仪元殿内极静,唯有二人相对,皆含笑意,叱罗嫔眸底沉几分淡淡阴霾:“贵嫔娘娘抬举嫔妾了。嫔妾又不是神人,哪里精通预言之法术,又如何能将万事算计在意料之中呢?”说着,叱罗嫔扫过陈贵嫔身侧的香炉,唇角挂笑:“贵嫔娘娘,很喜欢香呢?”
陈贵嫔抿了茶,眼中光彩流转,悠悠叹道:“不过是闲时图个乐子,自己调着玩罢了。若是说调香,谁能比得过叱罗嫔呢?”
叱罗嫔调香一绝,此事在东宫之时就不是秘密,陈贵嫔落了盏,其声清脆,移目看那香炉袅袅生烟:“说来本嫔曾阅古籍,言善调香者,不仅可以令人愉悦解乏,还可以治病消灾,致梦致幻,更厉害的啊,甚至可要令人疯癫无状,操纵心神呢!也不知真假。”
陈贵嫔抬眼看那叱罗嫔,似笑非笑:“就是不知,叱罗嫔是否有此本领?”
叱罗嫔面色一变,将茶盏搁置,面上的笑意褪却了两分,佯作困惑:“嫔妾惶恐,这调香之道莫不是为了安神宁心,求心神愉悦,嫔妾初来宫中时总是彻夜难眠,为族亲牵挂,所为调香,也不过是为了心中平和。倒是从未往那般深的地方去想。”
叱罗嫔勾起一抹嘲讽的笑意,叹道:“如今同贵嫔娘娘坐到一处,就叫人想起在东宫的时候,莺莺燕燕,才是热闹呢。后来有几位妹妹却......嫔妾那时初到东宫,也是害怕的。”
叱罗嫔骤然提及东宫的人,令陈贵嫔心中暗生几分不适,眉眼低垂,荡起浅笑:“都是些不相关的人,好端端的,叱罗嫔提那些人做什么?”
陈贵嫔坐起身子,执起一侧的茶盏,笑意不减:“若是不知道的,还当是叱罗嫔姐妹之情难忘,欲同她们再相聚呢!”
叱罗嫔撇去茶盏内的茶沫,弧唇落一声泠泠轻笑:“嫔妾是外邦女子,素不喜与人往来,和她们倒也生分了。倒是贵嫔娘娘,您不想念吗?嫔妾依稀记得您同东宫的张承徽关系可是好的紧呢!张妹妹惹太后不喜,还是您带她去高台赏景散心呢。姐妹情之深切,嫔妾自觉感动不已。”
见叱罗嫔如此所言加之出言嘲讽,甚至提及那张承徽,陈贵嫔眉眼的笑意更加柔和,原本心中的猜想,也就更笃定了两分:“叱罗嫔许是忘了,在东宫时候,本嫔侍奉于太后娘娘身侧,以尽孝道,和众姐妹相处,也不见得比叱罗嫔紧密呢!”
垂眸掩住陈贵嫔思绪,瓷音冷泠:“还是叱罗嫔心思过人,还时时记着,既然想到了张承徽,想来也不会忘了那位霍氏妹妹吧?那位霍氏妹妹,也是可怜呢!”
闻声叱罗嫔柳眉淡颦,目光沾染愠怒,目眦欲裂,纤纤玉指于眼处遮盖作揉,须臾平复下来,哼笑出声:“听闻霍氏为太后侄女,若是那日她未曾经过百花圃,想必也是同贵嫔娘娘一起侍奉在太后娘娘身侧了。只是世事难料,太后娘娘也应当伤怀。”
“是啊,本嫔当初听得霍氏入宫时,也是如此想法,太后娘娘思念母家,若能得此女为伴,必然欢颜,可惜了。”鸦睫忽闪,掩盖陈贵嫔眉眼讽意,明珠顾盼:“说到叱罗嫔身为外族人,不同众姐妹走动,也都是东宫时候的旧事了吧?自从入了宫,本嫔瞧着叱罗嫔对众姐妹亲热多了。不止对宫中的新妹妹门,哪怕是永安宫门楣高挂,叱罗嫔也当是频频驻足吧?”
此音落地,殿内转于平静。
叱罗嫔唇边若有若无的笑意更浅了,转瞬后便是那更深的笑意,侧首看向那陈贵嫔:“哦?想来陈贵嫔娘娘对嫔妾走向关切的紧啊,嫔妾无协理六宫之权,还请贵嫔娘娘赐教,这也是协理六宫的分内事吗?”
而后,一字一句道:“若是的话,那陈贵嫔娘娘可真是辛苦非常。”
光辉落殿,映的满殿愈发明亮,陈贵嫔抬手拨弄腕上玉镯:“怎会呢?本嫔也不过胡乱猜测罢了,叱罗嫔多心了。虽暂无协理六宫之权,可叱罗嫔前些日子杖责宫人,威风一时,可是连本嫔都佩服呢!”
