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宁午睡方醒,正倚坐在榻上醒神,就听见廊下传来嘈嘈切切的低语声。
“琵琶,你在廊下和谁说话呢?”长宁扬声疑惑道。
珍珠忙进来请罪,“回禀公主,午后您歇下不久,驸马就进宫去了,陛下让驸马跟都督学着掌领横海、鹰扬等卫呢。”
“驸马现在何处?”长宁挑眉问道。
珍珠笑道:“在后军都督府呢,估计得酉初再回府了。驸马特意让小厮回来传话,奴婢才得了信儿便赶来回禀您。”
长宁听罢点点头,“珍珠,你和珊瑚若得了空儿,便多带着玛瑙和玻璃,好好儿得调教调教,日后咱们府里人多,不怕派不上用场。”
珍珠应了是,便躬身退下了。
站在一旁的琵琶走上来,一边为长宁梳妆,一边低声闲话道:“说起来,本朝有不成例的规定,自从驸马尚了公主后,就不许再掌实权了,大多都是给食禄不任事的。除却那宁国公主的驸马梅大人一直颇得陛下倚重,日常倒是颇参与些朝中的军政之事。只是如今,怎么咱们驸马也……”
长宁听闻琵琶如此说,倒是一点儿也不意外,好笑道:“他把朝中文武能臣都快杀干净了,只怕日后允炆继位无人可用啊。”长宁对镜叹了口气,“皇帝有如山巅危卵,若是下面动荡不稳,再无人托举扶持,恐怕是要粉身碎骨、社稷易主的。他也知道自已这些儿子们各自都恃才傲物,不会甘心俯就、认可一个子侄辈后来居上,所以就只好把我们这些女儿、女婿搬出来权做抵挡了。”
“奴婢愚钝,不如公主高瞻远瞩。只是,奴婢近来听尤太医的口气,陛下的龙体恐怕是越发的不如之前了。唯恐更迭之际不期而来,状况频出,到时候手忙脚乱地现着急,咱们是不是……”琵琶有些欲言又止。
长宁赞许地看了琵琶一眼,“你是个聪明的,不枉我一直偏疼、倚重你。咱们确实该早打算起来,未雨绸缪。莫说允炆继位,便是他做了皇帝,只怕后续也难说。”
琵琶梳好狄髻转过身来到长宁身前蹲下,“公主这话怎么说呢?”
“允炆他实在是太单薄了些,一来没有自已亲手在握的兵权、财政。皇帝留给他的和他自已培养的那些亲信里,不过都是矮子里面拣高个儿罢了,全是些资质中上的,又偏文臣居多,守成有余,开拓不足。鲜少有像李善长、蓝玉这样,或能文或善武的不世能臣。不过话也说回来了,便是真有这样的臣子,他也未必能压得住,至少现在他是压不住的,不然皇帝也不至于把那些有从龙之功的开国能臣都杀个干净,免得日后允炆被君弱臣强的局面吃死。”
长宁对镜照了照,伸手从妆台上拈了一支通体碧绿的翡翠佛陀挑心在发髻上比了比,一边端详着一边继续道:“二来嘛,允炆这孩子的心智和胆魄也不够成熟。他是太子标的长子,又是皇帝的嫡孙,如今更是被封了皇太孙,只待他日直接继承大统。他这一路顺风顺水惯了,阖宫诸人无不恭迎、奉承,便是文武百官们也都很是给面子,不住地称赞、支持,除却偶尔被皇帝提点几句,哪里受过半点儿挫折、委屈?他这一腔子孤勇进取的锐气,少年得志,恐怕是不懂什么叫韬光养晦,倘若真遇上大的失败,是经不住几番搓磨的。”
“公主所言甚是,只有卧薪尝胆,方有东山再起之日。倘若是就此一蹶不振,那……”
“是啊,再加上他那些叔伯们,哪一个是省油的灯?秦王樉虽说做事荒唐,但是手里那些兵权可不是好小看的;晋王棡自诩孝慈皇后嫡子,为人也是多智;至于燕王棣和周王橚并其他稍年长已就藩的亲王们,无一不都是已成气候日久。我看他这个皇帝恐怕是做不久,就是他在位的这些日子,恐怕也难免按下葫芦浮起瓢,日日焦灼,不得太平安生。”
琵琶侧身将那一套翡翠头面给长宁佩戴好,点点头,“那么公主觉得,日后谁最有可能继位呢?”
