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僵尸新娘
接连三个月,许樱珠都没有见到白音阙的人,早出晚归,音遇山庄是死亡的墓地般的寂静。
她也不说话,西玉只能远远地看着她莳花弄草,闲暇时手指摁在古琴上拨出几个刺耳的音符。
这一天白音阙难得早回了一些,晚饭桌上三个人默默地相对着。
“周末我们把婚礼办了吧,一切都准备好了。”白音阙突然开口。
西玉和许樱珠都愣住了,她抬头看向白音阙,对方却并没有回应她的意思,低垂着眼睛自已吃着自已的。
“我……还没准备好。”许樱珠的声线几不可闻地颤抖了一下。
“我说了,一切都准备好了。”白音阙扯过一张餐巾纸,轻轻擦干净嘴角的奶酪。
“可是我还没有准备好。”许樱珠小声地反抗。
“没关系,”他抬眸,直直看入她眼中,如同蝴蝶啃食腐肉一般,那目光如同倒钩,将他的意志深深注入她眼中,“今天早睡吧。”
“好,一切都听你的。”许樱珠的双眸猛然失神,她亲昵地抱住白音阙的腰身,脸颊在他胸口温柔地蹭了蹭。
随即,女孩猛地推开他,浑身颤抖,眼睛死死地盯着白音阙,跌撞着脚步退到墙边:“你操控我……”
那样的恐惧,看得白音阙心里愈发快乐。
“无论如何,婚礼必须进行。”白音阙丝毫不顾许樱珠的反应,双手轻轻捧起她的脸,“许樱珠,你合该感恩才是。夺位的时候你没有对苏檀下死手,这么些天你一直推脱不许我碰你。你我都清楚为什么。”
“我说了,只要你对魔尊还抱有一丝感情,我一定会杀了他。可是许樱珠,我不敢要了他的命,我也害怕,我怕看见你为了他以泪洗面、肝肠寸断的模样。我没有对他下手,但绝对不会叫他好过。”白音阙冷冷地扬唇,眸中却没有半分笑意,“婚礼的一切我来筹备,你等着惊喜就好。”
“晚安,我的新娘。”
“起床,洗漱。”天刚蒙着亮意,白音阙便微笑着叫她起床,许樱珠迷迷糊糊睁开眼睛,看见他唇畔若有若无的笑意。
“这么早?”
“当然,今天要带你试婚纱。”他的笑依然是那么好看,夏风般清爽。
“设计总监宋鹿为你量身定做,今天去听听你的意见。”白音阙温柔地看着许樱珠,唇畔却没有一丝温度。
在他的注视下,许樱珠不得不起身,她没有说什么,只是机械地洗漱,换好衣服,跟在他身后。
白氏大厦,十二位模特站在她面前,她的手停在一条浅水蓝色的纱裙上,白音阙点点头:“这个颜色很好,当初在白氏大厦的舞会上见你,穿的也是这么清冷的颜色,很衬你。”
她仿佛想到了什么,恋恋不舍地放开了手,目光落在另一条白色鱼尾裙上,白音阙点头:“这条很显身材。”
她依旧没有说话,只是远远地望着那条鱼尾裙,层次薄纱上镶嵌满光泽度极佳的竹斑泪,细碎的光点鱼鳞一般璀璨。
“行了,你们都出去吧。”
许樱珠从隔间中走出来,白氏大厦几乎所有员工都跑到现场看起热闹,只是没人见过如此肃穆的婚礼,新娘的脸盘子白如僵尸,单薄的身子撑着锦服华冠,像衣服里套了具骷髅,发上斜斜吊着绚丽的七尾偏凤发钗,凤首中衔着的珍珠随着她的脚步轻轻摇动,朱唇一点,映着钗上深红如鸽血的宝石,石头深处隐着幽暗而阴冷的光芒。
新娘僵硬地搀着新郎的臂膀,两人不知哪一民族的装束打扮,斜襟上坠着一排怪异的图纹挂饰,烈红的衣料上织金镂着大片金色的彼岸花,深棕色的长发挽成独特的发髻,簪着绚丽的七尾偏凤发钗,凤首衔着的珍珠随着她的脚步轻轻摇动。
新娘在新郎的牵动下提线木偶般向前走,头微微向一边侧着,眼睛一动不动,仿佛有一双羽箭贯穿眼球直钉在颅骨上,她臂弯挽着的男人拥有一张震慑人心的脸,此刻却也一样肃穆着。
二人脚步停下时,她转头,继而将身体转向新郎,她像外面套了个壳,冰冷的、恹恹的,再也没有人看得到里边的模样。
