了云霁月才好。

只是又不敢当着云如皎的面说。

云如皎对这一切现状更是无可奈何。

他没有旁的法子,他唯有认清事实。

即便顾枕夜伤害过他,可如今顾枕夜也知晓了。

他唯一的救命稻草,只有顾枕夜一人。

他是想要孤军奋战的。

可恐怕最终结果,还不如上辈子来的痛快。

云如皎已是稳定了心绪,明面上不再疯狂。

他见得顾枕夜沉默,兀自开口道:“阿夜,帮我治伤吧。”

他手臂与脖颈处的伤口已是不再流血,可看着依旧触目惊心。

顾枕夜这才如梦初醒般,赶忙凑上前去,颤唞着手拂过云如皎的伤口。

自他指尖触碰过后,云如皎的伤口便一丝痕迹都未曾留下。

他唯恐云如皎难过,更是用了远甚于治疗普通伤口的修为。

“够了,不必那么耗费。”云如皎骤然开口,方才打断了他正源源不断继续向着云如皎体内输送妖力的举动。

他方才抽回了手,只是舍不得那温润的触感。

“抱歉,皎皎,我又走神了。”顾枕夜忙不迭地道着歉,生怕自己哪句话说出口,又是蠢钝地让云如皎生气难过。

他似是有什么疾病一般。

渴望云如皎能予他任何情绪上的反馈,仿若那般云如皎还是在意他似的。

可又生怕云如皎再崩溃难过。

云如皎再也经不起那么一遭了。

到底说来,都是他的错处。

顾枕夜忽而想起了方才云霁月曾对云如皎所说之话,又是猛然道:“对了,皎皎,云霁月方才所说,要为你留下几服调理身子的药。我虽还未曾瞧见,可你也莫要吃了,我总觉得那不会是什么好东西的。”

“我省得的。”云如皎颔首,可话锋一转又道,“但我至少还是得吃上一服,我需得知道那到底会对我造成什么样的后果,之后就算是装,也得在他刚刚归来的时候,对他装上一装的。”

“不行!——”

“皎皎你不能吃。”顾枕夜当机立断地拒绝了云如皎的提议,“我替你吃。”

他似是怕云如皎不信,又是忙补充道:“若是你怕我的修为甚多,不会体会到那几服药的效果,我可将我的修为先行封闭一段时间,等到药效发作,我们看个一清二楚后,再恢复妖力,将其逼出。”

云如皎犹豫片刻,仍是说道:“不妥,你我二人体质不同,恐怕效果也不同。如今只有劳烦你到时候多看顾我一番,让我不要有性命之忧罢了。不过想来,他不会在此时此刻害我的。”

“定然不会。”顾枕夜想起了那日他与云霁月对峙,云霁月曾经说过,“他没有能力再造出第二个替身了。皎皎,你其实就是半个他。与其说他是云霁月,不如说你与他合在一起,才是云霁月。”

云如皎嘴角抽[dong]了两下。

这些消息已是不能再击溃他了。

只要他不再在意,就没有什么是这世间能伤害到他的了。

可是转念,他又如何能做到对所有事情都不在意呢?

只要是人,有血有肉的人。

便不会冷漠至此。

顾枕夜见劝服不了他,只能说道:“那好。不过皎皎你要答应我,若是真的有什么很不对劲儿的地方,立马停下告知于我。即便是我赔上这条性命,我也会保你周全的。”

云如皎道了声多谢,就等着明日见分晓。

夜色已深,月上柳梢。

可顾枕夜却似是并不知晓时辰一般,仍留在小院之中。

云如皎踌躇几回,还是说道:“你既是已有了油灯,可否能早些帮我想想我那些失去的记忆中,是否有重要的地方?实在多谢了。”

顾枕夜何尝听不出这逐客之语来,又恐云如皎愈发得不高兴,只慌乱地摆手,说道:“抱歉,皎皎,我只是看你入了神,这才忘了时辰。我现下便回去,今日定会有收获的。”

他甫要翻窗,又忽而感觉到自己袖口的一分力量。

他转过头,便瞧见云如皎松开了他袖口,又朝着门口努了努嘴,说道:“也不必日日做贼走窗。”

