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同于别的爱国诗篇,《凤凰涅槃》呈现出的情感升变,晦涩深艰。除夕之际,天地肃杀寂灭,细腻低抑的语言倾诉着凤凰,疼痛的心扉。环绕丹穴山盘旋,终究是确认了,没必要再留恋。群鸟是凤凰内心斗争的世界,宇宙是它身外痛苦的世界。在痛苦与斗争中,凤凰从未忘记自已最初的信念,它想要改变,却满怀忧伤,怀念从前。然而它终究要斩断,要革除所有落后愚昧的杂念。这是一段风平浪静,又暴风骤雨的过程,一段生命必经的过程。生命比斗争更痛苦,再痛苦的生命也要斗争。火光与香气,是凤凰的深情,情深之婉切,无可撼动也。“死了”是重生前的黑暗,“清了”,则是分隔生死的黑色地平线。冲破那条线,起死回生,直飞八荒星辰、宇宙九天,世事付之沧海桑田。火焰不息,光明不减,赓续使命,一往无前。故而尾末一段,寥寥数言,延续欢唱之喜悦,不把欢唱当明天。这些,便是韩思考了很久后,对于这首诗的自已的理解。

如此文意纡余,实在让人难以一眼理解。因而关于选材,大家也是反复商讨,斟酌。最后孙燕问道:“如果说现在换掉,时间上面勉强还来得及。但是,”孙燕咽了咽继续说,“这里面,怎么再找一篇新诗又是个问题。如果不换呢,你们就要做好吃苦的准备,毕竟这首诗的朗诵对我们提出的要求还有包括,”孙燕咽了咽说,“诗本身的难度都是很高的。现在的情况呢就是,我们已经练了这么久了,练了很多遍,但是好像感觉没有什么突破性的进展——当然过两天去侯老师那边请她来讲解一下应该会有改变——但是,万一还是不行,到头来我们可能面临着竹篮打水的局面。所以你们怎么想,确定还是要选这首诗吗?”

韩和邝惟曦互看了两眼,像是同时看见了他们中间的另一张,熟悉的脸,双眼眨过泪花,毅然决然地做出了同样的选择。“为了汪烨。”“嗯。”

自从汪烨离开,韩第一次体会到了组合里少一个人的感觉,一种不完整的感觉。也许一年前,他在做出类似这种事情的时候,也曾留下过这种感觉。只是他当时并没有感受到他在一个组合,也没有在意别人的感受。所谓组合,从来不是一个人的感受。

下午,他们去龙川路小学集训。韩把精神重新集中到朗诵上来。随着朗诵的次数越多,他的感受也愈入益深了。

“《凤凰涅槃》是吧,稿子我看了,郭沫若的,很有吸引力。两个孩子也是一样引人注意啊,都是小帅哥小美女啊。”说这话的,正是孙燕之前提到过的那位侯老师。

韩一上台,就注意到了近前的这位啡色卷发的中年妇女,正抱着拳地观察他们。下台,走到近前,两人还不好意思。侯老师倒大方亲切地请他们坐下,放下稿子,递过来三瓶矿泉水。接过水瓶的那一刹,韩注意到老师的嘴角上,挂着一弯柔软的弧线。那也许是岁月送她的礼物,但韩却觉得,那是她送给自已的礼物。老师微笑如玉,温暖有力的目光,让人感觉像是冬天穿着毛衣时,那种偎依御寒的厚实。

