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一日,本来没什么特别的,因为一件事,不特别的日子也变得像节日一样特别——“开学”。这个节日没有调休,没有贺词,不必送礼,无需美食。每个刚刚和自已小学的好朋友告别的小朋友,提前一个月去领暑假作业,接着在离开学还有两周的时候,收到学校分班考试和军训的通知。当然有的小朋友更郁闷:“为什么我要上衔接班?”“为什么别人出去玩,我还要上课?”做完一个“哭死”的表情,然后,继续被送到培训班,或者送到网课老师的屏幕前。虽然这已经成为这个时代的风气,虽然有人支持,有人反对,有人反对着继续支持,但正如孩子们改变不了大人的做法一样,开学也不会因为上没上衔接课而推迟。
一个时代的风总要吹上一个时代,一部戏的内容总要有属于时代的风。
一个叫韩尹珍的小朋友,并不在乎这些。从小到大,父母都不曾强迫他上什么兴趣班、补习班。毕竟为了把他送到市里上学,父母已经花了三万块择校费,拜托有关系的亲戚弄到了一个上市区学校的名额。
实验初中有六个插班生的名额,等韩的父母托人来协商时,名额早被抢光了,怎么办呢?幸好韩的那个亲戚神通广大而且和他家的关系不错,而这六个学生中,有一位也是托那个神通广大的亲戚弄进去的。于是,一个悲惨的和韩见都没见过的小朋友,与实验的关系从陌生到陌生,只用了短短几天,几天之后,他就要到次一级的学校去念书了。这里头的来龙去脉,韩多少知道一点,只是不甚清楚细节。而他清楚知道的是,倘若没有那一次机缘巧合,后面的发生的可能就是另一个故事。
什么叫命运?
这就是命运,自带一种黑色的魅力,叫人不能不信。命运里的弯弯绕绕,并不能改变韩对这所新学校,以及对初中生活的好奇向往。他像所有准实验学子一样,很想知道这里将会发生什么,遇到什么样的老师、同学,有什么样的活动,环境怎么样,伙食好不好等等。总之,孩子的心,大都是激动而平静不下来的。对于将至未知的设想,他们就和对好吃的零食一样感兴趣。
面对命运还很蒙楞的韩,终于可以来市区里上学了。市中心的太阳,到底要比区里的更加耀眼。
正值处暑,空气在令人唯恐避之不及的炎热下粘了起来。混着江南的水汽,城市又一次变成了名副其实的“汗蒸房”。准实验的学子们就像那八月涨潮的太湖水,马上,就要涌入这间房。
一路上全是,穿着各种颜色的衣服的毕业生。坐在电动车上的一双双小眼睛,不肯放过周身任何一个景致,即使来到校门口狭窄而拥堵的小马路,也不想忽略人行道板上奇奇怪怪的校友。走在路上的呢,或牵着父母的手,或搀着爷爷奶奶,和大家一起朝着目的地走。他们也许不知道,也许不在乎——这可是弥足珍贵的,能亲昵地拉着自已亲人的时光。
把人诱惑至忘乎所以,离人远去又不解旧情。时光,总改不了这个坏心。
到了校门口,有的还未曾诚恳地回头道一声再见,便已挣脱了紧紧拉着的手。有的碰到了很好的哥们儿或闺蜜,笑嘻嘻地打个招呼,搭着肩膀或牵手走进去,不忘再和保安打个招呼。也有的小心地放下父母的手,腼腆地露出两块大板牙。大人们挥着手,下巴抬得齐平额头。
这些韩都看在眼里,但觉得和自已毫无关系。虽然他也很想父母送他上学,但其实他想要的,是跟别人一样。
他已经独自坐着2路公交车,颠簸了半个小时;在豪阁酒店站下车,回想着父母的指导,用思绪赶走那点不一样;跨过两个红绿灯,再走两三百米,向左撇头,拐进那条凹进楼里的单行道。
走到校门口,韩莫名其妙地怔了一下:“就是这里吗?”门里边,一花坛的园艺大雁,领着几只小雁。翅翎下面生着四个和大雁一样突出的大字:卓尔能群。韩第一次见到这个词语,不知道它什么意思,只是感觉,很有生机。他没有过多注意还谈不上熟悉的校门。为了不挡路,更为了了解校园内部的环境,他快步走向前。