叱罗嫔玉骨轻靠在檀椅之上,自宫人手中拿过团扇。执起轻轻扇动:“当真是什么风都能吹到娘娘的耳朵边呢,难道对于那些办事不力的下人,嫔妾身为一宫侧位,应当放任不管吗?依娘娘之见,又当如何处置呢?”
“办事不力?”一声嗤笑自陈贵嫔的唇畔溢出,其中夹杂的,是别样的意味:“办事不力啊?说来本嫔倒是好奇,明明是回纥列荣房内的宫女,又是如何办事不力,触怒叱罗嫔的呢?”
见陈贵嫔谈吐有揶揄之意,叱罗嫔漠然抬眼,笑意已不在:“嫔妾还以为这后宫之中就没有什么事是贵嫔娘娘不知道的,不过也是。虽说仪元宫与承乾宫离得近,可到底相互独立一些细枝末节不清楚也是正常的。”
陈贵嫔唇畔之下,尽数都是讥讽,笑意扬起:“叱罗嫔说笑了,本嫔也不是神算子,怎会事事知晓呢?”眸中划过两分不屑,搭眼扫过一侧之人,两分睥睨:“仪元宫同承乾宫确是相互独立,可本嫔既然奉旨协理六宫,那承乾宫内的一切人,一切事,包括叱罗嫔你,皆在本嫔的管辖之内,本嫔皆是有权管束,叱罗嫔合该细细记着。”
如今已然有了几分热意,陈贵嫔自宫人的手中执起团扇,笑意张扬几分,柔柔道:“说来本嫔前些日子,曾读一词,名认贼作父。在本嫔瞧来,愚笨至极,竟然将杀亲仇人视作亲人,如此,莫说自己愚笨,成全旁人,就说那些枉死的亲人,午夜梦回间,也要魂魄不宁吧?”
这指桑骂槐的话啊,叱罗嫔听了不免哂笑:“嫔妾以为此人看似愚钝,或许别有深意也说不准,到底不是故事中人,再如何揣测他人也无法改变命数,莫要自作聪明才好。”
陈贵嫔捏住那团云玉柄,轻然摇晃间带来凉意,喜鹊迎春的绣样也格外瑰丽:“是吗?还是叱罗嫔思虑周全,可这故事之中的人,后来却下场凄惨。”轻叹一声,柔声细语:“虽古有越王卧薪尝胆,蛰伏已久,终成大事。可善终也不过少数,与虎谋皮,为虎作伥,哪里会有好下场?”
叱罗嫔舒然含笑,敛袖于檀座上起了身,垂下眼睫,笑她人看不穿:“为虎作伥,一切尘埃落定之前,谁为虎谁为伥鬼?嫔妾以为,机关算尽太聪明,反误了......嫔妾才疏学浅,这末版聚倒是真真记不清了。改日再来拜访之事,还望娘娘不吝赐教啊。”说着站起身子,低低福身。
陈贵嫔的目光巡过叱罗嫔皎洁貌美的脸庞,笑道:“好,那本嫔就等着尘埃落定的那日。春分,送客。”
等叱罗嫔离去,陈贵嫔才抑制不住的猛然将素手攀附到横木,用力抓紧,直至感到痛意已然泛白,才松了手,眸中阴冷:“看来这柯妃和叱罗嫔果然是狼狈为奸了。呵,本嫔便瞧瞧她们能如何折腾。”
缓下怒气,陈贵嫔看向身侧的宫人,又道:“你是说陛下昨日本是说好去朱昭仪那里用膳,后来留了步贵姬?”宫人应下,陈贵嫔复轻叹一口气:“罢了,想来也不是什么大事。”
出了仪元宫,叱罗嫔往承乾宫去,瞧着红墙绿瓦,想起前些日子,为除江氏,柯妃前来承乾宫商谈之时:
那时叱罗嫔已经同柯妃暗中结盟许久,叱罗嫔刚听说江妙则攀扯沈长使一事,正低首摆弄着安神香料,为此消息震惊,便闻柯妃至承乾宫,起身见柯妃,行礼问安:“柯妃娘娘安。”
柯妃上前,泠音起,含笑将人扶起:“妹妹不必如此多礼,今日本宫闲来无事,便来承乾宫瞧瞧。”
闻着承乾宫内的馥郁香气,柯妃心中满意,本还想着此行目的不知如何和叱罗嫔开口,如今倒是水到渠成了:“叱罗妹妹宫中怎么飘散丝丝香气?可是在研制什么香料吗?本宫对香料知之甚少,可进入这殿内啊,闻到这香味,就觉得舒心的很,平日里心中的烦闷都消除了。”
叱罗嫔闻音略有迟疑,复而掩去几分心思鹂音缓缓:“是了,嫔妾正准备安神香的香料,只是原料不全,刚要吩咐人去宫正司取来。”
柯妃瞧着叱罗嫔的脸色,继续道:“可是一些安神的香料吗?妹妹不如借此机会介绍介绍?”
