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鸾殿的熊疑长老,请助我一臂之力。”他头都没完全转过来,眼前的压力,能让他喘口气上来喊句话就已经是万幸的了。
那怪物全身腐烂溃败,更像是液体,没了个固定的形状,发了疯似地想要将我和熊疑身前的唐鑫给撕开。
如同一场无人怜悯的舞台闹剧那样,熊疑不想再多看一眼,他抬起了拐杖,没有丝毫犹豫,准备将眼前所有不合心意的事物给消抹掉。
唐鑫那充满希望的呼声还没来得及飘在空中消散,便要立刻与他的生命一起即刻落幕。
他太专注于与那妖物对线了,无论是明极宗还是他,从今天一大早开始,我们的打团只要出一个内鬼,稍微劣势一点就打不了。
或许是那天放跑这怪物让他心生愧疚,才会一个人挡了那么久吧。
从前面在水中推开我算起,到现在也有一个时辰之多。
他身上早已是伤痕累累,能一路战到这里也已是被逼入极限。
虚丹境的他面对比自己高两个境的化灵境,能打成这样,我只能说颇有我当年打白雕时一半的风范。
只可惜这熊疑是比这怪物还高两个境界的存在,若是不出意外的话,我得看这内门大师兄把命给交代在这里了。
人总是要为自己的鲁莽买单的,英雄也总是要以悲情的结尾来收场的。
或许他临死之前都不会知道自己的身后发生了什么。
突如其来的背叛,总是能让充满希望的命运变成意外。
杖底被缓缓抬起,如同对准的枪口,熊疑咧嘴一笑,优雅又堕落——优雅地看清了自己的命运,又好像有过挣扎才堕落。
总之,如他所言,为了达成他长生的愿望,他不得不在命运的压迫下,对自己人格中的卑劣认了命。
不出两息,那积聚好的能量便会如西式的利剑一样刺出,而唐鑫的躯体会如薄纸一般一捅即破,连带着那怪物一起被穿透。
“这妖物和熊疑不是一伙儿的!”直到这时我才明白了今早的状况。
可那有什么用呢?我现在依然是什么也做不了。
从被绑的时候开始,我便一直用手腕上因战斗而破了的小口子,去摩擦那用来绑我的绳子。
在他唠唠叨叨大谈人生道理的时候,我手腕上溢出的血液便已经流到了地上。
可直到现在,那么久了,仍是没有一只其他的妖兽被这凤家的血液给吸引而来。
明明那天那白雕隔了老远都要来找我麻烦,我这人的运气真是背到极点了。
英雄总是悲情的,可我没说过那个英雄得是你,你可以成为明极宗所有弱者的希望,但别妄图来做我的英雄。
我是真的不想感谢这个蠢货;可现在我却连最简单的自爆都做不到,甚至连说出一句话的力气也没有。
这远超我能力的捆仙绳将我束缚得死死的。
这梁忠死哪去了?怎么不再放几只箭过来?
我真的服了,我真的……
如果因我而起的厄运只是围困着我,我仍可以毫无心里负担地自甘堕落,可为什么……总是这样……总是要有人来为我的命运买单……
无能为力的阴影将我一层又一层的笼罩,我很确信,在这一刻,黯然无神的眼眸中不会再闪过任何一丝奇迹。
厄运,它会找上我,它终究会找上我,无论我逃到哪里,无论我变成什么。
它像一只看不见躯干的猛兽,让我永远无法止于窥见;给予我永无止境的磨难。
除非……
那只拄着拐的右手自己拐弯了……向左!
一声凄厉的惨叫声从我眼前的死寂中迸发。
那声音不是我的,也不是唐鑫的,我很确信在我转过头去看发生了什么之前,那里曾完整地站了个人,而现在那里只剩下了纷飞的人体碎片。
熊疑一脸错愕,心虚的样子布满了脸上的每条皱纹,“真踏马的见鬼既然被一个筑基的小鬼给吓着了——”
不等他后悔完,正如他在人背后捅刀子那样,这种机会转瞬即逝,他不可能再有第二次机会来应付眼前的怪物了。
那滩肉泥样的怪物霸道地撵着唐鑫的身体一同撞向了熊疑。
一时间,我们三个人被一同嵌在了那怪物的表皮中。
突然的震荡让本就虚弱的我快要昏厥,一束束穿刺声却又重新让我的灵魂颤栗了起来。
眼前,鲜血飞溅,一颗一颗地撞在了我的脸上。
我惶恐地看向了我被绑着的身体,那妖物并没有在我的身上开几个洞。
这时,我才模糊地听见了熊疑被刺痛的声响,他的叫声充满了克制和自尊,却是一声比一声衰弱,像是在与重病对抗。
如他所言,他确实是没求过任何人,如若是我被这样穿刺了身体,我一定也会叫的如那个无辜者一样凄惨,我一直都很怕痛。
两千三百岁,比原本的大限还要多了八百年,这已经是修真界的奇迹了,想也知道他那身体根本不经糙。
也许是我把他想的太强了,总之即便这怪物与熊疑差了两个大境界,眼下的情况也不得不让我信服,这老家伙要油尽灯枯了。
从他不甘的低吼声中,我是真的很能感受到他想活下去的愿望,这份意志令我感同身受,可他该为前面那个无辜的筑基修士偿命!
