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太孙允炆正式登基后,第一件事就是大肆封赏宁国公主和含山公主二位姑母。二人分别被封为宁国大长公主和含山大长公主,受赏赐白金一千五百两,钞十万贯,米五千石,文绮五十表里,锦二百疋,绢五百疋,各色紵丝二百五十疋,纱罗各二百五十疋,兠罗锦五百疋,西洋布五百疋,苏木二千五百斤,胡椒二千五百斤,珍珠十斛,金刚石二十块,鸽血红宝石五十块,蓝宝石五十块,祖母绿五十块,猫眼石五十块,翡翠五十块,琥珀三十块,蜜蜡及碧玺、玛瑙、水晶等各色珍宝若干。

而后,遵照先帝遗愿,除张美人得了特赦被送去京郊的静心寺外,令其余各宫嫔妃依礼殉葬,共计五十余人。其中,以郭惠妃为首,率先饮了鸩酒自尽了。而后各嫔妃见此心知求生无望,亦都含泪自缢了。唯有赵贵妃挣扎地最为厉害,新帝允炆亲来监场,最终还是掌事女官和太监合力绞杀的,直勒得脖颈断了一半,舌头掉出口中,这才草草钉入棺内,送去陵寝和先帝一起下葬了。

彼时,长宁正坐在窗下看着琥珀带小丫鬟们将新帝赏赐一一收归整理,登记入库。

玻璃进来行礼,“奴婢给殿下请安。”

继而凑到琥珀身旁请示问道:“琥珀姐姐,除了这些金玉丝帛等物,陛下还额外赏赐了白鹿一对和蓝孔雀一对,您看是放在哪里养着才好?”

琥珀闻言偏头看向公主,笑着询问公主的意思。

“殿下看看,是养在二道门后的园子里还是就养在四道门后面咱们自已的后花园里?”

“那对白鹿倒是稀奇,只是它们体格大,好活动,恐怕后花园里圈养不住。罢了,索性就先都放在二道门后的园子里养着罢。”

长宁略一思索,扬眸向琥珀说了。

忽然,看到桌案上放着的几匹颜色鲜亮的花布,长宁瞬时来了兴趣,招手示意侍女拿过来细看。

“桌子角儿上放着的那几匹花布看着倒是颜色格外鲜艳,图案也新奇,是什么料子?”

琥珀放下手中的活儿,亲自捧了过来解释道:“这是陛下才赐的西洋布,说是从暹罗国进贡的新花样儿,是用棉线和蚕丝混合纺织染色而成的料子。其实之前先帝在时,咱们府里也得过好多这样的赏赐,只是颜色、纹样不比如今这批奇特罢了。”

“这上面图案确实奇异,像是异域的花草图腾纹样。”

长宁点点头,伸手慢慢翻拣、挑选。

“这两匹青色和绿色的料子给我留下,再挑几件红紫的给秋鸿裁几件新外袍。转眼也该秋日了,你身上这件比甲还是年初做的呢,你就挑些喜欢的再做几件新衣服。其余的,便都给她们分了罢。”

说完,又补充道:“对了,琵琶喜欢橘色,给她留几匹送去。七宝那里也莫忘了留几件蓝黑色的。”

“是,奴婢都记下了,多谢殿下赏赐。”

琥珀笑眯眯地点头答应,端了盛着布匹的漆盘回去桌案旁继续带着小丫鬟们忙碌。

“说起来,这西洋布也不是什么太好的料子,只不过是胜在颜色和花样上新鲜罢了。”

长宁从一旁的宝月瓶中抽出一支插着装饰的孔雀尾羽,伸出窗去逗弄那廊下的五彩金刚鹦哥,只听廊下“扑棱棱”一阵乱响。

站在一旁的玻璃听了公主这话若有所思,看着公主手中的孔雀尾羽一时来了主意。

“殿下,依奴婢愚见,咱们园子里也养了不少或蓝或绿的孔雀,若是取其尾羽和金银线撮在一起,将来无论是织成布料还是作绣线用,那想来应当都会十分的华彩夺目。”

长宁闻言,停下手中逗弄的鹦哥,转头回望向玻璃,眼中露出欣赏喜悦的神色。

“你这想法确实不错。既然如此,玻璃,那你便日后到绣院去,带着那里的绣娘们钻研钻研这个孔雀羽线罢。”