过了门口的老师,他才想起来要说老师好,于是缩着脑袋回头瞄了一眼。老师好像没有注意到他,他放下心来,激动地朝着一群人围住的地方飞奔。
太阳虽是初升,耀人的光芒却穿透了薄薄的云层,像是嫌开学第一天还不够热闹似的,费尽心思要蒸出更多的热量。周围的空气本就够让人难受的,再加上一群叽叽喳喳挤在一块的同学,韩惊异他们怎么受得了一直搡在这里。他仗着在同龄人中还算高的个子,向上托了托他五百度的眼镜,凑近那块被拥得喘不过气的公告牌。
原来是新生分班,韩了解情况后,迅速从上到下浏览了一遍,试图尽快找到自已的名字和班级,摆脱这个闷热之地。他看到许多自已没听过的小学没见过的字,旁边一道看名字的同学惊叫起来——看样子是和好朋友分到同一个班了。韩知道,这种好事绝不可能发生在自已身上。
韩是市中心以外的小学毕业的(名字是按照原毕业小学排的),只一会儿韩便发现了自已的小学校名——虽然夹在其他学校的阵地之间,倒也便于寻找。韩也不觉得自已是光杆司令一个,而是感受到一种旧贵族的尊严与风雅,手中也莫名有了复兴的力量和热血。“我要让他们,记住我的名字。”他得意的微笑,就是这个意思。
看完之后,韩一刻也没有逗留,向着三楼中间那间“属于”自已的教室走去。韩注意到卫生间是在楼梯之间的位置,且是按照男、女、男这样一层一层分开。拐过第三间厕所后,就到了视野不错的三楼。
教室的门半开,像韩一样有点害羞又有点好奇,一时还接受不了一张张新面孔的到访。进了门,他找了一张靠着南窗,采光很好的位子坐下,眼睛四处打量着这个新居,心想以后就要在这里待上三年了吧。
韩看了半天,没记下什么东西,只是觉得带着靠背的实木质地的椅子很是舒服。
等了一会(其实是发了一伙儿呆),气温似乎又上升不少,又或许是班里的人陆续到齐的缘故。一个胖胖的大女孩,隔了一条过道坐在韩旁边(靠窗的是单座),看起来是她同伴的瘦女孩坐在了韩的后桌。韩坐直了,用脚后跟把板凳往前勾,发现椅子挪动起来一点没有那种凌迟耳朵的滋啦声,取而代之的是木头摩挲地板。他有意无意地,听那两个女生聊天,舌尖忽然尝到一味孤单。他在小学里的人缘挺不错的,眼下居然连个一起说话的人也没有。
正这么想着,一个块头几乎是韩两倍的、身材高大的男生,从前门走了进来,见教室基本坐满了,便在韩前面的位子坐了下来。此时,看上去闷声不响的韩,内心已经蠢蠢欲动了。
正当他信心满满,准备和那个男生打个招呼,一个不速之客就那么不受欢迎地闯了进来(受不受他欢迎也没有用)。那个在韩的印象里一直令人生厌的老师,火气冲冲地携了一堆卷子占住讲台。她戴着副黑色的大框眼镜,梳着卷曲的长发。紧凑的五官割据了一张不大不小的脸,使她本就干练的外貌,更添了几重严厉。她没有打招呼,一进来便短促有力地敲了几下黑板,大声命令全班安静。嗡嗡响的电扇,不情愿地骚扰着韩的耳朵。
除了宣读考场纪律,她没有更多言语,像是知道自已不属于这里,所以不关心这里,当然也没必要花太多精力,急吼吼地发完卷子,一脸盛气凌人地说,“我相信你们每个人都是自觉的。”虽然从语气上听,她好像并不相信。
看起来她只是不想在这儿浪费她宝贵的时间,抛下一句话就踩着尖锐的高跟走出了教室,“我再说一遍啊!教室的监控一直开着的,我希望没有人开学第一天就要被处分吧。”韩根本不想再多看她一眼,低着头审卷,不想听那恍惚间听到的,被她踩痛的大地的呜咽。
更不想听的,是周围有气无力的鬼哭狼嚎。“才开学就做卷子,有病吧?”“我XX都没复习。”好在这一类的嚣叫、埋怨都没能影响到韩。他知道附近的人,很快就得放弃这些无谓的挣扎,那些强聒不舍的人他也只需视而不见,充耳不闻。伴着越来越浓的暑气,他迅速动笔,做完了六页的试卷。韩自我感觉还可以,靠着小学扎实的基础,就算一个暑假没怎么复习,应该也不会考得太差。