“先说一个,你们的发音啊。我刚刚听了一遍下来,第一个感觉,女生的声音很美——男生的声音也不错,但是没有女生那种一开口就hold住全场的气势。啊她的声音很大气,干净。男生的话,跟女生一比可能就偏稚嫩了一点,有一点刻意弄出来的厚重的感觉。这个其实没必要,用自已最真实的声音就好了。你知道我们这个比赛,它本身就分了小学组和初高中组,所以它不需要你刻意地去模仿成年人的那种声音,知道吧。你那样反倒让人听了,觉得很假。虽然在你这个年纪——喏你和他们鑫谭的三个男生差不多,都是在这个年纪,声音就比较成熟了,但是你肯定不能和高中的选手比谁的声音更浑厚吧?也不需要和他们比。这个比赛的目的,就是要把你们这个年龄段的,朗诵的潜力给激发出来,让观众听到你们用你们的声音,去表达的东西,包括对作品的理解啊感受等等。记住,你的声音是为了观众——你是为了观众发声的。还有要注意的一点就是,不要太夸张,你有的地方我看你好辛苦哦,前面哪里啊,‘无生命的机械’是吧,咬牙切齿把牙都咬碎了,我都替你吃力的哈。不需要这样,点到为止,别一下子冲到头,声音要放出去还要收的回来,你前面就很用力,后面高潮怎么办?没办法接过去了喂。所以不要去刻意去夸张。而且你不知道评委对你这个夸张怎么想,有的人觉得好有的人就觉得假,我们没必要去冒这个风险。我在朗诵协会也待了这么多年,看到很多人都对朗诵有一个误解,以为它跟唱歌一样,你人沉浸进去,很陶醉的样子,就好了,不是这样的。朗诵就是朗诵,不是唱歌不是演戏啊什么的,不是你动作表情多就好的,包括你唱歌也不是说你一个人陶醉在里面就一定唱得好听对吧?表情的管理,你可以学学这位女生,眼神要定,不要飘到哪里是哪里。动作的话,我看你准备了很多,大部分都挺好的,没什么问题,但是你要记住这些都是辅助的工具。语言、声音才是评委打分里面的大头。一个专业的评委,不会说一下子被你的表演、动作打动了,就给你一个高分,不会的。你们要善于去纠每一个字的发音。虽然,我们南方人平时前后鼻音不分是我们一个、一个弱势的点,但不是一点没办法改变。啊大家都是南方人,你改了你就比别人有优势。所以平时说话就要注意了。你自已说话,自已读诗的时候,可能觉得只要自已满意就好了,比赛不一样。还是那句话,你是读给别人听的,要把别人的耳朵当成你的耳朵,才能听出你哪里有问题,才知道怎样去改进。”

“侯老师我问一下呢,我们这个选材有没有问题?会不会跑偏?”孙燕提了一句。

“作品,没有问题。家国情怀,新中国的重生,对的喂。”“对的对的。”侯老师和另一个年轻些的,应该也是莅临指导的女老师交流了几句。

“你们这个作品呢,一下子就拉开了和其他人的距离,人家都是大白文,你们这个深度一下子上去了。我第一遍都是看了稿子才懂你们要表达的东西的,这个的确是你们当中一个,一个比较高的水平——啧,我怀疑那些个评委呃会哈来腔看不懂咧。”

“不会吧?不说是大学里的教授吗?”

“诶——还教授的,想着美的。倒是要去了才晓着的。你当着他们水平有多少高嗒?有的就请请大学生的。他们看不懂的话可能真老要吃亏的。你们确定了是这个稿子了是吧?”

“是的,确定了。”孙燕帮他们回答说。

“好,确定了我们也不做变动了,再读两遍呢?这句‘衰败呀’,男生再来一下。”

“好,停。就是这里,你的语气不对,给我的感觉是好像衰败到了极点,你是不是这么理解的。不对啊,你看它这里,已经开始有一个变化了。前面都是抑的,后面‘火光熊熊’就已经开始改变了。你本身,前面欲扬先抑已经抑了很长时间,到这里继续衰败下去,凤凰都要被你淹死了,是吧。”要不是韩知道自已是在接受指正,他一定会觉得侯老师说这话时,咧嘴眨眼睛的样子很调皮。

“轻一点,淡一点,‘去了去了,一切都已去了,衰败呀’。对吧让它去吧,随便它到哪里去,你要读出这种,对于衰败我无所谓,我不怕你这种衰败的感觉来,下面‘火光熊熊’才接的起来。要有一个衔接点,一个慢慢升上去的过程。”

