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俱又说笑一番,林氏从婆子手中接过一册厚厚小本子放在梅式洋漆小几上,“这是半年来府中日常开销以及庄子上的收成,你且看看。”

“我将府中一应事务交于姑母,自是因为信任姑母,何况这府中上下姑母打理的极是妥当,二娘还没感谢姑母哩,姑母与我是至亲,何至如此生分。”薄元蟾反手握着林氏推心置腹,“姑母又不是不知我向来不喜这些俗事,更嫌银子铜臭味儿,还得劳烦姑母多操持几年。”

林氏素来是个稳重的,崇尚妇人之德,注重家风清明,这薄府被林氏打理的也确如比林太傅还在的时候好。

一番话说下来,薄元蟾的一言一态蹙眉娇憨即使穿着一身半旧的孝衣孝服可行姿坐态无不优雅端庄,看起来赏心悦目,反观林榆林橙纵是平日请了西席教导着却还是差了一大截子,到底是林太傅的嫡女,这般想着林氏边点头边不住的说道:“再嫌铜臭味儿蟾姐儿也要学些中馈才好,不然将来嫁作人妇可怎好。”

话罢,已有几个婆子在西次间摆饭,自不必细说。

饭毕众人解散,伺候薄元蟾的女使早已将妆奁被褥整理齐当。

司琴顺手接过小丫鬟舀进来的温水,绞了帕子,伺候薄元蟾洗漱,又拿了青盐让她漱口,这薄元蟾最不喜肮脏邋遢,每日必得沐浴净头,一日三餐后也要拿青盐漱口,这番下来倒也天色渐暗。

事毕忽见冯姑掀了帐子捧着几本书并一束玉兰,一脸笑盈盈,“我知小娘子素日里最喜玉兰了,如今园子里头正好盛开我便摘了些。”便将手里的玉兰插上汝窑美人觚里,显得春意盎然,嘴上继续着,“这些书原是圣人屋里头的,这几日蟾娘子回来我便拾掇了出来打发蟾娘子解闷,蟾娘子也别嫌书闷,今后出了服圣人少不得要替蟾娘子打算,咱们这样的人家蟾娘子又是这等颜色,听老婆子的一句劝可别再使小性子。”

薄元蟾脸一红,倒不是因为听到关于出嫁的事而是想来自己空有一副美貌,偏肚子里的墨水却是半点没有,小时候母亲也请了西席到奈何资质平平,勉强粗识,连女红也嫌眼睛疼,倒弄的不上不下辜负了父亲的教诲亦辱没了有诗书之称的薄家,幸好姐姐琴棋书画无不精通,连西席都对她赞赏有加,母亲这才将所有心思都转向了姐姐。

因着这个原因,加之冯姑原是母亲身边的头等婆子,就连林氏见她也是留有几分面子的,母亲故后这冯姑留在了自己身边,进宫后冯姑留在府里帮衬林氏,薄元蟾讪讪的笑着知道不好在说什么只接过冯姑手上的书本,冯姑见薄元蟾乖巧顺遂以为她转了性子,心下一喜便高高兴兴的行了礼辞了出来。

司琴司画噗嗤一身笑了出来,也只有冯姑才罩得住自家娘子。

薄元蟾斜着眼睛觑了她们一眼将压在手上的书随意往紫檀书案一放,忽见上头的《人物志》露出了一角素笺,颜色灰白倒有些年头。

屋内司琴司琴不知何时退了出来,她轻轻一抽,一方素笺迭做两褶,打开却是出自《折桂令》的一句: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落款润之。

字迹潇洒飘逸,笔试遒劲有力,出自男子的字。

润之是当今天子李毓祯的表字,取泽被润湿东方之意 ,现在想来那时的他早已有了逐鹿问鼎的心。

紧握着这素笺,往事纷至沓来,薄元蟾是在半年后见到他,算来这是第二回了,他比前次高了许多肤色也不如之前黢黑,倒越发白净瘦削,仿佛风一吹就能倒,薄元蟾最不喜一个堂堂男子容貌整丽丰姿奇秀,说白了就是比女子还要美姿仪,加之前次本就举止轻浮,现下这模样又添了一丝不喜,那时,小女孩哪里会遮掩小心思,心里所想全浮在了脸上,虽说男女七岁不同席,但形势特殊,原来这李毓祯是薄荣棠在半路捡到的,说是捡到倒不如用不请自来更恰当。

说来也巧这李毓祯的生母是董贵妃身边一个女史所出,董贵妃性善妒怎容忍自己的女史暗结珠胎,明里暗里处处使绊子,老皇帝对这个意外诞下的皇子也是不闻不问,这便让董贵妃更肆无忌惮,生母没挨几年便也去了,还是身边的一个老嬷嬷和小黄门抚养大的,十二岁才封了个郡王,老皇帝渐渐老馈,东宫未立,贤妃膝下的二皇子楚王得势,而贵妃的五皇子梁王只知风花雪月越发让皇帝不满,心内妒火便转向了不受老皇帝喜爱的郡王身上,这董贵妃也是胆大心狠之人竟想谋害皇嗣,而李毓祯正是为了躲避董贵妃的迫害,但这话却不能同薄荣棠说,他正甩开追赶他的杀手不知现下往何处躲藏却遇见了薄荣棠正赶回府的驴车,心内一番计较跳上了驴车,薄荣棠见他衣衫锦褧,仪表不凡,本是惊惧的心陡转疑惑,薄元蟾不知李毓祯如何说服这个顽固的父亲,只知他这一跳便是在府中住了三个多月,在见却已是高高在上的皇帝。