在离考试结束还有半个钟头的时候,韩嘘了一口气,轻松地放下笔,整个人放空似的瘫在椅子上,享受板凳带来的贴心“按摩”。那木头里的纹路清晰可辨,颜色鲜亮,像是刚从树林里砍下来一般。他不禁又添了一分对实验的好感。虽然,分班考可能是二十一世纪的中国学生躲不开的烦恼,但学校如果可以多为学生着想,营造更温馨舒适的环境,学生的烦恼一定也会减轻不少。学校可以小一点,但人心,可不能小了。
学校给韩的感觉很好,不过学校里的人,就另当别论了。正当他拿起笔,准备再检查一遍试卷,左前方两张位子远的一个女生却引起了他的注意。那个女生两腿蹊跷地并拢着,腰板挺得笔直,右颊上机敏小心的表情在一头短发里忽隐忽现。她的右手依然在奋笔疾书,左臂却可以看得出已经垂了下去;慢慢地从桌肚里抽出一本书,分开两腿瞄两眼,自然地把书推回去;装作什么事也没有发生的,两条腿重新又贴在一起,身子往前蹭蹭,腰板还是直挺挺的。韩看见了这不入眼的情景,短短的几秒钟画面却在他的脑海里翻腾了十几分钟,直到铃声响起,交了卷子,排队吃饭才没再想。那个女生在韩的记忆里只是个匆匆过客,却给韩留下了让他鄙夷的印象。韩没记住她的名字、她的模样,也不想记住。可她的样子让韩有些迷茫。这些,好像不应该是一个青春期的小女孩做的,可他为什么又觉得是——“好像”呢?
在食堂外排队的时候,头上虽然有密匝的树叶,韩依然感到酷热难耐,更别提那些被阳光曝晒的花花草草了。有些花被晒蔫了,一场阵雨之后依然可以鲜艳地绽放。可就算花有重开日,重开的也早已不是之前那一朵了。
开学第一天,直到最后一门英语考完,韩的心情一直不平,说一直惦记着那件事情也不为过。这个世界,在他见识到新人的时候,开始变得有些不一样。世界是一定在变的,正如考试结束一定要响铃。这声铃声,可比解放的号角更振奋童心,比战歌更能掀起憋了一天的学生们的冲动。教室里的分贝很快就达到了火箭起飞的轰鸣,菜场里的大妈们也发不出这么大的声音。安稳了一下午的空气,终于再次躁动。旁边那个胖胖的女孩和大多数有同伴的人一样,眉飞色舞地诉说着什么。而韩只能默默听着这场一百一十分贝的交响乐。他是外来生,没有朋友,本想午休时分交一个,却被先前的事情搞得兴致大减。韩看到前面的大块头也很孤单地坐在位置上。由于被他宽大的后背挡住了,韩一时看不见他在捣鼓什么。或许是同病相怜,又或许实在无聊,韩主动点点前桌的后背,温和地朝着转过来的一张大脸问好:“Hi,我叫韩尹珍。你呢?你一个来的吗?”“哦,我叫唐子耘。我妈妈送我来的。”前面的大块头把整个身体转过来说道。韩终于有机会观察这张陌生的脸:方方长长的面孔上方方正正的五官,左右额角遍布着零零散散的猩红色青春痘。这使得唐子耘在韩的第一印象里,是个内向的人。对方说话时,不自觉地往两边缩的嘴角,证实了这一点。
“你觉得考试难吗?”韩在喧哗声中提高嗓门问道。
“还好吧,就是英语的阅读理解有点难,好多生词,看不太懂。好在题目比较简单。”唐子耘不慢不快的声音,让韩印象深刻。又因为聊的是自已拿手的英语,韩登时来了劲,忍不住兴高采烈地夸谈道:“我也觉得有点难,不过没事,要相信自已猜的都对。我也有好几个不太会,但是前后联系一下,还是做得出的。”韩毫不收敛地笑着。对方略略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韩看出来唐子耘不擅长聊天。他没看出,自已也不擅长。
下午渐渐消逝的暑气,被精力旺盛之人的嬉笑声盖过。那些半大孩子的笑声,可能是这个学校送给韩的第二件礼物(第一件是带靠背的板凳),毕竟韩也是个爱笑的小男孩,只是没人来讲点乐子罢了。就在教室里还是一片沸腾的时候,一个矮矮胖胖的男老师,带着严肃的气场慢慢走了进来;没有大声的喝斥,只是走到讲台,脑袋不动地,上下看了一眼。热闹的教室瞬间安静下来,所有的同学不太情愿地端正坐好。
