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天还不亮,长宁便早早起床,端坐在黄铜镜前。
冬日里昼短夜长,此时正是卯初,天地四合尚一片昏黑,咸福宫中偶有早起的粗使宫人们窸窸窣窣洒扫的声音。
听得殿内动静,廊下守夜的七宝忙侍立在门外,恭敬道:“公主起来了。”
紧接着,刘姑姑和琵琶便忙掀了帘子进来伺候,二人身后还带着一个有些面熟的宫女,原是之前一直跟在琴瑟身边的琥珀。
“公主昨夜睡得不好,给宁妃娘娘请过早安后,再回来眠一眠吧。”刘姑姑站在长宁身后,用青玉梳轻轻地梳着头发,继而抬眼看向铜镜,说道:“一会儿等天一亮,直殿监就派人送来新的水银妆镜等物,银作局和针工局那边儿也都在连夜赶工给您制作新的衣裳、首饰。其余的日用,珍珠和珊瑚昨夜也都回库里去取了。现下,只能委屈您暂且先将就用现有的了。”
长宁望着镜中的自已,黄铜的镜面并不如水银镜那般明亮、清晰,但是她还是清清楚楚地看见了自已右鬓的一缕白发,垂落在魏紫色的里衣上,颇有些枯颓森然。
这一年,长宁十三岁。
“一会儿给宁妃娘娘请早安,公主穿哪件去?”琵琶捧着从衣柜里挑出来的两件外袍,端到长宁面前,请长宁选择、决定。
“就那件绛紫的吧。”长宁略微偏头看了一眼,转身向琵琶问:“怎么琥珀也来了?”
闻言,刘姑姑手上一个不稳,打散了才刚梳到一半的环髻。
琵琶责怪地看了刘姑姑一眼,跪下俯首回道:“请公主节哀,琴瑟她……殁了……”
长宁闭了闭眼,泪流满面。
“琥珀是之前就一直跟在琴瑟身边的,如今您身边缺人,就先让她伺候着。若是不合您意,等日后陛下醒来再添换也都是好的。”琵琶不敢抬起头来,仍跪在地上。
“不必了。就琥珀吧。”长宁疲惫道。
“多谢殿下,奴婢一定尽心尽力服侍殿下!”琥珀跪在琵琶身后行礼谢恩。
长宁抬了抬手,“都起来吧。”继而一手拉着琵琶,一手抚上琥珀,望着镜中站在自已身后的刘姑姑,哽咽道:“咱们都要好好儿的才好,万不要再离散了。”
琵琶也是暗自垂泪,反手微微用力,回握住了长宁。
“对了,琥珀,今日午前崔医士会来,你去提前布置准备着。”长宁擦净了泪水,转身叮嘱琥珀。
“是。”琥珀行礼退出去。
刘姑姑梳好了百合髻,正要伸手给长宁戴上平日里时时佩戴的青鸾挂珠簪,长宁忽然摇了摇头,取下那簪子,自顾自另插了一支青金梧桐缠枝短簪在头上。
“七宝!”长宁向廊下唤道。
七宝忙进了殿,躬身问道:“公主有何吩咐?”
“你今日想法子尽快出趟宫,多许给静乐堂的看守一些金银,把琴瑟的骨灰全部带回来给我。”长宁把那青鸾挂珠簪交到七宝手里,“这个就代替我陪着琴瑟,一同入殓了吧。”
“奴才这就去办。”
待到长宁给郭宁妃请完早安回来,尤丰已然在外厅中等候了。
“下官给殿下请安,殿下万安!”尤丰跪下行礼。
“小尤啊,不必多礼。”长宁慢慢地在主位上坐了,伸手端起桌案上的茶盏,“琥珀,快扶起来。赐座。”
“多谢殿下。”尤丰起来,欠身在枣木圆凳上坐了,“下官听闻,永寿宫昨夜走水,殿下一切可都安好吗?下官为您请个脉吧。”
“也好。那就有劳你了。”长宁放下杯盏,将手放在脉枕上,“昨日夜里,周院判就来给本宫看诊过,今日早膳后已经服过一次药了。可惜本宫并不觉得如何缓解,现下还是头晕得厉害。”长宁以手支颐,有些疲惫道。
“不知殿下是否方便,让下官看看现在正在服用的方子?”
琵琶从妆台下面的抽屉里取了药方,递给尤丰。
“回禀殿下,周院判开的这方子正对您眼下的病证,并无不妥。”尤丰细细看过,略微皱了皱眉头,继而又道:“殿下今晨服药后的药渣还在吗?”
长宁睁开那双清亮的荔枝眼,里面有光华流转,“你的意思是……本宫的药被人动了手脚。”
尤丰惶恐道:“下官不敢。只是下官年少时曾跟随家父四处行医,在内宅中难免多见这样方、药不符的手段。如今下官和家人既受殿下恩典,自然全心全意为殿下着想。”
长宁柔和道:“本宫也并没有帮上什么,不过是举手之劳罢了。你是有真才实学的,将来总有出头之日。”
正说话间,琵琶已经端了药渣过来。尤丰伸手在药渣中拨弄、翻拣了好一会儿,忽然挑出一把淡棕色的药材切片展示给长宁看。
“殿下,下官手中挑选出来的这些是中药材当归,具有补血活血之效。只是,殿下这一剂药中当归足足用了四两,且选用的部位也是当归尾。如此一来,活血之效大增,有违补血的本意、初衷啊。”
长宁已然明白了尤丰的意思,但是尤丰担心长宁不明白,仍继续解释道:“殿下的方子上,药味和剂量都没有问题。然而实际服用的汤药中,虽然药味没有增减,但是药用部位和剂量改变也会影响整体的药效,从而导致……”
“本宫明白了,多谢你。”长宁点点头。
身旁刘姑姑拿来昨日在太医院,小太监倒药时暗中取来的皇帝服药后的药渣,长宁开口道:“昨日本宫的贴身宫女也受伤病倒了,发高热不止,现下还在昏睡着。”
说着,长宁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你也知道,这宫规森严,不允许宫人们延医看病,服药治疗。但是,那是自幼就跟随在本宫身边的贴身宫女,本宫实在不能坐视不管。是以私下求了周院判好久,才偷偷地给她看了病,开了七剂方子。”
“这是她服用的药渣,有劳崔医士看看有无问题。”长宁将包着的药渣放在桌案上,往前推推。
尤丰接过药渣只匆匆一看,便变了脸色,“殿下,这……这药莫不会是拿错了?这药渣里面有大剂量的干姜和附子。这两味药都是辛温大热之品,热证是万万要审慎应用的啊……何况……何况……”
“何况什么?”长宁微微眯了眯眼睛。
“何况……这附子有毒,长期大量服用,对身体是影响很大的。闹不好……这闹不好会出人命的……若真是周院判,断不会如此武断,殿下怕不是……”
“本宫怕不是得罪了什么人?”
“下官失言。”尤丰忙站起来躬身行礼。
长宁摆了摆手,心中冷笑,皇帝的病果然是装出来的!忽然又想起,琴瑟临死前在自已耳畔说的,郭宁妃和宝燕说要寻茉莉根。
“无妨。小尤,本宫问你,那这附子有毒,茉莉根呢?也一样有毒吗?”
长宁问得突然,前后又没有逻辑,一时尤丰有些愣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