枫桥镇离上海并不算远,不到三个半小时,长途车便停到了上海北站。朱子顺下了车没耽搁,直接一头扎进了北站售票厅。

灯光昏暗的售票大厅里,黑压压的购票长龙,人挨着人站成了麻花状。

队伍中,不时传出插队的和正常排队人的相互叫嚷,撕扯;几个黄牛党从队头到队尾,来回溜达,口中叨念着手中握着要倒卖的车次,车票。

见朱子顺抬头望向窗口,一个“黄牛”凑了过来问:“要票吗?”

“去绿山的票有吗?”窗口前形成了堰塞湖,根本挤不进去,朱子顺只好先打探一下。

“最早的明天,无座。”

朱子顺摇摇头,站到了队尾。出来一个多星期,他现在只想早点回到家中。

“兄弟不信是吗?那你就排着吧,要是能买到三天后的,我加一倍的价收你的。”“黄牛”跟着朱子顺“这样,我带你到窗口,你自己去问售票员。有,你就买怎样?”

黑乎乎的售票厅,又闷又热;各种味道挥发在空气中,让人喘不上气来。朱子顺看了看几乎一动不动的队伍,又不确定“黄牛”所言真假,就答应跟他上前问个明白。

来到窗口栏杆前,这个“黄牛”扯着嗓子喊了起来“让让!都让开!”两只手不停地扒拉着周边的人。有不满的旅客刚要发作,便被站在一边的几个大小伙子一把推开。

显然,霸着前排的几个年轻人,归属一个“黄牛”团伙。

带着朱子顺的“黄牛”在伙伴的帮助下,挤开众人站到了窗口前。他对朱子顺说:“你问吧。”

朱子顺经过这一番拥挤,已经大汗淋漓。他低下头对着月牙似的窗口问道:“有今天绿山的票吗?”

“没有,三天内都售完了。”里面只闻其声不见其人,话语中透着不耐烦。

“怎么样?不骗你吧?”“黄牛”见朱子顺要抽身,连忙拉住他“等一下。”

接着转过头去,对着窗口里面的人小声说道:“三天后绿山的票给我多留点儿。”

朱子顺想了想,如果被困在上海三天,那点儿差旅补助,根本不够在这座大城市食宿,自己贴钱不说,看“黄牛”和窗口的合作关系,三天后的票即使起大早来排队,也未必买得到。

“多少钱?”朱子顺出了售票厅站在门口,虽然外面也蒸腾着热浪,但至少躲开了里面酸臭的味道。

“加五十。”“黄牛”两眼警惕的四周扫视着周边,低声答道。

“你疯了吧,无座加那么多?”

“兄弟,话别说的那么难听。我们也不容易。你现在不要,一会儿想要我都没有了。”

朱子顺想起来的路上,薛哥跟他说得一句话,“别招惹地头蛇。”

“四十,不卖我另想办法。”朱子顺缓和了口气,做出要离开的样子。

“一分都不能少。”“黄牛”倒是很强硬。朱子顺实在心疼这么高的加价,加价的部分没有凭据,回公司根本无法报销。

“你留着吧,我去十六铺买船票去。”朱子顺查询过,上海有每周三班到天津的客船,航程时间比火车还久,下了船要再换火车,才能到他的家乡绿山。是一条折腾,无奈的选择。

“得,四十五给你,不能再少了。”“黄牛”拽住要迈步的朱子顺。

看情形这也就是“黄牛”极限的心理价位了,回家心切的朱子顺只好答应。达成共识后,两个人一前一后,七绕八绕转到一处里弄小卖部,“黄牛”从店里面取出票交到了朱子顺手里。

拿到票后,朱子顺心里并没有踏实,今晚的住宿还需要解决。听有出差经验的前辈讲,出门在外,切记不能在火车站附近找旅馆。乱,脏,价格还宰人。

朱子顺站在阴凉处,让自己静了静,决定随意坐上几站公交车远离火车站,下车后寻找一家合适的旅馆,把这一晚凑合过去。

正前方就有几个公交车站,朱子顺连站牌,路线都懒得看,因为他也不知道他要到哪里,落脚在何处。见一辆无轨电车进站,便漫无目的的跟随着众人挤上了车。

车上售票员用上海话报站,听得朱子顺懵懵懂懂。上车时他就想好了,不超过十站他便下车,就像麻将桌掷骰子。一切随缘。

透过车窗,第一次来上海的朱子顺,两眼贪婪地看着掠过的的花园洋房,熙攘街道,大上海的繁华,让他很快数忘记了公交车究竟驶过了几站。

一个十字路口等待红灯时,朱子顺回过神来,感觉当初设定的十站地似乎只多不少了。当公交车再停靠站时,他便毫不犹豫地下了车。

朱子顺注意看了一下到站的站牌“静安寺”。顺着公交路线边走边看,他的目光一直在踅摸着“旅馆”字样的招牌。

那些气派的“大酒店”“宾馆”即使路过,他也没停下过脚步。朱子顺心里很清楚,这里是上海。自己一个小业务的住宿标准,和这些高档住所消费水平差得不是一星半点儿。

终于在一个巷口,一块铁质的“旅馆”招牌横插在一排民居当中。朱子顺如同发现新大陆一样,兴奋地直接奔了过去。

这是一栋典型的老上海二层老楼,窄窄的门,迷你的小窗户,每层层高都被压缩到了极致。严格的说,更像是一层半。因为楼上的阁楼,即使个头再矮小的人,也得哈着腰,低着脑袋走动。