陌生的老师张开双臂,撑在讲台上,这使得他不高的个子高大了几分。他简短有力的说话,既不过于凶巴,也不特别亲切。听了他的介绍,韩这才知道,这个和所有教室看起来大同小异的班级,并不是自已真正的归宿。同样的,这间教室里的同学也会被分配到不同的——但却是真正属于他们的地方。这里只是一个从前素不相识,今后也将慢慢淡忘的考场。
旁边的两个女生,面颊通红如同窗外的夕阳,听说要分去不同教室的消息后,更是急得抖腿。教室里又一次整齐地爆发出叹息,怪叫。命运之神再一次展现了它的魔力,令每个学生猝不及防。
幸好韩在实验没有小学同学,无牵无挂,免去了那份好朋友之间的再次分离之苦。而刚刚认识的唐子耘,又和自已分到了同一个班级。韩的心里充满了小小的喜悦。当那个男老师找人搬东西,韩第一个举手站了起来。包括他在内的十几个男生,听从男老师的吩咐,跟着另一位老师,到后勤部把拖把、扫帚带到各个班去。
回来后,黑板前这位新来的男老师松开了一直撑着的双臂,宣布放学。大家就像突然来到这间教室一样,突然又要离去。不想那个老师突然又强调了一句——排队出门,于是同学们怀揣着不同的心情,或撅着嘴或继续大声说话,稀稀拉拉地站在了三楼的走廊上。在那个晚风轻送,晚霞浅迎的黄昏,韩不知哪来的想法,哪来的自信,把手搭在旁边和自已差不多高的男老师肩上,装作大方的样子套了声近乎:“老师再见啦!”结果换来了与这个安详的晚霞格格不入的一个白眼。作为孩子的韩尹珍,只好笑得更灿烂些。
伴着听起来不合时宜的放学铃声,他心慌慌地走出生分的校门。
或许是那一次打招呼的失败,让韩对于打招呼有了新的见解,不敢再那么随便。很难想象,这就是他和那个男老师缘分的开始。当然这也解释了为什么,往后韩遇到任何老师,总抱着戒备的心理。不过当时,韩觉得自已可能就是脑子抽了一下,做了第一天的第一件傻事。偏偏这件事还发生在一天的最后,好像第二天他就做不成了似的。
他尴尬地把眼光投向天边,看见那藏在放学铃声中的鸽群,正进行着它们一天中最后一次表演。它们好像不忍心错过这片灿烂的晚霞,要给今天画上不留尴尬和遗憾的句号。韩没有看见,它们在那位有点秃的男老师身上,投下过一阵短暂的掠影,掩盖了从他脸上悄然浮起的,更为短暂的一丝微笑。
开学第一天的时光就是那么短暂,正如孩子们之间的缘分一样。
第一天,就这么过去了吗?韩还没来得及回忆什么,记住什么(除了放学时那尴尬的一幕),稍纵即逝的夜也跟着白天过去了。充满未知的第二天,在他的梦里,大步流星。
第二天,韩像奔赴一个重要朋友的约会那样,元气满满地出发了。早上七点二十四分,离实验的第一声铃响还差九分钟,他一边低头看了眼开学前母亲新买的手表,一边在心里估算着时间。韩是一个有时间观念的孩子,不能说每时每刻都在计算时间,但在重要的事情上,他基本没有在时间上出错。这样的他,可以获得许多事情的控制权,但也会因此忽略许多事。比如,校门口比昨天看起来更加美丽的大雁园艺,比如天上船儿似的白云,都被他低头看表时一并带过。不过这些在新教室、新同学、新生活面前,都显得那么不值一提。
溜溜地转过宽宽的办公楼,学生们在教学楼西侧的楼梯口分开走。韩回头看了两眼,发现人都往楼梯上走了,自已身后一个人也没有。他甩了甩双手,心里有点小失落。
在那块刻着几个细小、但醒目的灰底蓝字的班牌前十来米处,韩慢下了脚步,盯着牌子,心里喃喃地说:“这才是吗?七年级三班?地板好滑,走上去倒挺舒服。”那时韩还感觉不到,命运之神正运用了一股神秘的力量,一步步推着他走进教室。韩就像那未被注意到的朝阳一样,说不清是心甘情愿还是身不由已地,被命运之神一点一点托起。
