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蟾昨日睡得极不舒服,倒不是因为旁边多个人,俨然是因为在家娇贵惯了,吃穿用度俱是精细,长姐做了圣人,一水儿的精致赏赐往她屋里送去,单单就说这就寝用的便是七宝帐,犀簟牙席,七宝枕,紫绡帐,如今到了外头,这样的床帐自是入不了她的眼,自然这几日腰酸背痛,天微亮,便朦胧睁眼伸了个懒腰,眼角下是一片乌青。

明帝也不知何时起身,床榻早已没有他的气息,她犹自起来净面漱口,磨磨蹭蹭不觉到了用饭的时辰。

外头有女使请他们至报厦用饭,俩人跟随女使往南走去,出了角门,是一条甬路,边上是两间报厦厅,从窗棂上糊的纸看去里面立着一人,正是卢瑛娘。

女使引他二人之际,他便安排仆妇置了筵席,见身后还有一人,眉心微蹙,可也一刹那,脸上已经笑盈盈,“瑛娘略备了席面,以茶代酒,以谢李朗搭救之恩。”

元蟾吐吐舌头,暗怪自己怎么不识时务,打扰人家女郎的一片心意,惹得女郎对她不快 。

明帝却仿若未瞧见瑛娘期盼的神色,并不领情面,淡淡道:“某约了牙子商谈贩黍之事,在外言商,讲究诚信,若误了时辰恐不妥,瑛娘子的好意某心领了。”

这便是在婉拒和她一起用饭的意思,元蟾立在他身后,忍不住那席面瞧去,见上面盛的都是些齐巧的时令时吃,别具一格,这就需要花心思的,看来这卢瑛娘在官家身上用了心,佳人在侧,又不是真的要做起员外来,那些旁的事可以缓一缓,怎么能冷落佳人,可又转头一想自己毕竟是圣人的妹妹,若真的在她面前和这瑛娘卿卿我我,那岂不是失了颜面,想了想,又觉得官家并非是这种色令智昏之人,怪自己多想,还是规规矩矩立着吧。

这厢卢瑛娘心中有些失望,但她教养极好,不显露在脸上,只笑道:“李朗既有约,那便改日就是。”而后将髻上的水晶冠略略一扶,“这牙子油嘴滑舌,一贯贪利,不知李朗请的是哪位牙人,我长在沧州,或多或少知道一些,可也跟去瞧瞧。”

说了这话,卢瑛娘自知这话不让人行信服,她一个闺阁女郎哪里能晓得所谓这牙子,只眸色深深望了他一眼,似是期许着什么,只听他道:“也好,让瑛娘子掌掌眼。”

卢瑛娘喜道:“李朗说笑了,只是跟着长长见识罢了。”

卢瑛娘这话说的讨巧。

出了报厦,元蟾恋恋不舍,一路三回头望那席面,腹里空空,这一桌好菜可惜了。

几人出了府,顺着大道转角进了一个小酒店内, 坐下在阁儿内。

小阁儿内置了冰盘,不断散发着凉气,倒也清爽。

那牙子正同一人等候,见他露面,牙子殷勤的请几人落座,将前面的鳝羹推到他面前,笑道:“李员外,还未用饭吧。”

明帝用银勺尝了一口,微蹙眉,将这鳝羹随手放到了元蟾手里,那上面飘着鸡子黄丝(鸡蛋丝),热气腾腾,很是诱人,她捧着瓷碗,这拿到手里便是她自己的了,生怕被明帝拿走,赶紧喝了一口,热汤下肚很是满足。

牙子沏了一碗茶放到他面前,“请李员外喝茶,”瞥了眼一侧的男子,又说道:“这是曹主事,便是要同你买黍的主顾。”

明帝拱手,算是正式见过,“曹主事,幸会,某是清平县人士,行六,皆称李六郎。”

他们几人说话,没有她插嘴的余地,坐在他身后静静倾听,元蟾看那对面人一眼,这小小主事官衔虽低,派头却做的十足,扎巾,穿袍衫,枕着窑白地黑花山水图瓷枕,手里捧着茶碗,板着个脸,并不拿眼瞧他,很是轻蔑。

牙子搓搓两手,笑道:“小的还未恭喜曹主事哩,前月里锣鼓喧天,浩浩荡荡,不晓得的还以为是王府里头的郡主出阁,后来一瞧原来是吴通判迎娶了曹主事家里的九娘子,可恨小的家里头没有姐儿,若是有个姐儿,也好沾沾曹主事的福气,这可是几世也求不来的福气。”

曹主事一听,脸上露出了笑容,眼角便有了深深的纹路,捋着胡子,瞧了他一眼,“你若将来有个姐儿做通房倒也使得。”

牙子眸色暗了暗,笑道:“那是,九娘子是个有造化的,跟小人家里头的姐儿怎比得了,只能配个庶人罢了。”

这婚事办的十分隆重,一旁的卢瑛娘也是有耳闻的,那九娘子她也见过两回,模样清秀并不出挑,一副怯懦的样子,胜在声音如娟娟泉水般美妙。这吴通判前头先后死了两任正室,如今娶了她做继室,可不是攀上了高枝,连乡正都不放在眼里,可不是要做足派头,这吴通判年龄都可以做她的父亲,也不知如何舍得自己的女儿嫁给他,心里便十分不屑。

