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苏檀
中午,陆修篁一个人坐在桌前,黑着脸对着餐桌。
法餐的香气环绕着花香,银质餐具反射着柔和的阳光,眼镜下平日漂亮优雅的桃花眼此时写满了“不耐烦”三个字,灵绸卧在他怀里,亦是饥肠辘辘。
“虞叔,您和柳姨先吃吧,我去找她。”陆修篁铁青着脸拍了拍灵绸的脑袋,“你也是,去吃吧。”
“小陆,你也不用太担心了,樱珠或许是一时有事耽搁了,要不打她电话问一问?”柳湘说道。
柳湘和虞溯是他父亲留下的亲信,从小照顾他长大,如同亲人一般。柳湘年轻的时候失了儿子,她将对儿子的爱全部倾注到了陆修篁身上,但她是个极其聪明的女人,与陆修篁时刻保持着舒适的距离。虞溯有一个女儿,是冥王的得力助手。至于灵绸——灵绸是陆修篁母亲的陪伴,他母亲死得惨烈,灵绸是她留下的唯一的念想。
在无人接听提示十七次后,陆修篁终于拨通了许樱珠的手机,对面的声线是懒洋洋的惬意:“怎么了,陆先生?”
“饭已经做好了,你什么时候回来?”陆修篁问道。
“对了,还没跟你说这件事儿,中午刚好遇见我妹妹,只好跟她一起吃个饭了,陆先生应该不会阻止我见妹妹吧。”许樱珠轻笑道。
“当然不会,晚上早点回来,我习惯亲自做晚饭,如果想要的话,把妹妹一起带过来也是可以的。”陆修篁说道,“那么,玩得开心。”
“谢谢你,陆先生。”
挂掉电话之后,陆修篁唇畔浮出一个万分轻柔的微笑。
对啊,妹妹,之前,怎么就没有想到呢……
晚饭前,许樱珠总算是回来了,她腕上多了个蝴蝶手串,陆修篁紧锁着眉头,狠狠攥住她的手腕:“哪里来的?”
“我妹妹给我的,怎么了?”许樱珠扭动手腕,想要挣脱他的束缚。
“你把手串褪下来。”陆修篁神情极其严肃,许樱珠反而不知所措,乖乖将手镯取了下来。
他伸手取过一杯冷水,直接将手串扔进水中:“听过紫苏这个人么?”
“我知道,著名的毒女,怎么了?”
“看珠子。”
杯中的蝴蝶手串慢慢腐蚀成一堆粘稠的烂泥,不住地向外散发出令人作呕的臭气。不多时,水中悬着污浊的浮絮和几颗依旧闪耀的晶石。
“紫苏最经典的作品,陆离石,这个东西遇水就会表现出极强的腐蚀性,一个不小心,你的手和手臂就要分家了。”陆修篁舒了口气,“你确定,这是你亲妹妹送给你的东西?”
“樱雪是普通人,她哪里来的这个手串?她虽然贪心,但也不至于害我。”许樱珠紧蹙眉头,“是有人早已盯上她了——或者说,是有人早已盯上我了。”
“你的确聪明,”陆修篁伸手抚平她的眉间,“如果担心,可以让樱雪住过来,西城大学离这边也很近,办走读也很方便。”
许樱珠叹了口气:“你不明白,我不愿意把她扯进这些事情中,她应该过的是正常的生活,但她正是叛逆的时候,不撞南墙不回头,非要掺和进来,把她带到你这儿来,我怕她一旦陷进来,就很难再脱身了。”
“既然如此,就让她撞撞南墙也无妨,在我这里比在万魔殿还要安全,旁人轻易不敢动我,你放心。”陆修篁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我既然想修复你的魂魄,就一定会让你回到正常的生活轨迹中去,妹妹若是要来,对你的恢复有益无害,我双手欢迎。”
许樱珠想了想,还是摇头:“他们的目的说到底还是我,樱雪不能掺和到这堆事情里来,我以后不见她就是了。”
“也好,你思虑清楚就是,如果有个什么万一,一定及时告诉我。”陆修篁的神色难得严肃起来。
许樱珠略微动容,垂下眼帘:“谢谢你。”
自此之后,许樱珠对陆修篁有了些许的改观,这个人,若她始终以锋芒相对,必不会套出太多有用的信息,她只有软下来,才能卸下他的防备。
从前她强装出一副残忍无情的模样,为了让想要伤害她的人胆寒,阻止许多潜在伤害的发生。但现下她发现自已的处境早已发生了变化,她需要收敛许多棱角,学会像周爇一样蛰伏。
之后的三个月里,白天陆修篁起初会带着许樱珠远足、阅读、冥想,晚上是疗愈,后来也会渐渐放开手让她结交新的朋友,到最后他鼓励她出门为自已找到新的生活方式。
