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边林橙早已酣然入睡,元蟾替她拢好被角,想起白日里这般撞在他面前,又不知会怎样想她,久久无法入眠。
翌日,中宫召各府随扈的小娘子去说话,其实也没什么可讲,不过是将她们喊去看一看,再赏下一些东西罢了。
到了五月十五那日,中宫在绛霄楼安排了宫宴,诸般野味都有。山南坡以叠石作瀑,山阴置木柜,绝顶凿深池,中宫令人开闸放水,飞瀑如练,泻注到雁池之中故称瀑布屏,众人所在的是三层高台,中间建起一座绛霄楼,由此可看到对面的景观。
宴毕,陆昭仪提议游湖。
绛霄楼不远处是万岁山,西北是瑶华宫,陆昭仪所说的游湖便是在瑶华宫处的曲江上,曲江是据地凿大池,自苑外引景龙江水,屈曲绕行,横贯万岁山,寿山,直至封丘门,若要观赏整个园中景致,游湖便是再好不过了。
众人自然欣喜同意。
薄后对此也很赞成,今日她外罩了一件朱红刻丝银鼠卦,下着湘色罗洒金双凤穿牡丹褶襕裙,元蟾晓得薄后久病在身不宜在外吹风过久,但见她兴致盎然不想拂了她此刻的兴意,话在嘴边只得压下去,这厢笑意妍妍,前面尘头滚滚,不下数十人原是拥着明帝而来。
在场之人纷纷行礼,皆是又惊又喜的样子来。
薄后未料到明帝此时会来,眉目中是盈盈波澜的欣喜,藏也藏不住,“官家,可用过饭。”
常喜一听,赶紧躬着身说道:“官家在殿内已用过饭食,圣人不必担忧。”
常喜说完,明帝才道:“尚食刘娘子今日做的糟鱼甚是肥美,嘱咐刘娘子在做道来明日送到圣人宫中。”
“是,”常喜应道。
薄后笑道:“臣妾听闻宫里但凡有任何旨意,外面就当成永例,妾恐吃这一回,今后这糟鱼变成了人人日后的盘中餐,每日杀鱼成制度,供应不断,则害物多矣。”
明帝对着身后的內监侍儿说道:“圣人的话,你们可听清了。”
侍儿们觉厉声悬耳不敢有慢,俱低声敛气回应道。
长公主闻言,拢手立掌做了个揖礼,“圣人,贤明。”
后众人皆是行礼说道,“圣人,贤明。”
朱家姐妹和几个小娘子们羞答答的低垂着头微笑,个个都是一朵出水的芙蓉,平日戏文里唱的君王不外呼是肥头大耳,体壮如牛,心肝肥厚,可眼前的这位天子明明姿态闲淡,却令人不由自主仰望,如对巍巍玉山,携着繁星明月洒于天际,碧绿而明净。早知明帝会来,恨不得描上最精致的妆容,恨不得把最美的华缎最亮丽的首饰穿戴在身上。
那厢一众小娘子兀自沉浸在皇帝的美色中,这厢长公主招手示意将阮明瑜唤到跟前,对着明帝笑道:“这女郎是沛国公的嫡女阮氏女,便是前月里官家做主婚配于萧家的,阮娘子的才貌性情不是妾夸得,若是吾儿大些定指了她做妾的儿媳,”一边摇着扇子,又说笑着,“如今这月老也在,阮娘子还不上前酬谢一番。”
话罢,阮明瑜上前肃拜道:“妾阮氏女拜见官家,官家圣安。”
明帝并未多看,只淡淡扫了一眼便让她起身略略问了两句话。
薄后听了,难免多看了几眼阮明瑜,确实温婉可人,谈吐又极为优雅得体,在气度上元蟾确实比不过眼前这阮氏女,不谈私心如若是自己也是满意沛国公嫡女。长公主眼观极为挑剔,又是个不易近人的,被她夸赞的人自然有她过人之处,便喊她到跟前,瞅了一番,方说道:“我在宫内便听闻阮氏女擅长书、画,通晓金石,而尤精诗词,时人誉为词家小宗,宫里正好有白氏长庆集现存的后四卷,我放着也是暴殄天物如今赠与阮娘子倒是相得益彰。”