“这恐怕不大好说,时、运、命缺一不可,有时候看着像是最不可能的,最后反而成了赢家;看着胜率最大的,反而就差那临门一脚,功败垂成。卦不敢算尽,话不敢说满,畏惧天道无常啊。”
长宁摇摇头,满头荧翠闪烁着幽幽冰冷的绿光,恍若鬼火重重。
“不过你倒是提醒了我,咱们如今钱财倒也算是不缺了,人手也尚且够用,只是还有一样最重要的东西该尽快谋划起来才是,那就是——”
琵琶和长宁异口同声默契道:“权。”
“是了,太平盛世中谋略尚且有用武之地,一旦陷入混乱交战,唯有武力才是最简单直接又有效的解决方式。乱世嘛,想要赢,就看谁的拳头更硬些;若想自保,也该有些防身之道才行。”长宁微微勾起唇角,似乎对今日的妆扮十分满意。
琵琶思量着,有些忧虑,缓缓道:“公主所言有理。如今,咱们身边唯有七宝略有些身手,会一点子功夫,其余的,再没有人了。奴婢想,咱们想要掌领兵权,恐怕是难如登天。但是养些私卫、府兵总是绰绰有余的,虽然不能以一敌百,但是自卫时总是能派的上用场的。只是话说回来,这府中的侍卫们……”
琵琶意有所指,抬头觑着长宁的神色,正犹豫要不要继续说下去。
长宁已然听明白了琵琶的顾虑,便顺理接话道:“是啊,这公主府的侍卫都是归皇帝和兵部管的,咱们只有日常使用的权利,没有拥有、调动的权力。有朝一日,一旦发生利益冲突,那些公主府的侍卫终究都是靠不住的,咱们也该慢慢地培植些自已的人起来。”
“正是,恰好离二位夫人入府还有个把月的时日,咱们大可叫牙婆子进府来按要求去寻人。”琵琶心头略一合计,建议道。
长宁听罢,无可无不可地摆了摆头,突然想起来什么,“亦或者,市上也有卖的,咱们亲自去查看、采买,岂不更好?”
琵琶迟疑了一下,“只是——公主不方便随便出府抛头露面罢了,若是让陛下知道了,唯恐又要被叫进宫去训斥。”
“你说得有道理,确实如此。”长宁不由有些苦恼,不由望向镜中,突然心生一计,“不如我扮作丫鬟,和你一同出门,左右这次咱们只是出去看看,也不做别的。”
琵琶似是被吓了一跳,“公主不可啊,市井人多且杂,万一遇上歹人可如何是好?”
“哎呀!我的好琵琶,求求你了,咱们出去玩儿一次嘛?就一次!这不比去后花园看天鹅有意思多啦?”长宁突然来了兴致,抱着琵琶的小臂央求道:“而且你看,咱们这十多年还一次都没出过宫呢,难道你不想去看看外面究竟是什么样子吗?咱们只是坐在马车里面,又不露面,不会有人发现的。”
“这……好吧。奴婢去和七宝说一声,让他也跟着咱们一起。”琵琶被长宁说得有些心动,毕竟都是十几岁的小女孩儿,哪里有不向往新鲜、热闹的。
七宝的老娘服了药早已睡了,眼下有小丫鬟们照顾着也不必太过忧心。好容易租来一辆没有皇室标志的马车,长宁扮作琥珀的样子和琵琶挽着小臂一路走出到公主府的东侧门,那些侍卫查验了出府的令牌,见是公主身边的大宫女琵琶也不敢多问,连忙放了行。
七宝驾着马车直奔三条街外的菜市而去,马车里长宁眼见着离府远了,嘻嘻嘻地笑出了声儿,抱着琵琶的小臂好一番撒娇,“若是咱们只是有钱人家的小姐和丫鬟就好了,再不理会这些宫中的烦忧琐事,平日里常常能如此随心所欲地出来游玩。”
“那么今日,您就是富商家的千金小姐,奴婢和七宝陪着您,咱们一起去这京都中最大的菜市好好儿地四处逛一逛,玩一玩。”琵琶不由也有些向往,凑趣道。
