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个码头,自古历来都是江海重地,往往也是鱼龙混杂、藏污纳垢,纷争不断之地,例如伦敦、威尼斯和上海,都曾经是浊浪滔天、令人发指……

码头文化,都是以“利”字当头、以“义”字为口号,带有浓厚的江湖气息,所谓的“跑码头”、“拜码头”,其实都是“以义逐利”。码头文化最大的特点就是“杂”,深具着吸纳和包容,每天人来客往,万货云集,金钱叮当作响——各种信息、资源相互融汇,繁荣和溃疡也就成了码头市镇惯有的风气,比如天津、青岛、上海、武汉、重庆等。

军统局特工、中统局秘密工作人员、地下党,甚至土匪飞贼都隐身在码头上,一是林子大了便于隐藏,二是可以伺机混水摸鱼。对此张鬥光、三弟和老张队长等几个人都是心知肚明,只是努力通过日常工作管理进行压制,主要还是以保质保量保工期为重中之重——顺便通过虚假的台账,不断地定向流失开山采石的专用炸药。

爱斯德工程师最近有些想家,每天晚上都会请求张鬥光陪他喝几杯张裕白兰地,一般佐以他百吃不厌的鲁菜名品“海参肘子”。这天是1942年的五一劳动节,天气小雨,下午时分张鬥光就让三弟把佐藤部长和老张队长都请了过来,一起泡茶、聊天、吃点心,同时安排公司小厨房开始准备晚宴,到时再把所城里的几大族长也接过来。

几个人好像家人一样聊着过往的趣事,爱斯德也越来越喜欢喝烟台的高香茉莉花茶了,只是他的胃部有些不适,经常会蹙眉忍痛。张鬥光帮他按压了大椎穴,又点压了命门穴,然后又用热水煲托住了他的胃部,大大缓解了他的不适。

到了傍晚,所城里张家、王家、刘家的大掌柜们都接过来了,因为大家都是老朋友了,话题自然更加热闹起来——所城里几大家族的积善成德之处,就是第一不赚吃人的脏钱;第二不赚最后的几十块银币。这两点和上海滩的老五门完全一致,所以双方在交情上可以暗通款曲!

晚宴是最正宗的鲁系大菜名馔:有三丝干贝、鸡茸明骨、红烧哈士蟆、红扒大排翅、清汤燕菜、白扒广肚、红烧裙边、葱烧海参、麻酱紫鲍、酸辣乌鱼蛋和侉炖加吉鱼等,主食是黄花鱼馅的饺子……这些特色鲜爽、烹饪功夫深厚的鲁味大菜,无一不受到老饕们的赞赏。爱斯德更是食指大动,一饱口福,竟然一个人喝掉了一整支的张裕白兰地,兴致高涨得很哦!

餐后,三弟和老张队长等几个人都在打麻将,张鬥光叮嘱过了今晚一定要输给佐藤部长三百块银元,他则陪着爱斯德在卧室里,照顾这位外国友人舒舒服服地躺在床上。过了一会儿,张鬥光正在床边的沙发上低头看报纸,突然听到爱斯德轻声喊他:“常……很痛……”张鬥光慌忙站起身,看到爱斯德面色惨白,额头大汗淋漓,痛得身体蜷曲,连忙把手搓热,捂住了他的丹田,过了一会儿感觉腹部没有蠕动,有些不对劲儿了,就用手指轻轻触及爱斯德的右下腹,顿时使他痛苦地全身和五官一起扭曲——是阑尾炎!

张鬥光马上拉铃喊来了三弟,要他迅速准备福特车一起去医院。其他人也都闻声赶了过来,佐藤部长见状提议,最好是去烟台警备司令部的军官医院,有好的紧缺药品阿莫西林,治疗方案好、见效快。于是张鬥光亲自驾车,佐藤部长和老张队长扶着爱斯德一起去了二马路附一百九十号。

进了军官医院所在的别墅,感觉好像进入了一座基督教堂,军医官马上接诊并判断了病情,果断地给病人注射了药物。不一会儿,爱斯德就昏昏沉沉地入睡了……

已经是夜里十点多了,佐藤部长安排张鬥光当晚在爱斯德旁边的病房里休息,几个值班护士眉飞色舞地进进出出了好几次,替他拿这个、摆放那个的,好像是几只白鸽子在围着一棵茁壮的柏树环绕,养眼又养心。佐藤部长也是若有所悟地深深看了他一眼,然后自顾自地回宿舍了。

第二天早上六点多钟,张鬥光醒了。他刚刚洗漱完毕,佐藤部长就过来了,两人一起去看爱斯德,看到他也醒来了,只是医生不许他乱动,等下还要再打一针的,何况他还正浑身乏力。张鬥光和佐藤部长看看无事可做,而且爱斯德第一天早上是不能用餐的,于是两个人就起身去食堂吃早饭了。