“是,奴婢领命。”

说罢,玻璃行了一礼,便欢欢喜喜地下去了。

长宁以食指轻轻叩击额角,手肘斜斜倚支在旁边的楠木小几上,唇边含着笑意。心想:玻璃这丫头虽然不比宫中带来的宫女机灵警惕,但是在服饰巧思这方面倒是颇有天分,日后不如就留在绣院好好儿地发挥所长。只是这样一来,似乎自已身旁服侍伺候的人就不够差使了。琥珀总管着府内大大小小所有事宜,珍珠和珊瑚负责四处打探消息,玻璃去了绣院,那自已身边便只剩下一个玛瑙了。择日应该再选两个女使近身来伺候,最好是会些功夫的,如此也省了侍卫,正是一步到位,一举两得。

正盘算着,忽然见珊瑚进来禀报。

“奴婢给殿下请安。燕王殿下离开藩地准备进京了。”

“什么?”

长宁闻言一下子坐直身体,心中一惊,燕王棣这么快就要谋反吗?

“他进京来做什么?”

“燕王殿下说要进京来奔丧,为先帝致哀。”珊瑚规矩答道。

长宁有些好笑,燕王棣的心思昭然若揭,哪个明眼人会看不出来他心中所想?

“那么陛下呢,陛下怎么说?”

珊瑚低下头,“陛下召了身边近臣齐大人和黄大人等人来商议解决办法,如今宫里还没传出来信儿呢。”

“进宫。”

长宁叹了口气,轻轻捏了捏眉心,让人吩咐了轿辇进宫。

乾清宫外。

“奴才给殿下请安,殿下万安。”

迎上前来的正是新帝允炆身边的总管大太监吴四春。

长宁看向吴公公点点头,客气问道:“陛下此时可在里面吗?”

正说着,紧闭的殿门内就传出来一声年轻的怒吼。

“他们都是要反了不成!”

吴公公见此只好赔笑道:“陛下正召了大臣们在内商议国事,殿下,您这是?”

“本宫府上才得了陛下赏赐,特意进宫来谢恩。顺便带了新煮的百合粳米粥,请陛下尝尝。”

长宁恍做未闻,只温和笑着示意身旁的玛瑙掀开食盒盖子呈给吴公公过目。

恰逢此时,乾清宫紧闭的殿门打开,宁国公主的驸马梅殷并齐泰、黄子澄等大臣们正满面愁容地忿忿走出来。

吴公公做了一个“请”的手势,长宁颔首缓步进去。

“朕不是说了,再议!再议!怎么又回来了!”

“请陛下息怒。如今酷暑湿热,陛下何须动这样大的肝火?”

建文帝听见声音,连忙转身回头,一看是自已的姑母含山大长公主来了,便勉强缓和了脸色重新坐下。

“妾给陛下请安,陛下金安。”

长宁依依俯身行礼,语气恭顺。

“多谢陛下赏赐,妾特来进宫面圣谢恩。此外,妾还带了自已亲手熬煮的百合粳米粥来,眼下已加槐花蜜放凉过了。此粥清心润肺,或能驱除陛下心中烦忧燥火,请陛下尝尝。”

“姑母不必多礼,快请起吧。”

建文帝尽量放温和了语气,给含山公主赐了座,示意身边的吴公公端来尝尝。

“嗯,朕尝着这粥甚好。姑母的手艺确实凡人难比,皇爷爷和父王也都很喜欢姑母做的这百合粳米粥。”

建文帝拿起汤匙舀了一勺入口品尝,放下碗,说了些礼节性的体面称赞之语。

“陛下谬赞了,妾是凡女,众口难调,哪里能做到人人都满意呢?不过是父皇和兄长偏宠爱护罢了。”

长宁笑着应和了一句,接着挑开了今日进宫的来意。

“只是不知陛下今日因何事烦忧啊?”

“姑母,朕与你直说也无妨。燕王他竟然敢罔顾皇命,一意孤行,带着亲卫直奔京师。他还有没有把朕这个皇帝放在眼里!”

