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日西沉,最后一丝光线消失在地平线下。
夜晚的山林和白日的山林截然不同。
白日山中那些奇山怪石看起来风趣横山,入夜后就像面目可憎的鬼魅魍魉。
更不用说复杂的山间地形,稍有不慎就可能跌落万丈悬崖。
一个才几岁的孩童迷失在林间,后果可想而知。
“他就没戴个小天才电子手表?”裴朝说:“现在的小孩儿不是都会戴么?”
“他在国外长大的,国外又不流行这个。”裴之鹤说。
裴应枭面色凝重,但临危不乱,说:“这件事先不要让爷爷和姑妈知道。”
“对,”裴朝意识到事情严重,也收起了吊儿郎当的态度,正色道:“姑妈有高血压,在找到他之前绝对不能让她知道。”
“我们不能全留在山里,”裴应枭继续说:“要几个人回去稳住姑妈,不然她们会在山下胡思乱想。”
“是,现在已经很晚了,她们应该已经开始担心了。”裴朝说。
“裴朝,”裴应枭点了裴朝的名。
“到。”裴朝出列。
“你嘴巧,会说话,你现在带着女孩子,还有爷爷立刻下山。”裴应枭命令道。
“好。”裴朝对贺白和俞宁瑶说:“走吧。”
“我不能走。”俞宁瑶说。
“瑶瑶,”裴应枭压低声音:“你跟他们一起下山。”
“我不要。”俞宁瑶坚决地说。
裴应枭沉声道:“听话。”
俞宁瑶坚持:“说到底,这件事因我而起。是我鼓励李小凡养小兔子,也是我向李小凡保证会帮他。我不可能把他一个人扔山里的。”
“晚上的山路和白天不一样,很危险。”裴应枭说。
“我知道。”俞宁瑶坚持到底,“我不是闹着玩。”她从背包里掏出定位仪,说:“我有gps定位,有无线电对讲机,还有罐头、瑞士军刀,我绝对不会拖你们的后腿。”
裴应枭见俞宁瑶如此坚定,只得让步,说:“好吧,但你跟紧我。”
“嗯!”
“裴朝,”裴应枭说:“快带大家下山。”
*
裴朝领着贺白坐车下山。
回到营地,裴红姑妈问:“怎么就你们下山了?”
裴朝嘿嘿笑了起来,说:“大家都没玩尽兴呢!管他们的,他们还想玩儿,就让他们玩呗。”
裴老爷子下了车,突然摸了摸胸口,说:“我怎么突然心这么慌。”
裴朝吓了一跳,连忙和管家保镖们一起扶裴老爷子坐好。
裴红姑妈说:“爸,您今天的药吃了没?”
“吃了,”裴老爷子拂着胸口,说:“不是心脏慌,就是觉得要出什么事了。小凡呢?小凡没下山?”
裴朝说:“哎呀,他一个个小孩儿,玩性多大啊!哪儿舍得下山?”
一听这话,裴老爷子立刻站了起来,“撒谎!你撒谎!小凡胆子小,白天都不敢进山,天一黑,他保准要跟着下山。”
裴朝这下搪塞不住。
裴老爷子又一看身后管家、保镖的表情,心中就明白了八九分。
“走丢了?”裴老爷子问。
裴朝满头大汗地说:“您先坐一会儿,坐一会儿。”
“我问你,小孩儿是不是走丢了!”裴老爷子摔着了拐杖问。
裴朝兜不住,结结巴巴地说:“在找了,大家已经在山里找了。”
“什么……”裴红姑妈一下跌坐在了地上,快要晕过去,“小凡丢了?”
场面一时非常混乱,裴朝说:“快来人啊,来人帮忙啊!”
管家扶裴红姑妈和裴老爷子进帐篷里坐,又拿藿香正气水给两人喝。
缓了好一会儿,两位长辈才脸色稍好。
裴老爷子垂下泪,“都怪我,我今天训他了,他是听了我的话才气跑的。”
裴红姑妈反过来安慰父亲,说:“爸,小凡从小心思敏感,您又是粗枝大叶的,这对付不了啊。”
“不会有事的,”裴朝也劝,“大家都进山找了,我们这么多人,还找不着一个小孩儿么?”
屋漏偏逢连夜雨。
天边轰隆隆响。
隐隐有黑洞洞的乌云压了过来。
俞宁瑶沿着大路往前走。
恍惚之中,俞宁瑶总觉得自已来过这里。
直到看见一家度假村的硕大广告牌。
俞宁瑶终于想了起来。
当时应该也是九月吧。
俞欣心要出来玩,俞父俞母却不放心,便要她开车送。
她不喜欢会馆的气氛,坐了一会儿,就出来散心,徒步逛到了这里。
她记得,那天俞欣心的心情好像很不好,似乎是没等到什么人。
俞欣心心情不好,一回家就摆脸色,使小性子,慌得俞父俞母追问她怎么了,是不是身体又不舒服,是不是谁欺负她了。
俞欣心也不说,噔噔噔地踩着高跟鞋回房间,将门摔得震天响。
俞父俞母便来怪罪她:“你是怎么搞的?不是让你好好照顾你姐姐吗?你姐姐身体不好,你怎么一点都不会体谅?”
当时她舌笨口拙,努力想为自已开解,“我也不知道她怎么了,我后来没跟她在一起。”
“什么?!”这句话无疑是火上浇油,“没在一起?!不是让你看着么?!就这么点小事都做不好?”