且说这李毓祯高挑秀雅的身材,衣服料子倒也看着平常,上面绣着雅致竹叶滚着雪白边边,头上只一只竹簪束起,天边晚云渐收,惨绿少年背脊挺直,姿态娴雅,这通身的气质不是打小耳沾目染培养出来那便是门风甚严,倒不似他口中所说是小户人家的庶出儿子被正房压迫出来避难的,思及此又不免觉得多虑。大户人家的即使庶出哪里会这般艰辛,他在外头虽也听过大宅内不乏有腌臜之事,但到底都是关上门,毕竟家事不可外扬,遂此便心生怜悯,感叹这样的人生在了小门小户中着实可惜,又见他谈吐不俗,读过几年书,越发对他上了心,竟得了空不时在书房中教上几句每日查他功课,就连冯姑也说这李毓祯是个有造化的,瞧着家主对他多有不同,若真得了家主一半的墨水,在读书上开了窍又是他这般模样,指不准后年春试上的省元郎就是他了。

薄元蟾见府中上下都对这人啧啧称赞,就连平日里一向眼高的冯姑也这般为他说话,心道一个落魄穷酸小子就是脸长得周正了点书念的多,其余有什么好的,顿时又不耐烦了他,饶是哪天雀跃的心情见到他也是一下冷了脸,就连阿姐私下时常打趣说莫不是这人从前得罪过你,从没见你对他有过好脸色,这一来二去他见你也是如母夜叉似得躲着你,你们倒是有什么过节可瞒着阿姐。

闻得阿姐这一番话,心内五脏六腑像是被人拿捏住,心中似有一面小鼓,一直在“咚咚咚”的来回敲打,不由想起半年前还在外头养病,不料竟撞见了满身是血的少年,捂着她的嘴让她不要慌张,呵出来的气体徘徊在她的鬓角,只觉心内一团热热的气流压在血液中,不等她回话这少年却慢慢下滑晕了过去。

见他浑身是血甚是可怜薄元蟾便偷偷叫了心腹丫头司琴在小巷子里寻了个走街串巷的小郎中又给了一笔不小的封口费,这才把事情掩了下去,只等这少年养好了伤再把他送出去。

这少年自小习武,身子到比寻常人好得快,躺了几日也能起来走动,暗道这几日都是一个小丫鬟递汤送水,当时自己身中刀伤后有追兵自顾不暇想也不想便跳入了这小院落中,不曾是个姑娘家,这女子倒也好心自己这般模样也没报官处置倒是叫了郎中治伤。那日黑灯瞎花也没瞧见那女子是何模样,又记得身材似削,玲珑浮|凸,杨柳细|腰,而他从后背擒着她的那双手好巧不巧落到了那下方,女子低着头,恍若整个人笼罩在一片纯明柔美的气氛之中,鼻尖似乎还有这一丝好闻的气味,不似脂粉味更似少女若有若无的女儿香,不觉指尖抵在鼻间来回摩挲,这薄元蟾哪知他的伤已好了大半心内正想着她如何如何,便遣了丫鬟婆子,一个人到这荒芜的小院子,说是小院子实则就是一进一出的屋子,常年没人住,荒草丛生,锈迹斑斑,薄家虽清贫到好歹是小户千金,薄荣棠对这个小女儿百般呵护就差把天上的月亮摘下给她,所以吃穿用度俱是精细如常,如今见这小院落破旧也是皱了皱眉头,今日之是来探探他的伤情,若是好了立刻将他打发送走省的日后夜长梦多被人瞧了去乱嚼舌根,这闺誉可就毁了。

心内如此想着脚下生了风似得,裙踞一扫刮在了鞋底上眼看就要向前倾去,眼一闭身子一侧想着摔倒了也不会疼到哪里去,等了半天却不见疼痛,睁开眼却是一张俊秀的脸凑到跟前,心下一慌忙推开,这下倒好愈慌张愈手脚忙乱,绣鞋踩在了裙踞上,少年反手擒住薄元蟾的手腕,一手扶在腰|肢上往里一推,女子顺势倒在了他身上,一身淡绿衣裙,腰不盈一握,面似芙蓉,柳如眉,一双明月贴在身前,忽的想起旧年那个小宫女授以自己男女之事,开了知识,那宫女是董贵妃赐下的专擅这种男女|颠倒之事,董贵妃安的什么心他岂是不知。只现下还不能硬碰硬便假顺了她的意收了这宫女,如今细细品味若是身下是这个少女,雪腻|香酥的百圆膏,令人心神动摇,现下这女子太过娇|嫩,不妨等上几年又如何,这般想着眼睛已是毫无顾虑的瞧着她,一层薄薄的红晕染在了两腮上,真是欺霜压雪,美不胜收。

薄元蟾见他如此轻狂,两眼更是淬了火一般,饶是在矜持也禁不住他这样的侮辱,只听啪啪声响,小手一挥扬在了少年脸上:“你这登徒子,我好意救你你却如此......”

这后头的话薄元蟾却无论如何说不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