有过那么一瞬间,许樱珠觉得他会是一个很好的父亲。
直到寒气渐渐将湖面冻结,冰封三尺,她的一年之期到了。
“对了樱珠,今天有一个人要过来,帮我处理些事情,我明天带你去冥府一趟。”
“等……等等,谁要过来?要处理什么事?去冥府做什么?”许樱珠一头雾水地蹙起眉。
陆修篁看着她的样子,不禁轻笑出声:“这么敏锐啊,问题也很多。第一,我邀了苏檀过来,就是那个倾心魔尊上百年的冥族女孩。第二,找她来,是要帮你修复魂魄,我一个人的功力自然是够的,但有些步骤,还是有女孩子陪你比较好。第三,要想修复你的魂魄,仅仅你自已恢复记忆是不够的,你也要从别人的视角看看你过去的人生,你的灵魂才能真正放下,真正脱离通灵璧的束缚。”
“你为什么要帮我?你和萧绮怀之间到底有什么过节?”许樱珠抬眸,直直看入他的眼睛。
“帮你只是顺手而已,最重要的,是萧绮怀欠我一个人情。”陆修篁轻笑道,“三十年前我救过他一次,那次出事差点要了他的命。救了他之后,我想拿个等价的东西再走,却始终想不到什么会和生命一样重要,于是我和他约定,在我找到等价物之前,每周都去怀雪楼让他陪我下棋。”
“那么这次呢,你拿走了什么等价之物?”许樱珠盯着他,丝毫不肯放松。
“当然是你啊,漂亮的小姐,你可是我向他求来的。”陆修篁执起她的手,在她掌心放了一颗巧克力,“我倒不会做得那么绝,眼睁睁地看着你死,把你留在身边,我另有用处。”
许樱珠迅速收回手,将巧克力放在茶几上:“你有话一次说完,不要总是吊我的胃口。”
“小姐,你说这话可就是伤了我的心呢。我能把这些告诉你都已经是破格,吊你的胃口不过是逗你玩儿罢了。”陆修篁轻笑,“你知道,紫瑰石么?”
“不知道。”许樱珠摇了摇头。
“紫瑰石是冥族圣物,我母亲留给我的,镶嵌在一枚戒指上,”陆修篁的神情有些落寞,“只是,因为一些变故,紫瑰石失去了灵力。你在通灵璧中待过一千多年的时间,你身上有着浓郁的阴气,紫瑰石和通灵璧一样,亦是极阴之物,只不过通灵璧的阴气所孕育的能量是毁灭、痛苦与灾难,紫瑰石的阴气所能带来的是邪恶、操纵与撕裂,掌控了紫瑰石的能量,就相当于掌控了冥族一半的圣术——操纵术,即操纵人身,无论是阴魂,还是活人。”
“四千年前,冥族曾因为内战丢失了许多记载圣术的书卷,而我是三千九百年前出生的,刚好错过了冥族圣术研究的繁荣时期,现在就算是我和冥王两个人加起来,也不及当年的十分之一。而白音阙虽说是冥族神才,却也年纪太小,静不下心来做这些研究。更何况水阳和火印是两门全然相反的法术,水阳之术操控人的肉身,火印之术操控人的魂魄,但仅凭我一人之力,只能勉强将水阳吃透,根本无法触及火印之术。”
“我听得云里雾里,我想想,简单来说,就是,你是要我帮你恢复紫瑰石的灵气,然后你用紫瑰石拿去做科学研究?”许樱珠揉起了太阳穴。
“大概是这个意思。”陆修篁点点头,神情渐渐严肃起来,“好了,我去准备晚餐,你想看看书或者在花园里逛逛都可以,苏檀晚饭前会到,明天,我们一起去冥府。”
许樱珠点了点头,带着满脸的疑惑,向花园走去。
陆修篁一次性说了这么多关键的信息,倒不像他以往用浪荡子弟的形象和糖衣炮弹的话语掩盖他真实意图的风格。但他的话中有几处是明显存疑的,许樱珠仔细地回想他方才说的每一句话。
既然通灵璧的“阴”与紫瑰石的“阴”并非完全相同,那么她对恢复紫瑰石灵力所能起到帮助作用的可能就大打折扣,而且他如何确定她一定能恢复紫瑰石的灵力?按他所说,他为了等一个所谓的“等价物”,三十年都没有让萧绮怀还了这个人情,此刻为何为了一个不确定的可能浪费掉如此宝贵的机会?
更何况,他如果真想要她帮忙恢复紫瑰石的能量,没有必要大费周章得罪萧绮怀,把自已束缚在这个四四方方的别墅里还花这么大的力气帮自已走回正常的生活,大可以直接以恢复能量为条件向萧绮怀开口,他顺手修复自已的魂魄也可成为谈判成功的重要筹码。为什么,为什么他一定要把自已捆在身边?
