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蒂芬第一次听到“尤利西斯·莱茵”这个名字,是在医院里。

那天他才从办公室出来,就看见走廊里聚了一群新来的实习生,好像在讨论些什么。

他不是很在意,只是看见,随意瞄了一眼,但这眼被另一位医生看见,以为他好奇,就给他解释了两句:

“好像这批还有个实习生没能按时到岗。”

史蒂芬眉头皱了皱,又很快松开,眉眼掠过一丝讽意。

不守时,也不把工作放在心上的家伙。

总有一天会为自己的愚蠢付出代价。

他毫不在意地拎着公文包大步向前,与那群窃窃私语的年轻人擦肩而过。

但他优越的听力还是捕捉到话题中心的名字:

尤利西斯·莱茵。

只是一个连见过都称不上的名字很快就在他宝贵的大脑中消失无踪。

直到他第二次听到它。

依旧在医院里,也还是那群咋咋乎乎的年轻人。新手来的工作明明应该很忙碌,结果他们依旧能神奇地找到时间凑在一起叽叽喳喳。

好吧,要承认一点。

不是那群家伙偷懒过于明目张胆,而是斯特兰奇医生洞察力敏锐,几个年轻人的表现早就暴露了自己——他进手术室的时候是这群人,结束一台手术了,他们还在。

于是这一次他路过的时候,听到了更多。

“你去看了吧,是不是他?”

“我去了,好像真的是他。”

“是他,我看到登记的名字了,就是‘尤利西斯·莱茵’……他这是已经放弃了?”

“怪可惜的,明明都走到这一步了。说起来你们之前谁见过他吗,我似乎没在医学院里碰见过他,只看到过成绩单,他成绩很好。”

“成绩再好有什么用,看他现在那样,还是酒精中毒被送过来……”

这些信息已经足够史蒂芬得到答案。他对尤利西斯那不足提起的印象就成了“一个放纵自己的蠢货”。

仅此而已。

直到,他碰上一场闹剧。

——有人在医院里为他跪下了。

医院嘛,来来往往的都是求生的人,不意外。

有些病症是绝症,可有些病灶理论上能通过手术治愈。这种情况下,手术成功率才是与死亡争斗的关键。

史蒂芬·斯特兰奇则是拥有一双可以同死亡抢人的巧手的优秀外科医生。

可惜,他只是个医生,不是什么慈善家。

他早就不是天真的蠢货,热血上头,以为什么都能解决。他对自己的需求清醒得,这个世界上需要他的人有那么多,他只是简单筛选一下,而筛选条件是财富,而已。

但总有人心怀侥幸,试图用别的方式来感动斯特兰奇医生那颗冷硬的心。

于是,他在瞥见史蒂芬的身影的时候,疯了一样扯掉身上挂着的吊针,径直冲了过去,猛地跪下,双臂紧紧抱住高瘦医生的腿:

“求你了——求你了,医生,发发善心吧,求你了,他还那么年轻,只要你救他他就能活下去,求你了斯特兰奇医生……”

在场的医生护士都在试图把人从史蒂芬的身上扒下来,还有的在联系保安,可那人抓的是最后一根救命稻草,青筋绷起也不松手。

他在哭笑,语无伦次,但他死不松手,抱得越来越紧。

“他还那么小……他是最优秀、最贴心的孩子,他爱我,我爱他,我不能接受我真的不能……发发善心吧,斯特兰奇医生,他们都说你就像会魔法一样,你一定能救他——”

这出闹剧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甚至有病人自己拎着挂水的袋子去走廊看热闹。

可当事人斯特兰奇医生却是面无表情,只是微微低头,望着男人颤抖的发顶,用平静,甚至称得上是冷酷的声音回答:

“我很抱歉,爱莫能助。”

他说:

“事实上,我能做的很有限,就算我答应参与手术,手术费用、药物费用、护理费用你也无法满足。你如果真的爱他,不如用这些有限的钱财让他过几天好日子。”

虽然冷酷,但他说的是实话。

生命似乎是平等的,但这种“平等”又分外讽刺地可以附加条件。

他早早见识过。

他这样想着,面上也没有任何波动,只是慢慢收回视线。

他看见护士在劝看热闹的人回诊室去,看见有骨折的家伙抱着受伤的胳膊一步一步往回挪,看见抱住自己那人眼中的绝望空洞,还看见了半遮掩的帘子后,一个对这场闹剧丝毫不感兴趣的家伙。

那是个不像年轻人的年轻人。

二十来岁的年纪,脸色却糟糕到比中年人还暮气,穿着件暗红色的兜帽卫衣,结果衣服上的污渍隔着这么长的距离都能看见。

他坐在病床上,脊背是佝偻的,兜帽裹着半颗脑袋,露出麻木的五官,死气沉沉。

这个瞬间,史蒂芬突然想起了自己。

想起那时候以为失去一切的自己。

他不是慈善家,没有闲工夫去为某些走上歧路的愚蠢年轻人引路,他连没钱的病人都懒得接待,更何况陌生人;可他或许还是不够冷酷,所以等他晃神结束,他竟然已经站在了那张病床前。