突然,新娘身上始终紧绷的僵硬刹那间消失殆尽,一对凤眸猛然聚了神,发间坠着的珠玉轻轻拍打她的侧脸,她双手被新郎托在掌心,抬眼凝望他。
几乎所有人都捕捉到了新娘的微妙变化,毕竟婚礼的主角永远都是那个最美丽的新娘,有人暗暗地打了个寒战,不安地吞咽口水……第一次想用晦气二字来形容一场婚礼,台上站着僵尸新娘,裙边绣着地狱之花,他恨不得现在就从门边溜出去,只是白音阙是什么人物,他还不敢从他的婚礼上跑路。
“合卺逢春月,芳菲斗丽华。鸾生锁竹叶,风管合娇花。天上双星并,人间两玉夸……”
证婚者的语气没有波澜,一口气吊在那里念着,白音阙低头佯装拨正她的耳环,在她耳畔低语道:“要是想走,现在还有机会。”
许樱珠看入他的眼睛,眼神裹挟着的感情是复杂的,瞳孔中央曾经的弯月早已消失不见,现在隐着的是深邃的圆月,墨黑之中略有红意,如同一滴鲜血浸入笔墨,在她的人生画下那样浓墨重彩的一笔。
而她的大脑只剩下一片空白,他为她留下最后一点自由,就好像翅膀被揉碎的蝴蝶,在渐冷的秋风之中,它只有向唯一的庇护低头。
许樱珠沉默着,俯身吻了吻他的小指,他满意地捧起她的脸,在她额头上落下一吻。
两个人额头相抵,他温柔低语着:“姐姐,你终于属于我了。”
许樱珠抬头,僵硬板正的唇畔终于扯出一点微笑,她的目光缓慢而漠然地扫过白氏礼厅中无比静默的观礼者,目光突然落在了露台的红白玫瑰上,那是一切开始的地方,不是吗?
有人被许樱珠盯得汗毛倒竖,瞳孔聚了神的新娘怎么比方才更像鬼魅……他下意识打了个寒战,好像眼前有个半人不鬼的东西扑腾着被猛水没过头顶,而他能做的也只有定在原地。
她收回目光,忽然感到一阵从骨子里冒出来的凉意。
眼前的场景猛地向后退散,她不受控地打了个寒颤。
寒风擦过,许樱珠再次站在了那面巨大的镜子面前,不过这次,她站在镜里,一阵强烈的情感狂风暴雨般席卷过她的全身,不再是镜子之外的恐惧,而是镜子之中的悲哀。她透过镜子看向那时的自已,提着浅水蓝色缎面长裙的女孩眼眸中是那样清澈的忧悒……冰晶一样的纯粹……她颤抖着伸出手,想要抚摸她,只是女孩身体如僵死一般不能动弹。
看见她的刹那,她的眼睛仿佛破碎了,被痛苦撕扯得四分五裂,眼睛里忧郁与绝望相对,如同悲歌前奏与高潮的剧烈碰撞与循环往复。
她下意识地触碰她纯净如初雪的面庞,才意识到一旦触及她,必然会刺激她的记忆,但她也知道,即便自已抑制住触碰她的冲动,她的人生也不会幸福的。
让她经历一遭也好,命数里该有的劫,终归是逃不掉的。
把自已淹死在生命从澄澈到衰败的喧嚣与沉寂里,好像自已从这个世界剥离开,退出一段距离之后,反而清醒而冷静。向外追求阳光不得的人,只有不断向内生长。人的身体中各有各的精神世界,而她的身体里有一片烧伤的荒原。痛苦没关系的,只是折磨得久了,渐渐失去了同情心,一双眼睛冷下去了,世间万物便与我同归寂寥。
此时她亲眼看着从前的自已,她这些年来的生活仿佛被血淋淋地活剖开呈现在她面前,内心之中一股无比悲悯的气如同寒流南下,肆虐地侵吞掉身体每一个角落。
那一刻她醒了,她曾无数次欺骗自已沉醉在那样一种冷漠无情的状态下是一件多么让人快乐的事情,但正如长眠黑夜的人们难以忍受灼灼日光一般,她也无法承受刹那之间的清醒。
清醒之后随之而来的是潮涌般的失落与茫然,好像命运之神独独抛弃了她一个人,偌大的天地之间不再有她的一处容身之所,她的前路也只有无尽深渊。
“樱珠。”白音阙轻声在她耳畔呼唤着,她猛地回过神。
“去换婚纱吧,待会跳舞穿着冥族婚服可不方便。”白音阙柔声道。
“我不会跳舞。”许樱珠仿佛还未从那样肆虐的情绪中缓过来,呆呆地望着他。
“没关系,你忘了,我会教你的。之前我们一起跳过,你很有天分。”白音阙微微一笑,“去换衣服吧。”