“你先到下面去再练练啊。对了你的那个——站姿,跟人家女生学学,怎么站的,太僵硬了。不要像立正一样,手指死贴着裤缝喂——对你教他,做给他看看。对很好,很好,就是这样。你看就是这样,很简单的,放松一点。”边说,侯老师边把手臂轻轻放下,好像她也是陪着韩一起学习,不让韩产生没有目标的感觉。包括过一会,进行今天最后一遍排练的时候,她也是尽心尽力地指导,让韩知道哪里出了问题,并授以解决的方法。侯老师总是先模仿着韩错误的读音,读一遍,再示范一遍正确的发音,反复差不多四五次,末了还要让韩再试一试,不合要求的话,推倒重来,绝不放过,绝不让步。韩虽然时常不懂,但也努力改正,终是跟老师的感觉对上了,这里面还要感谢邝惟曦的帮忙。一直默不作声的她,忽然提高了声音说道:

“我知道了!你的嘴巴没有打开,声音含在里面出不去!你把嘴巴张大点。可能我说的意思表达的不是很明确,我找了个视频你看看。”

“哎,这个讲的太麻烦了。我知道了就行了。”

“你看完,看仔细了。”不知是不是暖气吹久了的缘故,邝惟曦忧心忡忡的面容,竟有几分、醉脸春融。

“没事。我先试试。”韩不在乎地说道。

韩按照邝惟曦说的方法,做了些许调整。果然,这次出来的声音,饱满干净,一点没有侯老师说的那种故作矫情、弯弯绕绕的感觉了。

韩注意到这一刻大家都在为他高兴。他只不过取得了一点很小很小的进步,却产生了那么多无私、热烈的感情。这样许多的感情,汇聚在一个并不华丽的礼堂里,一下子令整个礼堂都变得开阔而美丽。

韩感觉到,这,就是朗诵的魅力。

下午两点三刻,韩和邝惟曦坐下来休息,等待下一轮侯老师给他们培训。现场共有四支一道去苏州参加比赛的队伍,除了鑫谭中学的三个男生,还有两队小学组的选手。刚刚读完从台上下来的,是博爱小学的两个小丫头。两人都是大大的眼睛,一样的活跃、嬉皮,但又不至于扰人烦心。不知怎么地,这两个没事干的小丫头,偏偏赖上了韩和邝惟曦,在他俩前面的座位上掉过头来。本来是两高两低的聊天的局面,被两个小丫头弯着膝盖趴着椅背这么反身一靠,韩和她们的目光正好排在同一条线上了,甚至于她们挺直腰背,便高高在上了。

两张小脸热闹地挤在一起,瘦些的一张像松子,另一张不能说胖(韩一说,人家就生气地伸拳头要打他)但明显更有肉的像玉米粒。这俩丫头一说话,空气里便弥漫起浓浓的香气。

邝惟曦问她们多大了。脸蛋胖(幸好韩没说话,不然又要挨揍了)点的那个说:“我十二。”“诶我十三。那你应该要叫我姐姐。”

“胡说。我们都是六年级。我告诉你们,她就喜欢说自已比别人大一岁占别人便宜,特别喜欢喜欢喜欢喜欢——”小丫头先是横起一根手指,接着捂起耳朵闭着眼睛,几乎是尖叫起来,弄得小姑娘(既然人家大一点,就用这两个称呼区分她俩吧)嘟着嘴巴没有办法。

怎么会没有办法?小姑娘伸手一把抱了过去。“啊!”“哈哈!”

两个人同时消失了身影,只留下了高高的椅背。只听得一下子压低的笑声,一下子又噌地纵上礼堂椅,发出柔软的碰撞的声音。“我跟你们说,她特别痴,还喜欢我们班上一个男生。”“没有!你别说——哎你说好不告诉别人的。”

“他们又不会告诉别人——哦不是,是我们班上一个男生喜欢她。然后他们周末一起出去看电影,还叫上我和我的另一个同学,说要替她保密,还不让她爸妈知道。其实学校里大家都知道了,估计——”“你不要说了。”

“好好不说了,差点忘了这里有外人。”

小丫头捂着嘴,眼睛嘻嘻地往上一抬,接着甚是得意地落下。

“什么?不是我干嘛了?一会说给我听一会又把我当外人?”韩生平从未蒙受如此不白之冤,心中讶异不已。不过他还没有生气到要和小丫头争吵的地步,他只是弄不明白:“现在的小学生都这么开放的吗?”

“你们怎么小学就开始谈恋爱了?”