鼎鼎有名的外科圣手身材高瘦,白大褂穿在他身上莫名显得气势十足。

他盯着年轻人看,居高临下地看,在嗅到酒气的时候忍不住皱了皱眉,而后余光瞄见了床头的名字:

尤利西斯·莱茵。

原来是他。

医生的身躯在青年身上投下一块阴影,被遮挡光线的尤利西斯终于从空茫中跌进现实。

他抬头,兜帽滑落,露出漆黑的发,苍白的脸,杂乱未修剪的胡渣,还有一双少见的虹膜异色症眼瞳。一蓝一金的眸子在虚空中没有落点,几秒后,才一点点找回焦距,目光落在史蒂芬脸上。

史蒂芬眯起了眼睛。

“你认识我。”他说。

被酒精侵蚀的神经反应并不灵敏,尤利西斯顿了好几秒才反应过来。他先是摇头,然后又点头,一副不太聪明的模样。

史蒂芬呵了一声:

“看来你的大脑还没被酒精彻底腐蚀,可惜希波克拉底誓词大约已经被你跟着智力一同被排泄出去。当然,你有权利为自己选择一条适合的道路,我没有多管闲事的打算。”

他点了点自己的手表:

“趁着你还没死在酒精里,我建议你马上将退学申请提上去,省得让别人把有限的时间浪费到对你的猜测上。”

他眼前的年轻人依旧傻乎乎的,应该是听见了他的话,但是反应不过来,大约真的被酒精掏空了身子。

史蒂芬冷冷地看。

本来就是他今天不清醒才会主动过来,但他也非常果断,又瞬间将这个人从他的眼中剔除。他的眼神隐隐透露着睥睨与嘲讽,好像一眼就将这个人的命运看到了头。

他转身就走。

然后,被青年微哑的嗓音定住了。

“喂。”

尤利西斯在他背后低声将希波克拉底誓词清晰地背诵完毕,停顿几秒后,才说出自己的话:

“我从来没有忘记誓言,忘记的到底是在场的哪个人,他自己应该知道。”

史蒂芬:“……”

很好。

自从他一步一步踏上了现今的地位,已经很久很久没有遇到这样跟他呛声的家伙了,尤其还当着旁人的面。

他回头,认真地瞥了他一眼,而后大踏步离开病房。

然后是第三次。

史蒂芬已经又一次忘掉了那个名字,结果在办公室见到了焕然一新的青年。

他头发修得极短,露出精神的眉眼,胡渣也清理得干干净净;他穿着一丝不苟系到最顶端扣子的衬衫,深色的西裤同样整齐,和上次见面判若两人。

“这是尤利西斯·莱茵,上一批最后一个实习生,”行政主任介绍道,“莱茵在医学院的成绩很好,全优,之前因为个人原因耽搁了一段时间,好在他现在振作起来了,我们还是要相信年轻人的。”

乐呵呵的主任道:

“不过他来得太晚了,也不太适合直接插到之前那些小家伙之间,反正也要轮科室,让他先跟着你?”

史蒂芬:“什么时候还需要我来带孩子?保姆人手不够了?”

主任:“不是看你最近又多了几台手术嘛。既然你自己可以,我就找希尔特医生去了。”

史蒂芬瞄了一眼站在主任身后颇为乖巧的尤利西斯,哼笑:“那就让他留下吧。”

行政主任啧了一声,揶揄:“怎么,突然心甘情愿做保姆了?”

史蒂芬:“你可以再多说一个单词——”

“OKOK,”主任后退半步,拍拍尤利西斯的肩膀,小声,“说是这么说,斯特兰奇医生很厉害,好好学。还有,不用都听他的。”

主任轻咳一声:“……比起来,说不定你更像保姆。”

尤利西斯非常乖巧地点头应下了。

主任一走,史蒂芬连那点遮羞布一样的温和都懒得装。他本来就不是什么讨喜的人,他把抗菌服换上,下巴微抬,示意尤利西斯可以去拿多余的换上。

“先跟我去查房,”史蒂芬指示,“希望你对得起从前付出的精力,还能从被酒精淹没的大脑里找到点有用的知识,不至于像个门外汉一样手足无措。”

尤利西斯垂眸,沉默着换好衣服。

史蒂芬拿了东西,握住把手,在开门的瞬间,突然回头:

“哦对,说是个人原因?被女朋友抛弃了?”

尤利西斯喉结滚了滚,终于放弃忍耐。

他看着史蒂芬,蓦地勾唇,露出浅浅的礼貌性的微笑,可惜发言一点都称不上礼貌:

“不关你的事。还是先管好你自己吧,斯特兰奇医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