白氏长庆集是香山居士所作集名,原为七十五卷,到了周朝已经亡佚四卷,没想到这四卷竟在圣人宫里。在场的小娘子无不变色羡之,朱四娘子低了头绞着扇柄上的穗子,只朱五娘子轻呵一声,似有不满。阮明瑜听了这话,心中自是雀跃, 阮明瑜知道合了薄后的心,面色却不显欣喜只恰到好处的露了几分浅笑,行礼,称谢,举手投足、一颦一笑间行云流水,仿若与生俱来便是如此。
除了才气上自愧不如,元蟾对这礼仪端庄上也是佩服的五体投地,她是无论如何也做不到日日端着架子,拘在那框框里行要正坐如松,想想就觉得人生还有何意思。
这边长公主又道:“妾听闻今次随扈的小娘子中有一双生花,一个抚琴,一个咏诗,不知是怎样的妙人,方才陆昭仪提议游湖,不若游湖之时让这两位小娘子一面抚琴一面咏诗,官家意为如何。”
明帝道:“就依长公主所言。”
话一落,这朱五未等宣召已迫不及待步步生莲一般,忙走上前作揖行礼,口中称道:“妾惶恐,能得官家和长公主青睐,是妾的福气。”
至礼毕,她偷偷抬眼,明帝一身月白的袍子,清贵尔雅,朱五脸上一层厚厚的粉也遮掩不了她此刻的娇羞。
林橙掩嘴偷笑低声对元蟾说道:“这朱五娘子也忒心急了,依我看名门女郎不过如此,同个府里出来的两姊妹倒是姐姐能高看一眼。”
元蟾偷偷拉拉她的衣袖,压低声音,侧耳说道:“可小声些,仔细被人听了去。”
林橙这才住了嘴。
那厢薄后对着明帝含笑道:“朱家五娘子妾是知道的。”
“哦,”明帝似是来了兴趣。
朱五此刻眼角和眉梢都染上妩媚的骄傲,她嘴角微撇着,似等待薄后的嘉奖。
薄后果然说道:“官家不知,朱五娘子那年游园会以一首阳春白雪声名鹊起,妾身彼时在家中亦闻得朱家五娘子美名,不知今日还能否能听得这首,妾身那时在闺阁之时的遗憾。”
“这有何难,今日朱氏女既在场便弹得这首,”明帝坐在那儿,连笑也是淡淡的,轻云一样,像是面上的一道涟漪,荡漾开来,揉在众女郎的温柔心里,当然,这里面不包括薄元蟾。
朱五喜道:“蒙官家圣人喜爱,妾不慎惶恐。”
好个不慎惶恐,长公主本对贸然上前的朱五存了几分怒意,现下这番话是抬举你,可偏是个心比天高的蠢货,苦心为你们姊妹二人铺路,竟是个阿斗,正要发作,忽听明帝道:“朱氏女即精音律,善弹琴,定时纵妙手,能解连环。”
一旁的常喜领晤,忙命人取了九连环,这九连环原是给淳安公主在路上解闷的,可惜小公主三五下解开了这玩意儿,小孩子么一两天新鲜儿劲一过只觉无趣扔在一旁,如今把这玩意儿转手赏给朱五娘子,常喜不觉瞥了一眼下方的的朱五,她是又惊又喜的表情,目光带着怜惜,看来这朱五娘子不得咱官家的意。
除了常喜的感叹,席上陆昭仪知九连环是小公主玩腻歪的,原本郁郁不欢的心如一阵风拂面而来,轻轻消散,自然要比之前欢快不少。
九连环,元蟾也是知道的,曾经还拿它来把玩过,可无论如何也解不开,明帝为此拿此事在圣人面前不知嘲笑多少回,其实九连环看似复杂两环互相贯为一,得起关捩,便可解之,她还是费了两天两夜才想出解开的法子,在他面前解开,那是薄府二娘子草包的头衔刚在闺阁女眷中传开,为此她还义正言辞指着九连环说道,以后谁要是在外头议论我是个草包,就将这九连环拿给她,看她是否能解出,若解不出便是连我这个草包都不如。明帝为此说笑,那你就是承认自己是个草包喽。
前尘往事历历在目,她不知官家还记不记得这几句顽笑话,但她深刻记得她的这个草包由来可是在朱五娘子推波助澜下得来的,她可是功不可没,至少心情愉悦了不少。