顾枕夜受宠若惊,忙不迭地将头点的像是鸡啄米一般。

他笑得哪里还有半分冷厉妖王的模样,眼睛都快不见了。

又是说道:“好,不走窗了、不走窗了……”

他自门口光明正大地离开之时,虽是未曾忘却再用障眼法掩盖自己的气息。

但面容上遗留的傻笑,却是由衷地出卖了他。

他欢喜地回了自己那个破烂的茅草屋,本欲将油灯点起来。

可是忽而又忆起那油灯是云如皎亲手递给自己的,上面还温存着云如皎的痕迹,便不舍得用了。

云如皎说他上山下山走一遭不过片刻,他为何不再去买上许多。

想及此,他便下了山去。

油灯与笔墨纸砚都备好,这才潇洒地放那些被他半夜吵醒的店家回去。

他也招云归去,远远地却在后山之上看到一团黑云。

顾枕夜皱了皱眉,顿觉不对。

可也未曾贸贸然上前去一探究竟。

如今更重要的还是帮着云如皎恢复记忆。

而非这些乱七八糟的闲事。

他将自己购来的油灯燃上,又将云如皎拿与他的纸张铺陈。

正蘸了朱笔,欲在其上勾勒批注之时,却是忽而停了笔。

没得犹豫,他便又取了一张白纸替换了其。

照着云如皎的那一份抄录了起来。

不出片刻,他已是将云如皎的那份誊写了下来。

又细细致致地收好云如皎的墨宝,压在了自己的枕头之下。

这样才是最好。

一夜未眠,他将自己所能记起的一切都写好。

又合着云如皎的记忆回想了更多。

瞧着天边亮起的蒙蒙鱼肚白,他将自己写好的东西卷了起来。

只等着再过些时辰,拿去给云如皎看。

想及此,他便又化作小黑猫,一跃而上梧桐树,趴在其上观瞻着。

云霁月似是已出了门,院中静悄悄的。

他微微眯起眼睛,打盹小憩着。

没两个时辰,便听得云如皎的房门吱呀一声打了开来。

顾枕夜顿时睁开了双眸,眼中并无半点疲惫之色,尽是清明。

他自梧桐树上跳了下来,轻轻落在云如皎的身后。

云如皎的眉眼微微蹙起,未曾转头就唤道:“顾枕夜?”

顾枕夜倏地化为人形,惊讶问道:“皎皎,你怎么又知是我?”

“不知道。”云如皎随意道,“好似又是感受到了你的气息,故而便察觉了。”

顾枕夜心下生疑,但未曾张扬,不过预备自己再去探查一番罢了。

云如皎环顾了四周一番,并未曾见到云霁月留下的几服药。

思量片刻,便进了小厨房,果不其然瞧见了字条。

——皎皎,我五日便归,你切记早晚煎服补药,莫要伤了身子。

他瞧见炉子上已经煨热的汤药,着实叹了口气。

顾枕夜先他一步抢过药锅,还是不想要他喝下这不知后果的所谓“补药”。

但云如皎已先他一步幽幽开口道:“若你又想替我做决定,不论是泼了还是砸了,也定会自行承担其后果的吧。”

顾枕夜当即偃旗息鼓,哪里还敢再生事端。

他乖乖地寻了个空碗,将汤药倒入其中。

又端到云如皎面前,说道:“皎皎,三思而后行。”

“不必三思了。”云如皎端过汤药,搁在自己的嘴前,又笃定地问道,“即便有事,你也会救我的对吗?”

顾枕夜忙点了头,不曾犹豫道:“即便是要我拼上这条命。”

云如皎垂下眼眸。

他是知道的。

当时若不是顾枕夜舍命与他共同跳下往生涧,用尽修为想要救他。

他二人也不会得到这重来的机会。

他深吸了一口气,鼻腔中尽是汤药苦涩的气味。

他没有再迟疑,阖上双眸便一口气灌了下去。

温热的汤水下肚。

在顾枕夜担忧的目光中,他却并没有感到任何的异样。

“好似无事……”

只他话未说完,便没了意识,直挺挺地摔了下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