“她谈的,我没谈。”

“你还说。”

“啊对不起。都怪你,不跟你说了。”

“诶我干什么了,我看着像外人吗?”韩故意做出讨好的冤枉的稚真的表情。

“不像外人像坏人。你们以后千万要当心,这种男生最会骗人了。”

韩怎么也没想到邝惟曦这时候会插上一嘴。

“嘿?”

“啊——”小丫头张着嘴巴一脸认真地说,“花心大萝卜。”

“海王。”

“什么?”小姑娘说话声音有点小,韩没有听清楚,故反问道,“你们知道爱情是什么吗?”

“那你知道吗?你谈过吗?”

小丫头的问题打了韩尹珍一个措手不及,好在对于第一个问题,他很快想到了一个自已都佩服的答案,“爱情就像月亮。如果说太阳可以形容一个人,那么月亮呢,可以让人想到一个人。”

“什么太阳月亮的,没谈过就说没谈过呗,油嘴滑舌。”

韩本想对第二个问题闭口不谈的,结果被小丫头这么一激,直接上头了,“谁说我没谈的?”

“啊你谈过?”小丫头小姑娘两眼放光,异口同声道,“说来听听。”“吃瓜吃瓜。”见韩尹珍支支吾吾半天没憋出一个字,她们便转向邝惟曦,嘴里一口一个“大姐姐”,叫得那叫一个亲切。

“你们真的想听吗?”邝惟曦意味深长地哈哈笑着。韩尹珍见了,那叫一个心急,比打游戏被偷家了还要手忙脚乱。毕竟自从排练开始,韩对邝惟曦几乎是无话不说了。

一时间,韩尹珍成了三方围攻的对象。或许是和杜洋坐同桌坐久了的缘故,他现在哪怕说不过别人,也总有话说了。

“晦气,不理你们了,现在的小学生哦——真是的。”

“什么?”

“哼!”

“真是什么?你有本事继续往下说啊。你再说一遍试试!”

“略。”韩想吓吓她们,做了个大鬼脸。谁料换来小丫头作呕的一句,“哇——好恶心。”这下,韩彻底不理她们了,一个人低着脑袋假寐休息。

到底是人家小姑娘年纪大些更懂事些,说了句很安慰的话。“他好可怜哦。”

韩一听立马感动地抬头仰天。意外的是,他突如其来的动作把小丫头吓得差点跌下椅凳。这时候,孙燕走过来责怪道:“你们小声一点啊,人家在排练的。注意安全啊。韩尹珍,不要把人家小朋友带坏了。”

“小朋友,她们还小朋友?小朋友懂得比我还多呢。”韩在心里哭天喊地。小丫头倒是有些不好意思地说了:“好像是我们把他带坏了。”

韩好不容易见到这小祖宗通情达理一回,邝惟曦又把白抢了去。“告诉你们,别信他,他自已有喜欢的人呢。他还特别喜欢到处跟人说。”

韩真想一巴掌掴自已脸上,心中无比懊悔自已之前把苏汪涵的事情讲给邝惟曦听。到底,他还是太年轻了。不过一个转念,他冷静地想到:“你还能算别人吗?”他露出了微笑。

“喔!谁啊?是谁啊?”

“长什么样子啊?是不是特别好看,比他好看一千倍。”

“你们又不认识。”韩嫌弃道。

“不认识又没什么,讲讲噻,又没关系。”小丫头摆出一脸乖巧的样子。不过韩可不吃这一套。

“有关系!”他使劲地用了卖萌的语气。忽然他又转成冷静地,语重心长地对两个小女孩说:“你们现在还是要好好学习,不要搞这些奇奇怪怪的东西。”

“奇怪吗?”“奇怪吗?”“奇怪吗?”“奇怪吗?”两个小女孩对视着,鹦鹉学舌似的你一句我一句。

“唉我真是服了你们!”

韩忽然看见邝惟曦好像想说些什么,末了却没讲,他也没有追问。

“来我考你们一个谜语,一个脑筋急转弯。”韩试图用这种办法让两只“愤怒的小鸟”安静下来。

“谜语?什么谜语?快说你快说!”

“别这么激动好不好,你们知道眼泪为什么是咸的吗?”

“为什么?”