吃完早饭,两人再回到军医院,气氛就明显不同了……两人进了病房,看到的还是爱斯德一个人静静地躺在床上,但是面部已经用热毛巾揩过了,气色也明显好很多,问了今天的第一针也刚刚打过了,很显然医官和护士长已经查过房了。

三人闲坐了一会儿,佐藤部长好像有些心神不宁,不一会儿他就要张鬥光陪他到走廊里去吸烟。两个人站到了走廊打开着的窗户前,佐藤部长一边吸烟,一边上下端详着玉树临风、悍然俊朗的张鬥光,若有所思。

窗外的几株樱花,正是绽放得最绚丽的时节,昨夜的小雨过后,青石板小径被洗得发白、发亮,显出碧玉般的温润,而樱花的花色尤其粉嫩娇艳,春意盎然地惹人爱怜……一阵风吹过,几只飘零的花瓣翩迁飞舞,倾诉着万般柔情。护士办公室里走出来两个小姑娘,拿着剪刀来剪花枝,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娇憨可爱的样子令人怦然心动。

突然,两个小姑娘透过敞开着的窗户,看见了张鬥光和佐藤部长,两人又特别地盯着张鬥光看了几秒钟,然后好像是刚刚讨得了心爱糖果的孩子,欢快而又自得地飞奔进了屋子。屋子里传来一阵一阵热烈的叽叽喳喳,不一会儿的功夫,却又陡然安静了下来……

护士办公室走出来五个戴着口罩的白大褂,看样子是护士长又要带人去查房,有三个人手里还分别抱着枕套、病历、热水瓶。五个人兜兜转转,最后目的性很强地径直朝这边走了过来,一排雪白、光洁、透亮、娇艳的小腿齐刷刷地在木地板上跳跃着、舞蹈着,诱惑着,也颇有些年轻率性的、得意洋洋地炫耀。佐藤部长又神情极为复杂地看了张鬥光几眼。

佐藤部长略显郑重地站好,迎接着她们走到近前,五位女生鞠躬问好,两位男士鞠躬答礼。女生们既好奇又兴奋还略有羞涩地看着张鬥光,张鬥光则略显严肃地回望着她们,保持着稍远的心理距离。双方对望了许久,空气中不知弥漫着某种特殊的介质,朦朦胧胧,冥冥缈缈,却是欲言又止……

稍作停顿,护士长带头、五位女生又鞠了一个躬,然后转身进了爱斯德的病房,张鬥光和佐藤部长于是也跟了进去。她们手忙脚乱地一通瞎忙,然后询问了爱斯德的自我感觉如何,张鬥光帮忙翻译了一下,一个小护士夸张地眨着黝黑的大眼睛,问道:“先生,您是怎么学会如此地道的日语的呢?太令人惊奇了!”张鬥光看了佐藤部长一眼,佐藤部长却故意地左顾右盼,看来是无意于替他作答。他只好自已用标准的东京口音回答道:“非常感谢。我是在警察学校留学过三年的!”四位女生更加夸张地小声惊呼起来,护士长反而倒是多了几分冷傲。“我和佐藤部长的大哥佐藤大队长是校友……”张鬥光又补充道。

“你,好像,好像……浮世绘里的武士哦……”另外一位小护士心急口快地说道。其他几名护士也是连连点头、连连称是!护士长突然用犀利深邃的眼神看了张鬥光一眼,张鬥光也不觉回望了过去……这一次无意间的注目,仿佛是跨越了千年的十数个轮回。

足够了。两个沉默如山,沉静如海的人,瞬间明白了人生等待的全部意义——瓜熟蒂落的爱情,是不需要千言万语的,就像两个早已经准备好了的人,一直在等待着、等待着上天安排好的这一刻,无论何时、何地、何人……对方的一丝气息,对方的一个存在,都好像早已经刻骨铭心,仿佛懂的都懂……也好像是彼此仇恨了几十年的对手,在拔刀相杀的那一瞬间,是那么地熟悉,又是那么地亲密,因为此人、此情、此景,在对方的心里面,早已经无数次地模拟演练,对手的味道和气息,在彼此的心目中,早就已经胜过了这世间所有的亲人!

张鬥光笑了。

张鬥光盯住了口罩上面、护士帽下面的那一双法相庄严而又暗藏风情的眼睛,笑了……

几个月的相处时间,佐藤部长总是会看到一张平淡、认真和柔和,却还有几分杀气的面庞。他是第一次看到张鬥光的微笑,笑得明朗,笑得明媚,笑得能够溶化你的一切,他也不由地心中一颤。

所有人都笑了。护士长凝望着张鬥光,慢慢抬起了汉白玉雕塑般的左手,轻轻摘掉了口罩……好吧!非你莫属。这是一张高度细腻的、很贵族的面容。

在短短的时间里,加码了这么多的内心戏份儿,佐藤部长终于可以长出一口气了,他赶紧介绍:“这位是护士长美慧子少佐,这位是荷兰治港公司的张鬥光先生,也是我最好的朋友!”

美慧子少佐点点头,说了一句:“乔桑,我给你打一针吧,可以预防肝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