“那奴才就是您身边儿负责守卫的小厮。”前面驾车的七宝也笑着搭起话来,“咱们再有半盏茶的功夫儿就快到了,小姐和琵琶坐稳些。”
听着窗外渐渐热闹起来,人声鼎沸,长宁好奇地掀起帘子一角,四处张望,“这里可真热闹啊!我原以为菜市只是卖菜蔬的地方,不曾想这里竟然有这样多的买卖。”
土路上和砖石平场上到处都是穿着灰扑扑的短打扮麻褐布衣的男人,偶有老妇和儿童混杂其中。摊子上有摆着各色粮食谷物、寻常菜蔬、泥碗泥罐、土布草鞋之类,街边的铺子里卖的东西较为高档一些,多是金银玉器、绸缎香料之物。
七宝驾着车一路慢慢行进,除却偶尔有乞儿前来求些赏钱,市中也无人过多关注。毕竟这里除了长宁所坐的青绸马车,还有十几辆各式各样的油缎面儿的骡车、马车、驴车、牛车亦在市中缓慢游览穿行,想来也是有官吏或者富商的家眷在内。
忽然,看见一处空场上有一圈又一圈的人都围拢着什么,长宁正疑惑着要发问,七宝便勒停马车,回身低声道:“小姐,这就是菜市里卖人的地儿了。”
长宁恍然大悟,复又问道:“那咱们能想想办法靠近看看吗?这外面围了黑压压的一群人,我什么也看不到呀。”
“当然可以了,小姐。”琵琶笑起来,伸手递了一锭五两的银子给七宝,“七宝,你先去把这个给那人牙子。”
七宝去了没一会儿便回来,赶着车往内围走,直到到了第一排才找个宽敞的地方停了下来。
长宁有些害怕,不敢再掀帘子往外看,生怕让别人看到车内只有两个女眷起了歹心,会给七宝添麻烦。
琵琶好笑道:“小姐怎么不看了?这样如何能选人呢?”
“我这不是怕不安全嘛。”长宁说话有些没底气,这会儿新鲜劲儿过了,理智略微回笼,隐隐有些后怕起来,“要不然咱们过一会儿就回去吧。”
“小姐莫担心,在这市里该是最安全不过的。莫说这儿紧邻着衙门,归顺天府直隶管理。便是市中这些管辖的头目,也都是协助着维护治安的,不许发生一例打架斗殴偷窃的事情。咱们只需往返路上避免停留,多多小心就是。”琵琶掩嘴笑道,“您看咱们右侧的骡车里面,坐着的那可不是礼部右侍郎家的次女?”
长宁闻言略放心些,掀起车帘定睛细看,虽然那女子与自已一样都戴着面纱,但是从眉眼来看,确是自家嫂嫂的妹妹无疑,之前在宫中她来请安时曾见过一面,端是一位天真活泼的女子。
一转头,正撞上一双黑白分明的杏圆眼直直向自已笑着望过来。粗一看,那女子似乎与自已相仿年纪,只是仍旧梳着闺中小姐的百合垂髻,想来是未曾许嫁的。长宁第一次被生人直视,颇有些讶然。但是顾忌着自幼承习的教养,也为了不暴露身份考虑,长宁亦抬眸看向那女子微笑了一下算是还礼。
“小姐是对着谁在笑呢?”琵琶见状,亦顺着长宁的视线看去。
“一个不认识的官眷罢了。”长宁放下车帘,“她向我笑着打招呼,我也回个礼。”
琵琶笑道:“那是北镇抚司苏大人家的独女——苏小姐,闺名单唤一个‘柔’字。”
“你认得她?”长宁看向琵琶,疑惑道。
“还是若许年前,在孝慈皇后的千秋节宫宴上,那小姐被苏夫人抱着。陛下远远看见,笑赞那苏小姐眼眸圆亮,有几分像您。”琵琶回忆起来,“宴会散后,那是陛下第一次来朝阳宫看望您,赐了您许多首饰。譬如那青金梧桐缠枝簪……”
琵琶意识到失言,连忙止住了话头,仰面留意着长宁的面色。
正在此时,便听闻那场中的人牙子叫起价来,“这一件可是个好货,五十两白银,不还价!”