还真是老天有眼。
他现在叫的就像一只断脊之犬,如同一只濒死的野兽,只能无能狂吠。
这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大。
很奇怪,我感到有一种东西降落在了我的脉搏之上,像是一种特殊的声波,一阵一阵的波动顺着我的血液传达到了我的心脏。
血污早已染红了我的眼睛,可此刻我却只觉眼前的天空是一片空旷,像是在等待着什么东西的到来。
愤怒?不甘?悲痛?
都不是。
那里要放的是更为重要的东西。
不需要任何人来见证。
骂名也好,死亡也罢。
“我——受——够——了——”
此刻,那作为人的自尊从他低沉的嘶吼声中喷薄而出。
那是生命之声,飘向远方,在最后消弥之际,变成了他生命最后的挽歌。
一阵狂风在我身后骤然泛起,那股力量直冲着怪物的身体,即便这怪物如此灵活,此刻也只是像一个装不满水的木桶一样,被这强风逐渐包裹着,撕裂着。
在我余光的两侧,墨绿的气流正肉眼可见地翻过那怪物的身体向我聚集而来,作为这水桶的背面,我也难免要遭殃。
如同躺在床上感受有感地震那样,我的腹部在上下震动着,也许在被这泛起的风刃千刀万剐之前,我就会被连同着这怪物一起,给熊疑一同穿透。
好吧,我俩成出气包了。
已经顾不得熊疑与这怪物斗的怎样了。此刻,我像是被绑在了游乐场的海盗船上,经历着风暴;谁赢都好,赶紧停下来吧。
都是为了来争我,总不能让我死在你俩的斗法下吧,再这样下去没等着怪物被撕碎我就得先走一步了,这怪物没有痛感的吗?都这样了还缠着我不放。
风暴愈聚愈烈,墨绿的灵力狂风向上直冲,如树干一般笔直。
看不见这颗树的尽头,皮开肉绽的我只得咬着牙,闭上眼睛,忍受着这些疼痛。
还真是越怕什么越来什么,我并不是一个不怕痛的人,相反,我特别怕痛。
只要是自己身上,哪怕只是一个微小的口子,我都会盯着伤口看上好久,看着血液从破掉的皮肤上溢出;然后慌慌张张地找到东西来止住,直到结痂,这时我大概才真的能感受到,我能一直依靠的人一直都只有自己。
我想我所需要的只是一点时间,一点能够让我缓缓的时间。
我向你保证,等我能动以后,我一定不会再输给任何人。
所以,能不能就这一次……能不能再为我妥协这一次……
面对着我的母亲,我像是一个于猎人前乞怜的猎物,即便我已拥有成年人的心智,我想我也不能再承受更多。
可这并不被允许,也绝不会被允许,在我这个年龄,她知道我要承受的担子有多沉;我也知道,我身边的一切到底要我承受多少。
不用抬头,只是靠着耳朵,我也能明白,在我这边的,只有吊在头顶上的风扇,一晃一晃地让我看不清自己站在了什么地方。
我只得匍匐,在木质的红色地板上匍匐,在结缘山的老树根下匍匐……在绝境之中匍匐。
闭上眼睛,自卑、恐惧、懦弱,再一次吞噬着我身体上的每一个细胞。
与其说不愿面对,倒不如说这是我唯一能应对的方式。
我浑身是伤又不得动弹,“你”不能就这么苛刻地要求我立马站起来对吧?