碧螺春已凉,叱罗嫔嘱咐宫人换了一壶新茶,含笑道:“若说介绍,倒是也不难,香料都在,只是,柯妃娘娘有意自己调香吗?”微顿,而后了然一笑:“嫔妾近来听闻有一位妹妹失眠多梦,柯妃娘娘可是要为她调香吗?”
柯妃将茶盏置于案面,提及江氏,柯妃却思索如何开口,虽说同叱罗嫔有着结盟,可终究有着过节,思索片刻冉冉道:“原来叱罗妹妹也听说了宫中的闲言碎语,说道祝承训同江妙则同居一宫,那事后,江妙则也是日日难眠,想来是小家碧玉从未见过这场面。你我都是从东宫出来的,当时有两位暴毙的莫名其妙,那时候也是如她一般啊。哎。”
柯妃玉指轻抚樱唇,回到正题:“妹妹这安神香还有多少时候能成?本宫近日难免想寻求些,还有江妙则处,妹妹也不妨送去些,显得关怀。”
几时成?叱罗嫔微微挑眉,看来是这位江妙则的疯言疯语已经波及到柯妃,所以才如此迫不及待。叱罗嫔垂下眼帘微微福身,抬手轻点八仙桌:“娘娘莫急,待前面这些香料捣罗完毕,佐以沉香即可。只是沉香不宜多用,虽有安神之效,可过量使人精神恍惚也是常有的事。”
叱罗嫔面上仍是淡然,可眼中涌现的嘲讽却无人可见:“说来上次去永安宫,发现娘娘似乎颇为喜欢松柏一类,近来若是用此安神香,还是远离为妙。”
柯妃知晓叱罗嫔是聪明人,此言皆是有深意在,这话入耳自然也知晓计划是十拿九稳了,无意多留,起身道:“原来香料还有如此内涵,今日可真是学了不少。如此,本宫回去就叫人撤了松柏。本宫还有宫务要处理,就先回去了,待香料制成,派人送到永安宫即可。”
叱罗嫔含笑听着,屈膝规矩作半蹲礼:“嫔妾恭送柯妃娘娘。”待人走后,叱罗嫔令人取出两份安神香料,一份送往永安宫,一份送于江妙则,聊表关心。
夜里听闻宫正司往江妙则处送了两盆松柏,叱罗嫔付之一笑,便是明了。
思绪转回,叱罗嫔也至承乾宫宫门,看向回纥列荣所居之处,启唇道:“回纥列荣仍是少出门吗?”得宫人应,冷笑一声:“来日方长,等本嫔有了心思,再同她计较。”说着,归了侧殿。
几日过,梅坞之内,柔贵人与云美人相对而坐,柔贵人率先道:“今日天气好,来这梅坞本想着是赏景,倒是瞧见云美人了,也真是巧了。前几日本主方去过仪元宫谢陈贵嫔娘娘为本主恢复绿头牌之事,听说云美人也是同陈贵嫔娘娘多多走动的。”
云美人本想应下,却又听见一人音:“嫔妾给柔贵人,云美人请安。”
云美人觉着这声音熟悉的很,看去才知是自己的那位庶姐,月琼章。对这位庶姐,云美人并没有什么亲近的心思,只是柔贵人还在,也不好说什么,便也只能点头示意。
柔贵人看向这位月琼章,其容貌于新秀之中为翘楚,哪怕同自己相比,也是不差的,柔贵人自诩貌美,瞧见这人心中顿时不舒服,但面上仍是笑意:“月氏妹妹不必多礼,起来吧。”
这话一出,月琼章的脸色瞬间白了两分,一侧的云美人未忍住轻笑出声,本来这避讳之事月琼章就不快,如今被柔贵人这般讲,自然是不愿意的。但云美人却心中大快,出声道:“柔贵人,这是嫔妾的庶姐,并非月氏。不过柔贵人不知晓,姐姐必然不会在意吧?”
“竟是云美人的姐姐吗?本主不知,倒是唤错了,月琼章可莫要生本主的气啊。”柔贵人的脸上满是歉意,说着看向月琼章。
月琼章心中不喜越甚,但面上仍是强撑着:“嫔妾也是第一次同柔贵人言谈,贵人不知道,也是正常的。妹妹说笑了,柔贵人也不是故意为之,嫔妾怎会在意?”月琼章瞧着云美人,掩盖下眼中的恨意,若不是她,自己怎会如此受辱?
柔贵人是东宫走来的老人,怎么会犯如此错误,不过是为了故意羞辱罢了。云美人心下了然:“罢了,此事就莫提了。难得如此热闹,三人得聚,不如好好赏景呢?”
柔贵人也无意再论,听着这话,也是笑道:“云美人说的在理,美景可是要紧着看的啊。”
月琼章一顿,有些不敢相信此事如此轻飘翻过,但也不敢多说:“是。”月琼章只能如此应道,但眼中的恨意,更深了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