“我加五两!”
“我家主人出六十两!”
“八十两!”
长宁和琵琶二人像两只小兔子似的,头挨着头靠近窗口,好奇地张望起来。现下这场中拍卖的正是一个十分精壮的男子,眼看着似乎不过二八年纪,虽然低垂着头却也隐约看得出眉目舒朗,想来应该是哪家坏事被抄家发卖的。
车外的七宝凑近些,隔着帘子低声问长宁,“小姐,这个看上去倒是健壮,兴许也有些武功底子,不如……”
“乍一看倒是都好,像是买回去稍微调教几日就能用的。”长宁右手食指轻轻叩击着窗棂,思索道:“只是身旁亲信,忠心最要紧,他……”
“不如咱们再看看,这才看了第一个,后面兴许有更合适的也未可知。”琵琶在一旁劝道。
后面陆陆续续又有许多被卖的罪臣之后,亦或者穷人家的孩子,其中女子居多,男子不是过于老迈,就是过于幼小,总没有遇到合意的人选。
就在人牙子宣告了今日拍卖结束,四周围观的人都快要散尽的时候,长宁正因为今日无功而返而难免有些失望,却突然发现那黢黑的木笼子角落里似乎还蜷缩着一个小小的黑影,看上去一动不动的,似乎是个极为瘦弱的小男孩。遂指着那处问道:“那是什么?”
那人牙子耳朵好使,即刻转过身来躬身低首回道:“贵人,这是之前卖出去的那一窝儿里面被人特意挑出来不要的小童,小人正准备让他自生自灭呢。”
长宁蹙了蹙眉,一时没有答话。
“贵人,这件货实在不太好。就是因为太瘦小,又生了病,买回去也是浪费粮食,不知道能活几天呢,实在是个亏本儿的赔钱玩意儿。”那人牙子讨好道:“贵人您要是这回没看着合适的,还有什么想要的,您尽管吩咐小人,下次再有好货小人一定先给您留着。”
琵琶伸手递了两锭十两的银锭子给那人牙子手里作定金,那人牙子笑得见牙不见眼,连忙作揖打千儿谢恩。
“我就要这个了,五十两,你卖不卖?”长宁略一思虑便打定主意问道。
“哎哟!我的天老爷哎!贵人,这真不是小人诚心不卖您啊,实在是这件货太次了,没脸卖给您。这样,您看您要是实在想要,小人权当送给您就是了。”
“琵琶,给钱。”长宁坐回车里,不再作声。
那人牙子见琵琶当真给了他五十两白银,一时眼珠子都要瞪出来,却犹豫起来,不太敢接,唯恐有诈或者日后被人找上来麻烦不断。
琵琶看穿了人牙子的想法,便道:“这银子不是白给你,我们买去自然有我们的用处。你只管替我家主人多留意着身强力壮的男丁,若有会些功夫的再好不过。至于数量嘛,先要三五十个,多多益善。你若是做得好,银钱上断然不会亏待了你。”
人牙子听了琵琶的话,瞬时放心收下了银钱,连连点头,“那是,那是,小人必定尽心竭力为贵人多处处留心。只是,不知是否方便告知小人,贵人府上是哪里?日后小人寻到了合适的,也好禀告您不是。”
“理仁巷北面第一间红漆油面大门的宅子,若有好的,你去那里找人就是。”琵琶说完便放下了车帘。
那人牙子亲手将笼子中的小孩掏出来,拎到马车前向七宝赔笑,问道:“这位小爷,您看这货是小人给您放在哪儿合适?别熏着您。”
“放在车舆上吧。”七宝安置好那孩子,扬鞭慢悠悠地也驶离了此处。
“公主怎么突然就要买下这孩子?”
车厢内,琵琶有些疑惑不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