“欣心啊,开门,跟妈妈说说今天怎么了,别让妈妈担心呀。”
“会不会是碰到什么坏人了?”
“欣心,有什么事开门跟妈妈说?是不是有什么男的欺负你了?”
她像局外人一样在角落看着这一幕。
心中像有一个洞一样,反复鞭挞着自已——
我是不是真的不对?
我是不是真的不是一个好妹妹?
大雨将至,轰隆雷鸣声忽远忽近。
俞宁瑶用力地摇了摇头。
俞父俞母已经离开楚城了,她也停止了病态的自省。
这段往事真正已经是一段往事了。
俞宁瑶几乎翻遍了山里的每块石头,仍然不见李小凡的踪影。
“他会不会出什么事了?”俞宁瑶忧心忡忡。
裴应枭说:“不会,小凡是个好孩子,吉人自有天相。”
俞宁瑶又想再发几句牢骚,突然转念一想。
裴应枭同李小凡的关系,比她还要亲近。
他现在心中的压力和担忧,应该比她还甚才对。
结果反而是他在宽慰自已。
“对,”俞宁瑶说:“李小凡是个善良的好孩子,一定会有神仙保佑。你也……”她微微顿了顿,轻声说:“别太担心。”
裴应枭说:“嗯。”
眼看着天上的乌云越来越密。
空气里也隐隐透着潮气。
俞宁瑶提议:“要不我们分开找吧,这样效率也高一些。”
裴应枭皱了皱眉,没立刻同意。
俞宁瑶见裴应枭不答应,便指了指大路,说:“我去那边。那边是大路,有路灯。我不会往山里走,很安全,不会有事的。马上就要下雨了,这雨要是下下来,山里情况就更复杂。”
裴应枭顿了半晌,将双肩登山包放在地上,说:“把你的gps给我。”
“好。”俞宁瑶将定位仪交给他。
“背包。”俞宁瑶取下双肩包,也递了过来。
裴应枭将俞宁瑶的位置和自已的定在一起,又往她背包里塞了一只满电充电宝,一大包压缩饼干,一只小罐头。
俞宁瑶看着裴应枭的举动,心又有点小鹿乱跳的感觉。
怎么有一种,帮她收拾春游行李的味道?
她忍不住有点作,说:“你放这么多,太重了啦。我不要这个压缩饼干。”
裴应枭又将大包装压缩饼干取了出来,换成了散装小包装。
俞宁瑶抱着重新整理过的行李,脸颊泛着热。
“一切小心。”裴应枭叮嘱。
“嗯,我知道的。”俞宁瑶接过定位仪,好好别在腰间。
准备走的时候,她又停了下来。
重新折回到裴应枭面前,说:“你也是,一切小心。”
*
另一头,裴之鹤也沿着山路往前走,怀抱着的又是另一种心情。
耳畔好像还回荡着当时赛车的轰鸣声。
速度与激情是一对最好的催化剂。
那种因为车速不断飙升时,肾上腺素飙升的感觉,像上瘾一样令人难忘。
他就是在这种快high了的时刻,看到那道倩影。
站在朦朦胧胧的月光下,纯白的裙摆随风飘扬。
她好像是用水晶雕琢出来的人。
晶莹剔透,随时就要融入那一缕清风里。
现在,他已经彻底放弃寻找他的幸运女神了。
那个女孩儿的背影,已经遗落在了心中不起眼的角落。
比起虚无缥缈的幻影,他更想抓住可以看得见摸得着的,真实存在的眼前人。
“小凡。”
“李小凡。”
他突然听到了俞宁瑶叫李小凡的声音。
闻声他追寻了过去,眼前山转树转,烟遮皎月,星落霜华,一道倩影突然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俞宁瑶背对着他站在山巅之上。
她穿的并不是那夜的白色裙子。
但看清那张清隽的侧脸,他再也不可能将她和任何人弄混。
那张白皙的脸庞撒上了淡淡的银屑,眼皮上扇形的褶皱又深又长,睫毛也沾染了蓉蓉的月光。月上芝兰玉树,风下芙蓉花香,和着身后天地苍茫的幽幽青山,
清冷动人,仿佛从那天上来,又要飘飘然地回那天上去。
裴之鹤顿时苦笑起来。
“哈哈……”
“哈哈哈哈……”
苦笑演变成了大笑。
他太蠢了。
天底下怎么有他这么愚蠢的人?
他第一蠢,愚蠢在竟然将俞欣心误认成了俞宁瑶。
一个是浑浊的鱼目,一个是璀璨的珍珠。
他到底是有多么老眼昏花,才会将这两个人弄混?
他第二蠢,愚蠢在他竟然觉得俞宁瑶不是他的幸运女神。
除了是她,还可能是谁啊!
还有谁会这么令他魂牵梦萦,魂不守舍?
“瑶瑶……”他不管不顾地从后背紧紧抱住了她。
香玉在怀。
叫人爱不释手。
一滴滴冰凉的眼泪,悉数浇灌在俞宁瑶的衣领上。
裴之鹤流着眼泪,深情地吐露真心:“瑶瑶,原来那晚是你,真的是你。幸好幸好。”
他好想把她勒进骨头里。
把她融进身体里。
然后天打雷劈,两人也绝不分开。
世间最美好的事大抵不过如此。
先是虚惊一场,而后是失而复得。
这个令裴之鹤落泪的拥抱只维持了半秒。
他就被俞宁瑶推开。
俞宁瑶一巴掌,狠狠扇在了他脸上。
扇得他晕头转向,满眼金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