她抬头,定定地望着他,眼前的男人再也不是从前那个跟在她身后不停唤她姐姐的少年,他眉眼之间似有疲态,看向她的目光不再如夏日般热烈,而是温和的、从容的,烟雨朦胧中远山一样的柔翠。
“去吧。”他温柔地笑着。
她提着烈红的嫁衣,步步生莲,中式古典的柳眉浮在她苍白的面孔上,她的眼睛依旧是澄澈的,在众人的注目下消失在楼梯转角。
再出现时,仿佛换了一个人一般,鱼尾纱裙完美地衬出她的玲珑腰线,上万颗细小的竹斑泪折射着头顶淋下来的细碎灯光,头纱上亦是缀满珠宝,还嵌了一顶小皇冠,衬得她瞬时夺走了无数人的目光,白音阙带着笑迎了上去,牵着她的手将她带入舞池中央。
可只有她知道,鱼尾裙是最难逃婚的婚纱,那条死死缠牢臀腿的裙子像是她的裹尸布,在竹斑泪的掩盖下,死去的终究死去了。
不同的是,她已经不在意了,她知道从前的那个自已不再被这个世界允许继续存活着,让她死去,她是会击缶而歌的。
“跳得这么好,不学一学可真是浪费天赋了。”白音阙柔声说道。
“我倒是想学,不知道白老师愿不愿意赐教呢?”许樱珠抬头望进他的眼睛里,那目光不知何时也含了几分笑意。
“音遇山庄有的是场地,想跳舞,每天都可以。”白音阙揽着许樱珠的腰,二人的脚步在乐曲中渐渐走向和谐,一曲终了时,许樱珠从舞池中退了出来,她走到露台上,月光无垠,连带着竹斑泪的光芒也细碎柔和了许多。
白音阙跟在她身后,走到她身边。
“心情不好吗?”他小心地发问。
许樱珠点了点头:“想到很多从前的事。想到自已……从前的样子。”
“樱珠的魅力更甚从前了。”白音阙握住她的手。
“你会一直陪着我吗?”许樱珠望向他的眼睛。
“当然。”
“那就一直陪着我吧……”她环住他的腰,让自已陷入他的怀抱中,他身上的气味多了些清苦的味道。
她累极了,白音阙将她打横抱起,径直走到舞厅侧边的休息室中。
太阳穴突突地跳,她躲在他怀中睡着了,僵尸一般的女孩睡梦中眼睛还是湿润的,她纤细修长的指尖有一层薄茧,是弹古琴留下的印记……他的姐姐,连手指都那么好看。
她向来羡慕别人美貌,却从来不曾欣赏过自已,她的人便是天赐的艺术品——他托起她的手,指甲透着肉粉色,同样是修长的。
他轻轻吻了吻她的手背。
她的气息很差,白音阙将她向怀中凑紧了些,腾出一只手拿出手机,给西玉发送了一条消息。
“樱珠身体抱恙,去魔族请桑老来。”
“收到。”西玉的消息很快弹了过来,他摁灭了屏幕,就这样低头看着她。
“姐姐啊,现在,再也没有人能把你从我身边抢走了。”他手背轻轻划过她的脸,看着她安睡的面庞,世间一切都不再重要。
他向来以为,无法被旁人夺走的东西才是最重要的,譬如学识譬如能力,因此所有外在的一切他都从不在乎。但唯有她,偌大的天地之间,他要的唯有她一个。
她睡了很久,直到月上枝头,白音阙命人遣散了大厦里的工作人员,她才睡眼惺忪地起身。
“醒了?让西玉过来的时候带了一束弗洛伊德,喜欢吗?”
许樱珠抬眸,残存的泪水晕开了眼妆,她看向西玉的时候着实吓了他一跳。
“很喜欢。”她抱孩子般抱起花束,喃喃道,“你这么了解我的喜好,我还不知道你最喜欢什么花。”
“我喜欢白色蝴蝶兰。”白音阙笑道,“你知道吗,看见你,我以为看见了白色蝴蝶兰的花仙子。”
“为什么?”
“纯粹而优雅,安静而神秘。”他示意西玉端一杯水过来,送到许樱珠手中。
“你连我睡醒了喜欢喝水都知道。”许樱珠牵着唇畔笑道。
“如果连这个都不知道,有什么资格成为你的依靠?”白音阙依旧温柔地笑着。
“我想回家。”她疲惫的双眼再度盈满透亮的薄泪,“我想回家……”
“好,我们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