建文帝有些气急生热,瞪了一眼身旁摇扇的宫女。

长宁抽出身侧带着的檀香木折扇,轻轻为建文帝扇凉,缓缓劝道:“陛下息怒,切莫气坏了龙体。按祖宗章法来说,女子不得干政。只是陛下今日与妾所说的也算是家事,妾便多劝两句,还请陛下宽恕妾多嘴。”

“无妨,姑母。你与朕只是家常闲话,不算干政。”

建文帝摆了摆手,示意含山公主继续说下去,期待着或许能从这个先帝一直盛赞聪慧的姑母这里得到一些什么与朝臣们不同的启示。

长宁含了一缕温柔的笑意在唇边,语调是无比的平和柔缓。

“依妾妄言,这燕王殿下也真是的,怎么能倚仗着自已皇叔的身份便为长不尊呢?父皇的遗诏里面明明清清楚楚地写明了不许诸王‘入临、会葬’,但是燕王殿下仍然置若罔闻,直奔京师。为人子女,不听父命,这不是不孝又是什么?父皇他可是天子啊,燕王违抗君令,这不是不臣又是什么?如此不孝不臣之人,何须陛下亲自斥责讨伐,自有父皇在天之灵与天下千万臣民之心为君评判正道。”

闻言,建文帝立刻将头转过来,高高挑起左侧的斜飞眉,略带些玩味地打量着这位比自已尚小三岁的姑母。

是啊,自已和这些朝臣们争来争去的地方无非是出兵讨伐不讨伐燕王棣。若是讨伐,一则是显得自已这个新帝心胸狭隘,武断专行,才上位便责难叔父,没有一丁点儿容人之心,难免日后失了自已用来立身标榜的宽厚令名;再有就是自已才登基,朝堂局势未稳,燕王棣手握重兵又本土作战,贸然调动兵马出击,唯恐难以取胜,损失惨重。若是不讨伐,这一回天子颜面尽失是在所难免的,更难办的是,经此一事以后,燕王及众藩王、朝臣摸出自已软弱窝囊的态度后,便无人听令抑或阳奉阴违,更加难以管束,会有强臣凌主之忧。

可如今,自已这个姑母给出的思路明显更胜前两者一筹,兵不血刃地就将燕王棣架在了风口浪尖上炙烤。燕王棣若是中途返回,便是承认了自已有不孝不臣之实;若是继续冒进,便是有谋逆之心。纵然他真的带兵进了京师,也会因为违父逆君的恶名不得臣民之心,后世更被史书工笔死死钉在耻辱柱上无法翻身转圜。如此一来,他做了出头鸟,反倒把讨逆的机会亲手送到了其他有觊觎之心的藩王手上,替他人做了嫁衣裳。如此费力不讨好的差事,燕王棣如此精明,自然是早会想到并极力避免的。

思及此,建文帝微微有些心惊。

他终于明白为什么自已这个姑母——含山公主既不是孝慈皇后所出的嫡女,也不是居长的女儿,却偏偏独得先帝盛宠十数年,长久不衰。

或许并不是因为她的母妃韩氏颇受先帝宠爱,也不是因为她容貌清丽酷似韩妃,而是因为含山公主真的聪慧过人,颇有心机城府。这份聪慧不仅仅是体现在后宫内宅女人家的那些上不得台面的阴枪暗箭,龃龉争斗,更是对朝堂上的局势,军政之事上的判断都颇有想法,了然于胸。

所以,之前自已从父王那里听说的,包括自已从旁人口中也有所耳闻的宫中事,这位姑母总能让先帝站在她那一边,做出很多看似不可思议的处理结果。实则是这位姑母提前便算准了,引导着先帝明知道她的目的后,还要继续借着含山公主的手去完成先帝自已想做的事情,李淑妃如此,郭宁妃亦然。

所以,先帝临终前嘱咐自已遇事不决,可请姑母含山公主进宫来闲话解忧。

所以,先帝才把那柄象征着龙脉与皇权的金刚宝剑和无人知晓内容的秘密遗诏交给含山公主手中。

盛夏里,一股寒意顺着脊骨直窜上后脑,几乎震得建文帝一个激灵,只觉得此时姑母含山公主手中扇来的阵阵香风都带着阴森森的凉。

“朕今日听姑母一言,有如醍醐灌顶,胜读十年孔孟圣贤之书。哈哈哈哈哈哈哈!也难怪先帝生前对姑母聪慧赞不绝口,朕看也确实是名副其实,实至名归。”

皇帝抚掌而笑,一双星子一样的闪亮明眸直直盯着含山公主。

“姑母,你会一直站在我这一边的吧?”

“当然,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