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宅外有两株榕树,枝叶稠密,浓荫复地,迎来两只雀儿驻足停立在树枝上。
明帝目光正落在上面,看了一会儿,复道:“卢刺史三人在狱中必闷热苦烦,每日天明提出来挂到城门口吧,每隔时辰喂他水,别让他早早就断气了,风吹而过,岂不凉快。”
纵是韩琛昔日见过不少为了审察犯人而实施惨无人道的酷刑,如今听到这里也是冷汗而过。
他在外得了个冷面菩萨,不是他慈悲有情,是因为他张脸整日不喜不悲,看着像庙里的金塑菩萨, 面无表情,做事又冷酷无情,所以但凡和他相识的在背后都叫他冷面菩萨。
他现在连连称是,这哪里是吹风,分明是叫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这样的天气,别说每日,就是一个时辰也受不住,还要吊着他,不被烤成肉串就谢天谢地了。
这位主儿的手段,他算是领教了,才这样的年纪便有这样的雷霆手腕,着实可敬可怕。
旁人是寸铁杀人,他是润物细无声,慢慢磋磨你,这是杀鸡儆猴啊。
瞧瞧自己,黑不溜秋似得,又想到明帝的这张寒霜脸,得出结论,他才是冷面菩萨啊。
这边了了事明帝便和戚美人汇合,这时白雨跳珠,斜风将雨打在湖面上,扰得池水一团乱。
而戚美人正欣赏这潋滟水光,明帝皱皱眉,却道:“不是让你护送元蟾吗,你怎么还在这儿。”
他掀开碧油车车笭,车厢内却是空荡荡,身姿挺拔拢着寒气。
戚美人一瞧,他白玉一般的脸已藏着怒气,他整理了思绪,之前他扮作车夫在卢宅后门等小元蟾,后来有个童子给他传了话,说卢家瑛娘子知晓她要回去便有些事想要打听,让他在这里等她。
戚美人一拳打在他自己的手心上,直呼:“糟糕,中计了。”
湖面水波荡漾,远处的山笼罩在烟雨中,时隐时现,一片迷濛。
明帝的声音从箬笠下传出,声色一片寒冷,让戚美人为之一抖,“你糊涂。”他侧过身,绿蓑上的雨水像断了线的珠子飞下来,“是我小看了这卢瑛娘。”
雨声潺潺,不见雨势变小,卢瑛娘只得让小庄停歇在一户人家中,想她卢瑛娘在沧州城内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从来没有人敢无视拒绝她。
她不甘心,喜欢谁不好,偏喜欢一个哪里都不如她的客作儿,她咽不下这口气,不信李郎为了他还能放弃一切和她作对。
而她的父亲为了自己的前程拿她的幸福献殷勤,一不做二不休将这个客作儿弄晕,连同自己悄悄出了门。
想到这儿,涂了丹蔻的手指掐在手背上,也不知痛,绿翘端了一壶茶水来,看了看外头,“看这雨势,一时半会儿怕是下不完,加上天又要黑了,不如在这儿歇上一程。”
“那客作儿呢,”卢瑛娘问道。
绿翘沏了一碗茶水送给她,这才道:“还在马车里头,小庄看着呢,这药没有几个时辰是醒不了的。”
这些茶具都是家里带来的,卢瑛娘自然呷了一口茶,是她常吃的花坞茶,又问道:“那些人呢。”
绿翘知道卢瑛娘问的是谁,“瑛娘子放心,婢子说是出城探亲的,这户人家并未起疑。”
天色暗沉,雨声哗啦啦的响,卢瑛娘沉默了一会儿,才说道:“父亲这个时候恐知晓我已出逃,待雨停我们便动身,我已飞书给舅舅,咱们先去那儿再做打算。”
云层先是沉闷又迟钝的低低滚动,后一声惊雷迅疾的从天空中碾过,久久回荡在山峦中。
元蟾便是在耾耾雷声中惊醒,她头疼欲裂,撑着脑袋,在这隐隐雷声中惊醒。
她环顾四周,见空间狭小,窗牖均被封起,她回忆起有个女使送来一碗甜水,她贪嘴便一饮而尽,然后就怎么也想不起来,她知道这是被下药劫持了。