推开掩着的门,一位七十多岁的老头,坐在门角处。头顶上一盏昏黄的灯泡亮着,其它所见的地方漆黑一片。

“您好大爷,有房间吗?”从早上在桃园关府匆匆吃了几口早点,直到现在滴水未进,朱子顺有点儿虚脱的感觉。顾不上其它,只想赶紧有个住地休息一下。

“房间有的。身份证给我登记一下。”可能从业的关系,这么大岁数的老人家,能说可以让人听得懂的普通话,实属难得。

朱子顺把身份证交到老人家手里,老爷子戴上花镜,翻开桌上卷了毛边的大本子,在上面一笔一划的登着记。

“你要两人间,还是单间。两人间15元,单间25元。”老爷子边写边问。

“您能带我先看看房间吗?”

“可以的。”老爷子站起身,没走两步便推开一扇门“哝,这是单间。”

朱子顺这才注意到,一人需要侧身走过的小走廊旁,用三合板间隔成了三五个房间。所谓单间,里面只放了一张铁床,床上铺着凉席;如果两个人在里面,转身都需要腾挪一番。

“住我家店的都是老顾客,很安全的。”老人家讲道“对面小吃铺价格蛮便宜的,出门拐过去就是南京西路;逛一逛,去外滩都方便极了。”

朱子顺相信老爷子说得都是实话,但对他来讲洗个澡,睡个好觉比什么都重要。

“洗澡间在哪儿?”朱子顺比划一下自己早就湿透的衬衫问。老爷子把他带到走廊尽头,打开一扇门说:“这里就可以冲凉。”

小屋内摆着一个只可以容人蹲在里面的木盆,上方吊着锈迹斑斑的喷头,还在滴答着水。老爷子看出了朱子顺的犹豫,说:“这一片,这个价格数我们家条件最好了。”

“住了,开个单间吧。”朱子顺感觉实在没力气,大热天的不想再出去无目的转,找了,不过是睡一个晚上,就在这里将就过去算了。

老爷子很精细,收了朱子顺房钱,押金后,端来一个热水瓶,放到他的单间里“客人这会儿人都没回来,你可以先冲凉了。”

进到属于自己的小单间,朱子顺打开灯,这才发现和相邻房间除了“一板之隔”,做隔断的薄木板还并没有封到顶棚上,而是露着半尺的空档。站在床上,隔壁房间的一切尽收眼底。

真不知老爷子所说的“安全”,是从何说起的。

朱子顺脱下已经粘身的衬衣,长裤,摸索着走进老爷子指给他的那间洗澡间。他试着左右转动淋浴的开关,想调一下水温;但放出来的水统统都是激了他一身鸡皮疙瘩的凉水。

老爷子服务很周到,大概是听到了水声响;打开门探着脑袋问朱子顺:“要不要肥皂?”朱子顺赶忙摆手,尴尬地表示感谢。

冲了凉,朱子顺换了身干爽衣裤,走出了“单间”。他想把门锁上,可找了半天也没发现锁具;老爷子见状,告诉他“不用锁的,我一直待在这里守着,安全得很。”

朱子顺只好笑笑,问:“对面饭馆这会儿开业吗?”

“有的。”

已经快四点了,朱子顺想想趁这会儿干脆把午饭,晚饭一块解决了。

小饭馆和旅馆隔路相望。还不到饭点,饭馆里没有一个客人;一个精瘦的的男人,坐在一条椅子上,抬着头正看着用木板固定在墙上方的小黑白电视。

见朱子顺走进来,瘦男人站起身问:“吃饭?”

“来碗面条。”朱子顺随口说道。

“阳春面?大肉面?”

“随便吧。”凉水冲完凉当时痛快,可一会儿就觉得更燥热。小饭馆西晒,感觉比室外还热。朱子顺有些后悔进到这么个蒸笼里面来。

瘦男人看出了朱子顺有些烦躁,一手递过来一把大蒲扇,还端来一杯冰镇酸梅汤说:“你先凉快凉快,面条说话就好。”这倒让朱子顺有些不好意思。

瘦男人掀起一帘子走进里间去,没多一会儿,便给朱子顺端上来一碗点缀着青菜叶的大肉面。

“你是对面旅馆的客人吧?”瘦男人坐在朱子顺对面,问道。

“嗯,刚住下。”

“住这儿都是回头客,看你眼生,第一次来对吧?”

面条有点烫,朱子顺索性放下筷子,和瘦男人聊了起来。“第一次来。这旅馆怎么会请一老人家?看起来比我爷爷岁数都大。”朱子顺从登记那刻起,就有疑惑。

“你不晓得是吧,这房子是老爷子的私产。在上海可值老鼻子钱了。我们上海有句话,宁要浦西一张床,不要浦东一间房。那可是二层楼啊!”

“他家人呢?开个旅馆杂七杂八的事儿可不少。他一老人家吃得消吗?”

“俩儿子都去日本了,老伴头几年没的。不过老爷子挺硬朗,是个闲不住的人。家里不缺钞票。”

听了饭馆瘦男人的介绍,朱子顺倒有些理解了,这家地处繁华地段的旅馆,为什么不好好装修一下。老爷子敢情只是当个寄托,消遣。

吃过这不当不中的晚饭,朱子顺在附近找了一家副食店,采购了一些火车上的吃食。明天的火车要走二十几个小时,餐车的饭菜高得离谱。他必须把车上的几餐算计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