苏檀这个人她并不熟悉,但他今天的举动更像是要把苏檀邀过来常住,否则明天去冥府的话,直接一同出发就好了,或者直接在冥府会面,何必今天晚上就把人请过来?
众多的疑问在许樱珠脑海中闪过,她一遍一遍地重复这些问题,因为她知道自已不能写下来,也不能记录在手机上,在别人的领地,没有任何隐私可言。更何况这些人都有着各种奇奇怪怪的“超能力”,天晓得他那么厉害,下着棋喝着茶面不改色地就敢威胁魔尊并且成功把魔尊寻了两千年的女孩带走,还会有什么隐藏的技能?
许樱珠尽量以第三者的视角去审视自已所经历的一切,她尽力摆脱自已的位置局限,她想看清这个混沌不堪的环境,想要弄明白这个乱成一团的局,只是她知道的太少了,零零散散的信息碎片落在四面八方,她闭上眼睛,绞尽了脑汁,却还是一无所获。
但她现在能确定的一点就是,陆修篁,绝非善类。
秋已深了,庭院里一片萧瑟景象,只有不远处一个玻璃温室中有大片盛放的白玫瑰,许樱珠有些好奇,不自觉地走到了玻璃花房面前,蹲在白玫瑰面前。
这个季节能把玫瑰养成这样娇艳欲滴的模样可不容易,只是为什么只有白玫瑰呢。唔,陆修篁那样的偏执狂,做什么奇怪的事情都不足为奇吧。
许樱珠正想找到花房的入口,却突然被灵绸扒住脚踝。
“怎么了?”许樱珠弯腰将灵绸抱起,它两只水汪汪的眼睛着实灵动而可爱,许樱珠笑着揉了揉它的脑袋,“是陆先生叫我吗?”
灵绸喵了一声,算是回应。
“可是我听不懂啊,灵绸。”许樱珠将灵绸放在地上,它轻轻扒着许樱珠的裤脚,想要把她拉到什么地方去。
许樱珠疑惑地跟着灵绸走回客厅,打开偏门的一瞬间,许樱珠恍惚了。
正门大开着,橙红色的暖光从天边漫进来,身穿退红色旗袍戴珍珠项链的女子站在门边,与陆修篁谈笑风生,金丝眼镜、深蓝色西装与锃亮的纯手工皮鞋,低盘发、暖色旗袍与同色系小高跟,两人的侧颜都是那样美,柔和的夕阳光线更是将二人的一颦一笑衬得十分温暖。许樱珠仿佛看见了老电影中无限放慢的几帧最经典的画面——女主人公的容颜美得让她屏住呼吸,让她沉浸在这极具故事感的场景中,也让她在刹那间清醒过来,不论别的,单凭容貌,她自已就不可能是任何电影的女主角。
灵绸轻轻拽了拽许樱珠的衣角,她机械地将它抱起,面带微笑地走向陆修篁。
从前无论在哪里,她都可以确定萧绮怀对她的感情,在她最孤独最寥落的时候他总是能出现在她身边,给她带来哪怕最微弱的希望,她也因为他而总是高傲而自信。那一瞬间许樱珠的脑海中不知觉地掠过很多东西,她自始至终都把萧绮怀对她的好当作理所当然。而她自已,好像也从来没有真正用心珍惜过他的感情。看见苏檀之后,她心底登时滋生出无限的自卑,她那纸老虎般徒有其表的高傲也在刹那间坍塌下去。
苏檀爽朗地笑着,热情地向她招手,她木讷地微笑、回应,心里却泛起一阵酸涩和内疚。
苏檀当真美丽,精致小巧的骨架就像等比例放大的洋娃娃,一双极其灵动的杏眼仿佛时刻含着光芒一般,身材亦是一等一地好,玲珑有致,旗袍的风韵、杏眼圆脸的可爱和绝佳身材的性感,三种元素浑然天成地融合在她身上,散发着无人可拒的魅力。也正是这种魅力让许樱珠疑惑,疑惑萧绮怀究竟为什么不中意于她,毕竟连她一个女孩子都被苏檀的美折服。此时她心中自卑与愧疚急剧地膨胀,同时还有一些不安,她的确怕苏檀的美丽会给她带来威胁,但更让她难过的是,直到这时,直到她觉得她可能会失去萧绮怀对她的好,她才不顾一切地想抓紧他的手。
只是许樱珠没想到的是,苏檀看见她的那一刻,同样想到了很多。
许樱珠一身奶蓝色大衣搭了雾紫色围巾,再普通不过的装束,却也掩不了她过人的气质。她身上有种难得的书卷气,又有一种诗意的忧郁,是美而不自知的灵物。从未亲眼见过如此清冷、如此朦胧的女子,而她的清冷是从内里晕开来的,像宣纸上洇开的水墨,是在人间烟火而又不食人间烟火的美感。这样的美人,基因、学识、阅历与痛苦,是一样都不能少的。
美人易见,灵女难得,气质快要从形体中溢出来的灵魂,许樱珠是绝对的灵修者。
苏檀所修习的水阳法术其中的一支,便是感知人的情绪,她远远地看着许樱珠,心脉即刻感知到强烈的压抑着的沉闷与痛苦。
萧绮怀说得没错,在通灵璧中被销蚀了那么多年,对人的魂魄是有毁灭性的伤害的。只是苏檀疑惑的是,通灵璧是魔族圣物,为极阴之物,许樱珠的魂魄是为何,又是如何,从通灵璧中逃了出来?即便是魔尊,哪怕赔上命也不可能将许樱珠从通灵璧中带出来,许樱珠要想躲过通灵璧的侵蚀,除非依靠神力。只是莫说普通人,就连冥、羽、魔三族最德高望重的长老也没有面见神的机会和能力,那么她从通灵璧中逃出来的机遇到底是什么?