不能慌,不能乱,一旦自乱阵脚,有出路都被自己绝了,这是官家说过的。
一想到官家,她就忍不住在想,他此刻在做什么,是否已经知道她失踪了,她不见了他会出现什么模样的表情来。
外头雨声密密,雷声已无,断断续续传来人说话的声音,元蟾贴在车窗上仔细聆听,“这雨可真大,自从出了水患,我啊一看见雨就发麻。”
是个男子在说话,听声音年纪好像不大,元蟾继续附耳听着。
另一个少年干笑了两声,“庄小哥,我看这雨多半停不了,雨夜难走,你家主人何必急于赶路。”
这话夹着雨声听得并不真切,她一时半会儿也没主意,只能继续趴着听,看能不能听出些什么来。
小庄继续道:“我家主人是个急性子,决定了的事下头的人也不能拦着,还是喂马吧。”
那人点点头,也跟着拿了稻草喂马,又说道:“家里熬了些鱼汤,庄小哥不嫌弃的话去屋里头喝碗鱼汤,这喂马一人就够了,庄小哥放心,我看着哩。”
她继续听,俩人的对话时断时续,并不清晰,不知道又说了些什么,她听到一阵脚步声渐行渐远,耳边便只有连绵不断的雨声。
元蟾一颗心便落了下来,这个人的声音她认识,是那个在一群灾民中喊她二人上驴车的纪安。
元蟾开始扣向窗壁,起先声音不大,渐渐盖过雨声,纪安循声望去才发现是车厢里传来的。
他心里一嘀咕,这车厢里装的是什么,莫非是这马车主人养的宠物,他见车厢发出声响,越发笃定里面是只猫啊狗的,便继续喂马。
元蟾迟迟不见纪安向前,只能呼喊着,安小哥,安小哥,是我,薄袁,幸你得救的贩黍员外。元蟾怕纪安已忘,加重了后面的话。
纪安一听到薄袁两字就一想起,只因为薄袁生的太过美姿仪,见之便不会忘。
他上前靠近车窗,才发现车窗已被封死,忙问道:“薄员外,你一直都待在里头啊,怎不出来,要是阿娘晓得是你,肯定高兴,上次你送我们的那些吃食物事,太贵重了,定要好好酬谢。”
元蟾此刻像抓住了救命稻草,燃起了希望,已无心去听纪安说了什么,忙道:“我被人劫持了,安小哥你瞧瞧周围有没有人,莫被发现了。”
纪安想起那密封的车窗,暗怪自己怎么没有猜到几分,还在这里说个不停。
他先瞧瞧四周,再望了一眼卢瑛娘住的那个屋子,门窗紧闭,定是在休憩,便小声说道:“我先救你出来。”
话一落,元蟾就听到后面外传来细碎声响。
也不知过了多久,纪安已经把车厢打开,他挠挠头,一边将元蟾扶出来一边又说个不停,“怪道我原先还在想,这车厢怎的上了锁,以为是主人家在里头放了贵重事物,不放心我们乡下人,现在才晓得是不安好心,幸好我小时候爱倒腾这些锁,咦,你不是薄员外,你是谁,竟冒认薄员外,有何意图。”
原本车厢里头黑暗密闭,纪安也没多大注意,待元蟾跳下了马车,他轻轻一瞥才瞧出这是个面貌和薄郎君差的十万八千里的人,忙后退几步谨慎的打量着他。
雨水打在元蟾身上,她顾不得冷意,将脸上的面皮一扯,细声说着,“安小哥,这样可认出我来。”
俩人不宜在外多说,这精致面皮仿的很真实,纪安按捺住心底的好奇,瞧四下无人将她带到一侧茅草屋里。
进了里面,元蟾隐去了一些事情,将这番险情告知了纪安,纪安也将知道的情况说与她听。
元蟾猜得不错,劫持她的是卢瑛娘。
元蟾虽然脱身心里却还是不安,得要想法与官家汇合才是,想了一想,便对纪安说,“要是被他们发现我不见了,定会先想到你们上头,我不能连累你才是。”
纪安说放心,“对她们来说,我们救你有什么好处,非亲非故,吃力不讨好,哪值得,况且真要是如员外所说,她们三个人,我们加上你就是四个人,也不知谁才会先占上方。”
