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二哥到家时，已是华灯初上了，流转的月光就那样静静地倾泻下来，笼住院墙上头的砖红色瓦片，发出温和的光，让我想起从前大姐姐做的冰糖葫芦。
福伯在大门前伸长了脖子等着我们，都快成庭中那棵歪脖子树了。见到我们回来，他忙唤来两个小厮替我们牵马。
福伯曾是爹爹帐下的一个卫兵，年轻时陪同父亲一起浴血奋战，曾救过爹爹不下二十次，也受过不少伤，留下大大小小的病根。
待大局已定后，爹爹常驻京城，就把福伯和伯娘接到府里一同居住，由他们管理外宅事务。
福伯和伯娘曾有一个儿子，少年意气风发，要从军打仗，最后死在了苦寒的边疆，伯娘伤心过度，哭伤了眼睛，只能模糊视物。
中年丧子，让福伯看起来比同岁的人更苍老，早早地鬓边就染上了风霜，眼角也是好几道深深的皱纹。但他是最温煦和蔼的了，幼时我贪玩，曾要哥哥抱我爬树摘李子，却脚滑双双掉下来。哥哥那时已经初学功夫了，摔的并不重，偏偏我好巧不巧额头磕到石头，顿时头破血流，哇哇大哭。
哥哥也吓呆了，还是福伯听到动静，冲过来抱我回屋找郎中诊治。
然后，我被郎中包成了猪头，哥哥一瘸一拐地走来看我，我问他脚怎么了，他只说从树上摔下来扭伤了。
我叹口气，心想看来我们兄妹手脚都不怎么灵活，以后爬树这种事还是别做了。
二哥为了补偿我，成天陪我下棋，溜出去替我找话本，去清河街的小作坊给我买酱梅子。
我还眼泪汪汪地问哥哥，要是我摔傻了可怎么办啊？
哥哥挥挥握紧的拳头，说“小四别怕，谁敢说我们家小四，我一定把他打成猪头。再说了，要是你将来因为这个嫁不出去了，二哥养你，二哥养你一辈子。”
月余，我的伤好了，只在左侧的额头上留下指甲壳那么大的小印，这也成了我和二哥心照不宣的小秘密。
后来，福叔告诉我，爹爹下朝回来听闻这件事，把哥哥结结实实地打了一顿，若不是他护着劝着，二哥差点被逼得翻墙而逃。爹爹又说他不学无术，整日胡闹，还保护不好妹妹，罚他饿着肚子去祠堂跪了整整一夜，早上福伯去看他的时候，哥哥整个膝盖都是青紫的，偏偏嘴硬，还告诉我说是自己扭伤了。
福叔说，他最喜欢我们这些孩子，把我们当成自己的孩子，看到我们活蹦乱跳的，他心里就高兴。
“二少爷，四小姐，快些走吧，老爷和夫人正等着了。”
我忙放软语气朝福伯撒娇，“哎呀，爹爹回来了。福伯，若是爹爹又要关我，您可要帮我啊。”
福伯乐呵呵地看着我，“老爷最疼四小姐，定然是不肯狠下心责罚的。”
想起这个还有今天茶馆发生的事，我又郁闷了，只噘着嘴慢吞吞地跟他们身后。
穿过庭院和回廊，就到了母亲的院子，母亲和父亲都坐在桌前，双眼含笑地看着我们。
行过礼，见我嘟着嘴，父亲便开口问，“怎么啦，是谁惹我的小玥儿了，告诉爹爹，爹爹替你收拾他。”
一听这话，我的委屈都一股脑涌上心头，“哼，爹爹还说呢，不问缘由就把玥儿关在院子里，这些天，我可要被闷死啦。爹爹说玥儿是您的手心里的宝贝珠子，定然是骗人的！”
“那叫掌上明珠，”哥哥无可奈何地伸手揉了揉眉心，“父亲，您可要好好管管小四这张嘴，也太伶俐了，也不知将来要什么样的夫家才能管得住她。”
我脸一红，恼羞成怒的追着哥哥使劲捶。头上的响灵簪发出清脆的碰撞声，耳边碎玉做的耳饰随着奔跑轻轻扫过我的脸庞，痒痒的。
哥哥这些年早就练了一身腱子肉，脚步又轻盈，可偏偏就在我眼前一晃一晃地逗我，让我活像隔壁小孩养的那只大傻狗。真气死我了。
父亲母亲就这么眉目含笑，坐在桌前看着我们嬉闹，待我们闹够了，再唤我们过去吃饭。
“小四少吃点吧，看你都跑不动了。”
“哥哥！！你习武这么多年，怎么到头来只会欺负亲妹妹呢！”
“哈哈哈哈，小胖猪。”
“……”（气嘟嘟）
等我吃饱喝足，抱着圆滚的肚子回到自己的小院，阿元已经抱剑倚在门边等我多时了。
真奇怪，自从爹爹把沉默寡言的他领到我面前，他就一直抱着这把不相称的剑，时光荏苒，这把剑却在阿元手上越来越顺眼了，好像已经同他融为一体，再难分离。
“阿元，今天阿娘那的水晶肘子可真好吃，你去跟甘大厨娘学学好不好啊？”
阿元显然对我这些不着调的要求早已习惯了，只是垂目拱手答曰，“属下遵命。”
哎，想来他也是可怜，明明是爹爹精心挑出来当我护卫的，却天天被我指使去厨房捣鼓、翻墙上街、花园池子里捉鱼。他生性冷淡，却又忠心耿耿，对于我这些奇怪的要求从没说过一个不字。
“阿元，今日我同二哥上街，听茶馆里的人说，三皇子向爹爹提亲了，说要娶我……”
“你说，爹爹会不会把我嫁给他……”
阿元的语气还是一如既往的冰冷，“小姐要是不愿意，那就不嫁。”
“可是阿元，他是皇子，要是他非要娶我……那可怎么办？也是奇怪，我跟他素不相识，京城里的姑娘小姐们像花一样多，为何他要娶我呢……难道是被我沉鱼落雁闭月羞花的美貌吸引了？”
“……小姐可以排除这个缘由。”
“哼，坏阿元，我要罚你去甘大厨娘那里做学徒！”
“属下知错了。”
“这还差不多。唔……我不想这么早嫁人，我还小呢……更不想嫁入皇家……他们……他们那么多规矩，会圈死我的……”意识逐渐模糊，我也不知道说了些什么，最后脑海里只记得水晶肘子可真好吃。
阿元悄悄退出去，轻声唤来丫鬟给我梳洗，最后在我意识彻底分散前，轻轻说了一句
“……小姐要是不愿意，那就不嫁。”
唔，我相信阿元，他武功那么厉害，我什么也不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