“奥我知道因为身体要挤出多余的盐分。”

“肯定不是这个,这个我也知道啊。他说的是脑筋急转弯。”

“猜不出来吧。”韩扭了扭腰,一脸得意。

“你先别说……哎猜不出来你快说!”

“因为想让尝过它的人记得甜。”

“啊?——”

“切、这算什么脑筋急转弯,你自已编的吧。”

“我编的又怎么样你不还是没猜出来。”

“切——”小丫头翻了两个大大的白眼。

也许是鑫谭中学的三个男生不怎么说话,也许是因为韩的话比旁边的邝惟曦多得多,总之那天,这俩小女孩一直“黏”在他的身边。她们说着那个年纪最无忌的话,做着那个年纪最无忌的事。不管谁跟她们呆在一起,你都没法用自已那个年龄的眼光去看待她们。不管时代如何变迁,小孩永远是小孩,永远有着岁月未曾侵蚀过的抱朴的生命。年轻的心,无论何时,都有打动衰迈的人的能力。

韩是那么幸运地,遇见了这两个可爱又可气的小女孩。他从她们的脸上,认出了自已好动、好言、好玩的曾经……曾经放了学,在夕阳下的随心所欲。那天整个下午的部分,很是有趣,很是有劲。

两个女孩大声地和他们道别告别,依然是他们今天遇见时,活泼可爱的模样。回校,坐在孙燕的越野车上,车上满是可以用手触到的夕阳。车载音乐一开始是苏打绿的,后来切成了一首韩没听过但很好听的歌:

马马嘟嘟嘟嘟骑

骑到那嘎嘎去

嘎嘎不杀鸡呀

娃娃我要回去

嘎嘎不杀鹅

嘎公带我骑摩托

嘎嘎嘎公他奈我奈不何哟咿儿哟

马马嘟嘟骑

骑到那嘎嘎去

驾驾

……

“这个歌好好听啊。”韩看着电子屏上滚动着的歌曲进度条。外面的夕阳,升得很高。

“这个我听过!好像是哪里的方言。”

“对的,是常德话。”……

韩听着她们的聊天,温柔高兴的声音,把周围变得疏朗安谧。他记住了这首歌的名字,却记不住她们笑起来的样子。应该是,他不像夕阳那么着急,转眼便落了下去。如果他多留点心,如果他没有习惯她们,他应该是可以记住的。

记住与记不住,只道是少年锦时,人生最美好的开始。

青春,无数个这样的开始。

27号下午,摩天酒店的门外,大雨倾盆;门内,灯雨缤纷。金碧赫然的大厅,把天空分成了两个世界。晚间,本市的四组选手做了最后一次集体培训。十点半,韩自知浪费,却心安理得地放了满满一浴缸的水,泡澡,入眠。隔天六点半,下楼吃自助早餐,占位子的情形和昨天晚饭时间一样激烈。

七点零几分,多云,三辆五十人座的大巴车接走了所有的参赛选手。

下了转运的大巴车,未等人发觉,一座剔透耀眼的水晶宫殿已把他们围在了中间。哪怕心中赞声连连,谁也没有露出乡下人那种没见过世面的惊羡。诺大的苏博中心分布着四处展区。他们从C区下车,下车的时候便已摸不着北了,进门之后就更不用说了。陌生和距离,向着韩周身袭来,他跟着周围的大人、小孩、老师坐上高高的扶梯到二楼,又走了长长一段路,抵达最终的比赛地点。也许是这段路实在太长,长到韩怀疑自已是否会一直这么走下去。周围好像有很多人,又好像一个人也没有。

不会的,你瞧,喏,到了。这里是,哪里?D区,哪里?苏博中心。是的!苏博中心。

由于和刚才走过的二楼,看到的是同一高度的天花板,陡地走进比赛展厅,花花绿绿的房顶竟压得人目眩头晕,不得不垂首加以缓解。于是,最先入眼的,成了一张张排列整齐的白色椅套。一朵硕大粉色的牡丹,躺在暗红的地毯上面。走过去,倒真实现了脚底生花的美愿。两边的墙壁,不甘寂寞孤零。幅幅裱挂的饰画,抹成它们最好的装点。若说何为美中一缺,概数舞台空间有限。大不大来小不小,差不多之前新华书店的两片。