“你”从来就没有对我展现过怜悯,从来都没有……
体内体外,这些麻烦的东西如鞭子一样一刻不停地抽打着我。
如她们所言,在以后,我所能依靠的一直也只有自己;而我所要遭受的困境,无论是在地球还是在这里,都只会不断地重现,我会成为命运的奴隶,直到耗尽我身上每一个还能动的器官。
偏见……现实……困境……我再一次被狠狠地重摔在了岩石沙砾上。
现在……外面好像平静了……
林木倒了一地,混杂着细沙泥屑,那用来绑我的捆仙绳四散在了折枝断石上。
尽管有很长一段距离,我依旧瞧见了那怪物和熊疑,他们都还活着,奄奄一息?
血流一地,跟死狗一样趴着……
哈哈,别开玩笑了该死不死的两个臭虫,还要来黏着我吗?真是比那声音还阴魂不散。
真是令人窒息,没了那声音的帮助后,我被一次又一次地逼上绝境。
我尽力了,真的有尽力了。
可只是简单的靠着自己,改变不了任何问题。
我还需要更多……更多的……“疼痛”。
去利用好能利用的一切……
只有这样,才能如他们口中所说的那样……“我成熟了”。
很不幸,他离我最近。
身边有东西掉落的声音,顺着那个方向,我的目光从地上的丹药延伸到了同样只剩一口气的唐鑫。
他想吃丹药恢复,可惜他没抓稳,落到了地上。
我想这里……能站起来的家伙只能有一个。
如果得有一个人主导现在这个局面,那么那个人一定得是我。
看着眼前那颗从唐鑫手上滑落的五品丹药,我无可奈何地笑出了声,尽管这么做很无耻,但前面他也是想吃下这颗丹药回复伤势的吧?吃下这颗那天被我们所嫌弃的五品丹药。
我必须要面对这样的事情,也必须要做着这样的事,如唐鑫那天所说,我天生卑贱,可也只有这样我才能继续活下去。
只有这样做不是吗?只有拿在自己手里的东西,才是实打实的。
如果没有力量,或者说力量不属于自己,那一切都将是空谈。
想到这里,我费尽全力向那枚丹药扭动过去。
那个掉落在地上的五品丹药离唐鑫更近,可他却丝毫没有要与我争抢的意思。
生的欲望,让我饿的发疯。我压低着头,像是蛇鼠,一晃一晃地不断接近。
我窘迫的样子引得一旁瘫坐着的熊疑哈哈大笑。
嘲讽我吗?也是在嘲讽他自己吧。毫无疑问他要失败了,他在绝望,那么竭尽所能地多活了八百多年,如今一切都将付之一炬。
他背着自己的良心选择了堕落,而现在这个选择将毫无意义。
他不仅没求得继续活下去的法子,还失去了他继续苟活的可能。
好好笑吧,老头儿,好好笑着我们这副丑态百出的弱者姿态,苟延残喘着的我们永远也望不见命运的终点。
如此的愚昧,如此的固执、死板,可我们又究竟做错了些什么呢?
我如是想到,想的越多却越发觉得有什么东西在绊着我的脚步。
我有回头看过,那里空无一物。
喘着粗气,我拼了命的接近,可我终究还是累倒在了前进的路上。
真踏马的混蛋,在靠近这丹药之前,我耗光了我所有的力气,身体早就已经透支的不能再透支了。
我咬着牙,如一具死尸一样不能再多动一下。
失血过多,让我的精神恍惚,这丹药所在的地方在我眼里竟与跑道上的终点线一样遥远。
和那时一样,我是倒在地上的,我是爬着过来的啊,从那时开始,一直都是这样,一直都是爬着过来的……
我从来都没站起来过。
这算什么……
我汗如雨下,可这些汗水却被脸上肮脏的尘土粘着着。
这算什么?
我笑了。
眼泪却一颗一颗地从眼角落下。
我眼睛发酸,像是被细菌弄红了眼。
你是在开玩笑吗?我会妒忌谁?谁又能够被我嫉妒?
我没有在嫉妒任何人,绝对没有!
即使是趴着,即便是灵魂再怎么卑微低贱,只要还能再前进一步,还能再动上一下,那都是我还在活着的证明。
“所以拜托了,请你再动上一下,再动上一下好吗?”我魔怔了,反复念叨着,像是念咒,像是祈祷。
我很清楚我到此为止了,我失败了,无法再前进一步,即便是用尽全力,也只能在人生这条赛道上落到个趴着看别人脚踝的位置,看他们飞奔向前;不是怕他们离我多远,我也不在意他们的脚踝有多么的漂亮。
我只在意眼前离我近的东西——我眼前那双还在前进的双手。
只是,当这双手也被命运宣判,停止工作之时,意味着……
我永永远远地失去了追上别人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