和前面一班二班一样的青色合金制单开教室门,在一楼的第三间教室又出现了。中间的门把并不崭新,连着虚掩着的门,它们已经认识了太多太多和韩一样的有缘之人。门面的边缘和外框都染了一圈灰,虽然是深色的大门,也掩盖不了一个暑假无人问津的事实。韩慢慢推开这扇年迈的大门,和他推测的不同,门不重,没花多少力气就被推到墙边,发出轻轻的“砰”的一声。
比门吸引人的,是已将教室照得敞亮的三排日光灯。由于是第二天上学,教室里的同学明显比昨天同一时刻的多了些。一个梳着约莫二十厘米长黑色头发的女生正坐在靠近门口的位置,她听到门口的动静,并没有下意识地转过头来。韩只顾着看着天花板,也没过多注意。现在,他不想和还没有熟悉的人打招呼(主要是因为昨天的尴尬让他有了阴影),打算尽量在不惊动别人的前提下,跳过面前歪歪扭扭的椅子,随便找个靠窗的位子坐下来。
兴许是太拘谨,又或是心不在焉,要不只能用地球趁韩不注意,偷偷抖了一下来解释:为什么他敢一次性跨过两张板凳?结果这下好了,落下一只没跟上节奏的小腿。可怜的小腿前骨,受到了来自木椅的一万点暴击。瞬间什么“嘶”“啊”的声音从口腔中奔涌出来,慌乱逃命。此刻就算眼睛合得再用力,嘴巴咒得再凶,哪怕他想给那张碍事的椅子来上两脚也无济于事。如此冒冒失失的行为,他怎么又犯了呢?就在昨天,他还夸实验的凳子又高又有靠背还是实木的呢。今天就领教到它们的厉害了。估计,那痛感最密集的地方又要享受半月青涩的时光,品味红药水和酒精的香醇,愉快地进行每日一疼的治疗,还要预防恶毒的洗澡水才能好起来。遭此大罪的人绝不会对椅子产生什么同情心,即使它什么都没做。
可命运之神是那么可爱,要不是这一阵不小的动静吸引了某人的注意,恐怕还注定不了他们的第一次相遇。门口那个不胖不瘦的女孩,被韩的一声惨叫吓了一跳,晕乎乎地转过身来,好像她撞疼了一样似的递上一句话:“小心点喔,应该很痛吧?”她关心的神情,从心理上缓解了韩一定的疼痛,再加上她轻柔的嗓音更泛起了韩内心对温暖的感觉。对此他是受宠若惊,连忙抿紧了嘴,尽力伸直僵痛的那条腿,站直身子,努力让游离的双眸聚焦在那个女孩上。
他这才发现对方特别的眼睛(不像自已有一副眼镜的累赘)——也不说多特别,就是日光灯正好照在了上面,再加上关切的神情和看不透颜色的瞳孔,让韩感到她很特别。韩有些紧张,费了好大劲才逼出一句像是敷衍的话:“没事没事,还好,不是特别痛。”天知道他当时是如何将扭曲的表情化作这般风轻云淡、口是心非的话的,好像是把一只手别在身后紧紧抓着桌子吧,还防住了自已痛得憋不住时手舞足蹈地抽搐。那副憋屈的熊样,像极了《功夫》里面被插了三刀的阿星。
“下次注意点噻。”对方又说了一句。韩当时脑袋里思绪紊乱,只求快点就近找个位子安顿,没有察觉到那话里的语气,半是礼貌半是责怪。
他强撑着身子,尽量让别人觉得只是小碰擦的样子,鬼神时差地挑了那两张绊倒他的椅子的其中一张坐下。虽然他当时没有看表,但还是忽略了一点——那个真诚善良的女孩。不过韩当时当然不会察觉,毕竟疼痛已经传遍了全身,没有闲着的神经细胞去体会了。他向她回应的,只是两句装模作样的“行行,谢谢”,未曾注意到这就是他们的初见。
要说有什么比大清早就“瘸”了条腿更令人气馁、哭笑不得的事,莫过于韩又看见了昨天送给他一个友好白眼的,又矮又胖兼带点秃的中年男老师走上讲台。韩仿佛看见命运之神做着鬼脸,用今年流行的网络用语笑话他:“惊不惊喜,意不意外?”韩歪着脑袋,看着窗外,只盼着快点来个同桌和自已来聊聊天,壮壮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