瞧着朱五手上捧着的玉石制成的圆环,有的偷偷窃笑,有的目露怜惜,元蟾视线缓缓移出,她耳朵上的坠子随着她轻微的动作一跳一跳,这感觉像极了游园会里她作出的那首四不像诗,只不过主角换成了现在的朱五,此刻她的一双神采妩然的清水妙目倒像是蒙了一层灰似的,看着她自己眼前的九连环仿佛是个烫手山芋,解得开可不是纵妙手,若解不开不光是打了自己嘴巴连好不容易得来的名声也要付之东流,且让官家长公主如何看待,朱五求助般望了一眼一侧的朱四,朱四却是端着茶盏饮茶,又望了一眼长公主,长公主呵呵一笑:“这是天大的恩赐,还不快快接下。”
朱五无奈,可怜她自觉并无过错,事事都在她的计划中,如何出了错。
元蟾对朱五厌恶是有的不过现在多了一分同情,真是难得的痛快淋漓,眼角斜斜扫过,今日看这李毓祯也不怎么讨厌了,幸灾乐祸之际不觉愣了一愣,正对上了他的视线,片刻的静默,仿佛绛霄楼中静无一人,被人窥探了心事一般,元蟾深深吸一口气,抬头他和薄后似在说悄悄话,若不是此刻的心跳,元蟾以为会是幻觉。
执事人此刻上来启道:“游船备齐,请官家游幸。”
薄后起身,盈盈对着明帝一福,“臣妾不胜体力,不敢扰了官家游幸。”
明帝便不多留,只细细叮嘱了服侍圣人的侍儿,待圣人走后,这才起驾。
天非常晴朗,众人浩浩荡荡,一溜烟似得便来到曲江,明帝居中,带领许多侍卫,旁边侍立。
一行人随侍,明帝在鹤舫上船,另外有两只船随着,让船慢慢的漂浮,享受湖光景色,岸堤垂柳盈盈,湖面被阳光照的满是金光,耳畔是莺一声一声的叫着。
画舫很大,足够容纳几十人,明帝逗弄着怀里的小公主,中宫不在,陆昭仪便是全场最能说得上话的人,况中宫久病,陆昭仪便接管了宫中一半事务,为人谦和不生是非,又是淳安公主的生母,明帝对她也是格外看待,此时正是众人趋奉的好时机。
江水满盈盈,绿的像碧玉,清的像镜子,微风吹拂,荡起微微的涟漪,伴随着朱家两位小娘子一面抚琴一面咏诗,甚是惬意,船桨激起,青山重重叠叠,近山如簪,远山如烟,不远处,不时飞来几只鸬鹚,夏风吹过,穿过众娘子层层叠叠的裙子,裙子间,闪烁着点点金光,一闪一闪,霎时如众仙子拥着这中间的九天仙女如风拂扬柳般下凡来。
“咦,爹爹看,这位小娘子的裙子真好看。”小公主扑闪着大眼睛看向其中的朱四。
众人齐齐看向朱四,朱四着了一件小衫,下面系了八副如意云纹百褶裙,佩环微颤,裙子缀珍珠,妙的是泛着绿光,随着日光的照映,光彩变幻,裙上的珍珠染赤赤,霞映澄塘,美艳若何,真是冰清玉阔,羡彼之华服兮①。
朱四近侧的小娘子羡道:“四娘子今日这裙子着实妙,彼时在临安便有耳闻朱太尉府上四娘子妍姿艳质,师从曹州令仪先生,咏的一首好诗。”
说话的正是漕司府上的九娘子楚茜,她父亲原在曹州(今山东)任知军州事,几月前期满任调回汴都,今掌财赋与转运,是个肥差。
朱四含笑看了一眼楚茜,而后屈一屈膝,对着小公主恭声说道:“妾斗胆,恳请主主可否猜猜是何缘故。”
朱四长相其实并没有朱五艳丽,五官拆开来看,描的是元眉,胭脂颊,时下流行的蝴蝶唇妆,但整合在一起就有点平淡似水的味道来,她并不是个很美的女子。
话落朱四垂下眼睑,双鬟上的两支银并头花筒钗,钗身上半部錾刻花卉纹,其下为数道缠丝纹,钗头是七只小巧花骨朵儿,伸手拨了一下耳边鬓发。裙上绯色丝带随风拂起,日光照射在她翩然衣裙上,漾射出一种晶莹的光泽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