这边牙子开了个好头,曹主事也不似方才那般冷着脸,元蟾见官家抬眼,知道他等得不耐烦,便从怀里掏出一方手帕,放置到食案上,将手帕拨开。

曹主事眯着眼将手帕中的黍拿起来尝了一尝,舒展眉头,和颜悦色道:“黍是好黍,不过这价钱。”

牙子看了一眼明帝,向曹主事这边往袖口内比划了一下手势,曹主事一见这数字,眉头紧皱,也往袖口里比划了个手势。

原来时下是在衣襟下交易,虽新鲜可这手势却让人费脑子,元蟾倒看得津津有味。

牙子觑了一眼,适时打趣道:“哎呦,您是大贵人,这黍值不值得这价钱您心里跟明镜儿似得,再往下可不好买卖了。”

曹主事心里明白,这牙子是要捞点油水,他皮笑肉不笑,“你心里打什么主意,我还不知道,”说完将视线投在对面人身上,从见面到现在他不过寥寥几句,可这气势绝非等闲之辈,他慢吞吞敲了敲瓷枕,对那人说道:“我瞧李员外是个爽快人,咱们也别拐弯抹角了,一口价这个数如何。”

说完,还是在袖口内比了个数字。

元蟾跪坐在他身后,只看见那健挺而密长的眉毛,向下扑散着,一双眼睛淡静如海,里面却是万丈云海波涌翻腾,只听他道:“曹主事也晓得,如今这时节,这十石黍可是值百两黄金。”

他说的气定神闲,折叠扇在他手中翻转出一个好看的弧度,穗带扫在手背上,元蟾才看清那扇子上绘着松竹梅,浓墨深浅变化有致。

曹主事闻言拉下脸来,原本家里头有专门采买的人儿,可如今发了大水,庄子上几十亩的田地因大水颗粒无收,可想而知其他地方也好不到哪里去,家里头人多,外头米粮的价钱一日高过一日,正一筹莫展,听说来了个贩黍员外,便找了牙子,自己从中周旋,想要在内捞取便宜,他回眼一顾,视线重新落在牙子上。

元蟾心头蹦了蹦,边上的卢瑛娘一直在旁听,不时拿着茶碗啜上两口,可此刻却捻起一粒黍送到嘴里,“我瞧着这黍比家中的要好,酿酒做糕甚好,李员外不若卖予我可好。”

曹主事这才发现小阁子里还有一人,认真瞧她一眼,暗吃了一惊,卢知州府上的瑛娘子竟也在此,若不是前年家里九娘子生辰拜了帖子邀了她来,那天从他内子院里出来正好遇着缓缓而来的瑛娘子,这匆匆一晤倒让他记住了她的样子,暗说幸好自己记性好。心里不免也盘算起这两人的关系来,要是得罪了卢家瑛娘子,较起真来,只怕他还吃罪不起。

他搓着手,慢吞吞说道:“十石黍一口价。”他在袖口里比划了一下,是二十贯钱。

明帝压了压手上的扇子,终于说话,“某出门行商是为糊口,这杨家出价倒比曹主事爽快。”

牙子忙附和,“曹主事你也晓得那杨家,这城中一半的酒楼皆是他家,小的怎敢得罪他。”

曹主事砰的一拍食案,案上茶碗里的茶汤漾起一圈圈涟漪,冷笑道:“你这滑头牙子,不敢得罪他,便来得罪我吗。”

“小的哪敢,这杨家怎能和曹主事比,不过是杨家使了人到我跟前,说那百亩田地被淹,如今甚是艰难,即使小的推辞了也还会找上其他牙子,小的想,这过自己的手总比过他人手好,好歹让杨家走个过场罢了,便应了。”牙子一面呵腰附耳一面往袖口比划了下。

也不知两人说了什么,元蟾见曹主事往后靠了靠,笑着接过牙子递给他的茶碗,高高举起呷了一口,说道:“李员外,不论价钱如何,这买卖是稳赚不赔,你可想好了,我是沧州主事,以后员外若来此行商,对你可是大大的有好处。”

也不等他接话,又道:“我便在之前的数再加两贯钱,如何。”

身后的小厮弓着身子递上交子,曹主事只吃着碗里的茶。

这小阁儿一面开槛窗,便能看见风景。她临窗坐着,风缓缓徐来,吹在身上很凉快。元蟾听得一愣一愣,知道曹主事话里带着点威胁,可明帝是个软硬不吃的,也不知他心里怎么想的。

却见他挑起一边嘴,从手上接过这交子,这便说定。

走出小酒店内,元蟾走了两步想起什么,刻意放慢步子,与那牙子并肩,压低声音偷偷道:“家主很缺钱吗。”

那牙子撩起衣角,步下台阶,知道她早就看出他是戚美人,不过没想到,她会说出这话,也是一愣,总感觉有一道眼光射向他。

戚美人别过脸猫着身子扯着嗓子喊道:“哎呦,小哥儿,仔细台阶,若哪里摔破皮,小的可吃罪不起。”

前面的人听到声响纷纷往后瞧,明帝的神色却落在那双搭在元蟾臂膊上的手,眸色微沉,元蟾心头惶惶的跳,忙将戚美人的手撂下去,垂首小跑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