走在前头的指导老师,占好了除掉评委席、最靠近舞台的两行椅位,椅布上面放了瓶水。

第一天比赛的结果是,小姑娘和小丫头成功晋级了决赛,另一组被刷了下来。

晚上,再练一遍。

29号上午,除去流云几朵,天空彻底放晴。

几乎是情景再现,一样的时间,一样的地点,一样的陌生距离感未减。韩踩着皮鞋,磨过去,像拖鞋。他趴在——这儿没有东西能趴,那就走走吧,两手插在裤兜。小丫头和小姑娘走过去,他听见她们给他鼓气。他点头道谢,温柔又机械。

孙燕坐在展厅外面的沙发上,帮韩和邝惟曦化妆,让韩往前坐点。这一次化妆,哪道步骤都不缺。化好后,韩走进高档卫生间,照镜子看了两眼。高档的地方,镜子都很亮眼。

出来后,他们和其他选手一样,最后赛前排练了一遍。

上舞台,行云流水,相当完美的一遍。他们的表演是没有一点意外的,唯一出现的一点状况,是背景音乐,一开始播了两遍。这一点变化韩和邝惟曦都感觉到了,但没有影响到他们的发挥。练到如今,这点变故算什么呢?撇开的小小技术事故,他们的朗诵就是完美。

下舞台,孙燕,侯老师,那两个小女孩,她们的妈妈们,投向他和邝惟曦的眼神里,无不带着温馨的赞许。他们像是人们眼中希望看见的,十四五岁意气风发、风光无限的少年,是有趣大方、本事多多的大哥哥大姐姐,是行事稳健、彬彬有礼的别人家的孩子。而对于他们自已,却看不出这一切。就算有人把这一切告诉他们,他们也会因为互相知根知底而揶揄笑着,不敢相信。

令人同样不敢相信的,还有比赛的最终得分。

第二十组选手朗诵完毕,主持人开始报前五组选手的成绩:“第十六号作品《黄河颂》最终得分分,第十七号作品《雪落在中国的土地上》最终得分分,第十八号作品《凤凰涅槃》,最终得分分……”一听完成绩,韩下意识地收回视线,一直挺直身体的邝惟曦忽然松了力气地,矮了下去。谁刚才忽然紧张到几乎跳起,谁又忽然脆弱地软卧下去,韩不理解他的伙伴,为何把话说得如此决绝平静——

“我就知道会这样……”

她说了一句,说不下去了。说得韩忍不住关心,可他也不知道说什么才行。越是不知道他越是着急想解决——

“你不是这样想的,你不知道会这样,你想我们能赢的,你是这样想的不是吗?”韩心里几乎哭出来地喊着,表情依然平静。存有活力的食指,点着大腿,点出来深深的心疼,以及一点点,惋惜。韩知道邝惟曦绝不是早就知道这样的,可如果她觉得那样说是最好的处理办法的话,他一定会支持她的。他陪着她,听着她有些激动,有些无措地说完,说完吸半口气,忽然打住。这些他都陪着,她不注意也没关系——陪伴,本来就是很难被注意的。他们,也和陪伴一样,难被注意到。别人不注意,韩还能不注意吗?这个出现在他生命里的女生,挑起了他欣然照顾她的责任,挑动着那寂寂无声又暗暗汹涌、充满热情与希望的友情。韩觉得他应该能做一个微笑,可不知怎么又觉得,这次不行。

后面,鑫谭中学三个男生的成绩是分。这个分数和其他学校的一比,并没有给人以必定晋级的信心。那么多澎湃、高昂的声音,一次又一次撞上展厅的墙壁,激来荡去,越荡越激,好像空洞的感情做成的速溶剂,韩一口都喝不下去;又好像一个人突然向你表白,谁也没有准备没有共鸣无法答应。但是呢,有人就好这一口,呵呵,比赛结束,成绩公布。呵呵。

散会的时候,侯老师冲到了评委那里猛说一气。韩这才发现,人并不是完全一面的个性,一面也不能体现人的完全。原来像侯老师那样温柔善良如和曦的人,也会冲动,也会急死么哼地吵架。可她就算吵架,对待韩一行人她依然是之前那个和善可亲的样子。韩很清楚,她不是为了吵架而和三四个年纪比她还大的评委舌战的,她是为了提出申诉,为他们应有的回报、评价和付出的努力讨一个公道,而拼命争取。她真的有些拼命了,人拼命的时候,脸和眼睛是很红很红的;她真的生气了,嘴角的弧线翻成了坦克碾过的辙痕;深深的,剑拨弩张的皱纹……她要是不去该多好呢?不值得,真的不值得呀侯老师。韩不禁想起自已的父母,还有生命中他见过的,大家歇斯底里的场景,多少有些可怕和不值得吧。生命的火拼,到头来伤害的还是生命,真正解决了事情的,又有多少呢?