是啊,非亲非故,纪安却能两次相助,这不能不让元蟾感动。
不过她还是想不通卢瑛娘为什么单单劫持她,为了官家吗,可她现在不过是个用人身份,劫持了她对卢瑛娘有什么好处。
虽然卢瑛娘对她有敌意,可这敌意也不至于冒险下药迷晕她,大动干戈连夜要出城。
刚才纪安说停了雨,她们便要赶路,便说道:“总不能掉以轻心,我得想办法出去,只要找到家主,便好办了。”
她侧着身轻轻将叉竿抬起,将帘子挑开一点,见雨势果然变小,说道:“这雨变小怕是她们要动身了。”
纪安没有接话,却想起另外一件事来,“这家主人是不是未曾和员外的真面目打过照面。”
元蟾旋即想到了什么,眼波转了一转,点点头。
绿柳上夏雨滴落,一片清辉,耳畔是沙沙的雨声。
明帝凝视良久,只是看那宿在柳枝上的蝴蝶,下雨也不曾要挥翅而去,仿佛是在等久久未归来的同伴。
其实元蟾身边一直有两个御带(带御器械,属皇城司)暗中保护她,跟了她好多年。
只是自从进了卢府,为了保险起见加之就在他眼子底下,他就让这两个御带不用近身保护。
如今是他大意了,让卢瑛娘钻了空子,想到这儿,他就恨自己考虑不周,怎不把她牢牢拴在身边。
他攥着马缰,青筋陡现,若是平安归来就罢了,但要是有一丝一毫的怠慢,将卢瑛娘碎尸万段也不解恨,他只要她平安,平安就好。
幸下了一场大雨,雨天崎岖不易行,定会歇在某处,他便命人搜查,关城门,要把这座城池翻了天也要找出来。
有探子回禀有了卢瑛娘一行人的踪迹,并将看到的一切如实告知,他心下顿时松了一口气。
而戚美人此刻正磨刀霍霍向猪羊,在他手上出了这样子的事,还是被一个姑娘用拙劣的计谋蒙混了过去,他怎么能咽的下这口气。
传出去有损他的名声就算了,反正再加一个两个不好听的也没什么大不了,就是怎么能在明帝跟前栽跟头呢。
不管如何得让这个小姑娘知道在太岁头上动土那显然是活腻歪了。
他觑了一眼明帝,知道他这张脸越是平静越是可怖,在他印象中,这样的面容只出现过一次。
便是宁王逼宫的那日,然后就血流成河,宁王梁王和扶光公主死了,死得很惨。
那场景至今想来都是鲜红画面充斥,他一哆嗦,暗暗对那卢瑛娘起了怜悯之心。
卢瑛娘发现元蟾不见的时候,雨已停,她心里总是七上八下,隐隐生出些不安来。
这匹马才跑出了几步远,她挥手便让小庄停靠,小庄不解,只能看向绿翘,卢瑛娘也没说什么只让绿翘去后头把锁打开,她可不想这个客作儿闷死在里头,那样后面就无趣了。
却传来绿翘的呼声,她顿觉不对,跑到后面才发现里面的人不知道什么时候不见了。
卢瑛娘倒也镇定,方才这样的大雨她肯定跑不远,想来是躲在某处见她们走远才敢出来。
而身后不远的那土墙草顶,笆篱围墙围在浓浓月色中。
纪平从来没见过会有这般美的人儿,但见她黑鬒鬒赛鸦鸰的鬓儿,翠弯弯如新月的眉儿,一身粗布麻衣,却更显她的一捻杨柳腰。
她再看看自己的腰身,得顶她三个,而且不施脂粉的脸都这般相貌,眼似水杏,唇不点而红,眉不画而翠,端的是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看了一眼还想再看第二眼。
她不由自主探头往水缸里去瞧自己的这张脸,那水缸里倒映出来的脸却没了意思。
她一脚踢向水缸,痛的自己呱呱叫,暗叹怎没有生的这副容貌,竟然恨起了薄元蟾,又转念一想,这薄员外一副男生女相的脸,不知是福还是祸,不然刚刚那个女子凭什么劫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