可若不去一拼,又何以知其为一法呢?自觉不值得的人,永远只能做旁观者;自觉有必要的人,才是深入其中的行动者。所谓固执,所谓冷静,谁不是经过了自我判断,谁不是承起了后果的重担呢?时间、方向、结果不同而已,不同处的相同,谁又看得见呢?不知不觉间,韩尹珍心中的淡然,已化作了感谢。他感谢侯老师,感谢她伸张公平的举动,感谢她用行动告诉他,他人评价和个人能力之间,并没有绝对的关系,感谢她让他看清每一个付出,都有其付出的意义。邝惟曦,谢谢你,谢谢你陪我参加这个比赛;谢谢小丫头小姑娘,认识你们,真的能把人开心得死过去;谢谢孙燕老师,带我们东奔西跑的,不容易;谢谢你啊,汪烨,大家都记着你呢。

比赛到这儿里,基本上结束了,所有的奖状第三天比完决赛发毕。小姑娘小丫头,如愿以偿地获得了省赛一等奖——她们去年也参加了这个比赛,那次跟前面一组只差分,可把两个女生难受坏了——这次完全变了,不单单两个人高兴坏了,本市参赛的人都高兴坏了。

两个小女孩很厉害,她们却觉得韩和邝惟曦,还有鑫谭中学的三个男生比她们厉害得多。害,真是羞死人了,弄了半天搞了个“优胜奖”,不就是安慰奖么。但韩细细一想,自已还是赚了,白吃白住待苏州三天,还有小奖品带回家——怎么,优胜奖就不配有奖品了吗?手账本,圆珠笔,纸胶带,装在一个大大的中国风礼盒里。特别是那手账本,可把小丫头羡慕死了,直嚷着要跟韩交换。小姑娘也动心了,问邝惟曦道:“姐姐我能和你的换一下吗?”“当然可以!给。”“谢谢。”

“呼!怎么就没人叫我哥哥呢?”韩笑了笑心想。一打开一等奖的礼盒,他倒立马觉得叫不叫无所谓了——充电宝!圆珠笔,苏绣荷包!“小孩子才喜欢手账本呢,充电宝多实用,红飒飒的舞狮设计,可神气了呢。”

“无锡的昨天就回去了,他们一个奖都没拿到,气死了,昨天我去的时候么他们也闹得凶的喂。”“奥——今天好像是没看见他们人。”“没有,看见那几个老头啊气死人的。那个叫什么帅的,上次来这里也是请的他。干什么请他啊?你不会换换人嗒?现在这种比赛都是请不到别人,才叫的这帮人。像他这种么都是没人来,前面坐的不好看,剩下来找着他,一天三四百块钱的,还只要半天,又不要他干什么事情,听听他讲的话就知道这个人的水平。啊自已总结的时候说要注意朗诵形式,声音表达啊情绪控制的,结果哭了两句就给了个特等奖,那个‘小萝卜头’就是打得虚高的。”

“他承认发?”

“他还承认的!我问他为什么打那么高,他又没话讲了喂。”

临到拍合照前,两位老师还在说着关于比赛内幕的事情。她们爱说就让她们说去吧,说什么也影响不了韩此刻的心情了。谁的也影响不了。别看他们这一行人认识并没有几天,站在一起笑起来的样子,却好像亲切了好多年。按下快门的一刹,满怀同样兴趣的十来个少年,恰时绽放出他们生命里灿烂美丽的一面。用心填满,用音婉转的这一段岁月,真真叫人欣喜,叫人情切。这样的结局,仿佛是一气呵成,畅快淋漓,痛快得让人没有任何留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