“早就听说樱珠的气质绝佳,今日可终于见着了。”苏檀巧笑倩兮道。
“气质什么的都是虚的,姐姐的容貌才是实打实的。”许樱珠笑着,话音未落,灵绸便一跃跳进了苏檀怀中,享受地喵了好几声。
“看,连小猫都喜欢美女呢。”许樱珠浅笑,初见苏檀的尴尬与内疚似乎减轻了些,苏檀的性格极好,说话轻声细语,一举手一投足亦是春风拂槛般的温柔。莫说灵绸了,就连许樱珠也开始喜欢上眼前这个出了名的冥族美人。
晚餐非常丰盛,陆修篁做了梅花糕当作餐后甜点,他曾听萧绮怀咕哝说许樱珠喜欢吃,只是看着她的胃口越来越弱,陆修篁知道她的身体已经等不得了。
“樱珠的饭量好小,怪不得这么瘦,身子薄得像纸张一样,就算是为了健康也要多吃一点……一定是你饭做得太难吃了,糖糖,你要是把人家身子养坏了,我可不饶你哦。”苏檀对陆修篁做了个生气的鬼脸。
许樱珠差点把吃进去的梅花糕呛出来,连连咳嗽道:“糖糖?陆先生还有这么可爱的小名吗?”
陆修篁显然没想到苏檀会来这一出,飞红了耳廓:“苏檀,别开玩笑,我在樱珠面前好不容易塑造起来的伟岸形象被你一句话全毁掉了。”
“为什么陆先生要叫糖糖啊?”许樱珠含着笑看着无比窘迫的陆修篁。
“既然你感兴趣我就说了哦,”苏檀笑着看了陆修篁一眼,“他在外人面前可高冷了,一副权倾天下的模样,很多人叫他修爷,我觉得俗气,就叫他修哥。后来有一天当着一个外国客户的面这样叫他,对方以为他的名字叫Sugar,从那以后我就天天这么叫他。”
许樱珠笑得很欢,苏檀悄悄动用了法术,她切实地感知到许樱珠的快乐是久违的、发自内心的,只是她总觉得有不对劲的地方。苏檀从不是将疑问压在心底然后等待下一个时机让真相自行浮出水面的人,她笑着走到许樱珠身边,轻轻伏在她耳畔低声耳语道:“我们糖糖可是第一次在女孩子面前脸红呢,樱珠,我不管你是怎么让他变得这样羞涩的,总之,干得漂亮!”
她的手看似无意地扶着许樱珠的肩,却偷偷试探着她的脉搏,果然。
“陆先生才不是因为我脸红的呢,姐姐来之前这空荡荡的房子可安静坏了,姐姐来了之后才多了这么些欢声笑语。”许樱珠笑道。
许樱珠的心脏跳得极沉重,只有靠近了,苏檀才察觉到许樱珠内心拼命抑制着的痛苦。她看似缓和了的消极情绪只不过是被短暂的、浅显的快乐向更深处压了压,她的心脏是痛苦的,或许她现在连自已都未能感知到,但苏檀隐隐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她的灵魂已经是残破的,本就是命悬一线的人了,她的心脏已承受不起这样持续性的折磨。
晚饭过后,苏檀提出想要出门散步,软磨硬泡拉了许樱珠出门。这片别墅区坐落在半山腰上,旁边是柳树环绕的月栖湖,虽然是秋天,空气中却依然弥漫着一种难得的浪漫气息,不知何处散过来的花香勾起了许樱珠的好奇心。
“哎!那里居然有人求婚,好土好盛大啊!”苏檀轻柔优雅的声线和俏皮话语激起的反差感让许樱珠哑然失笑。
“你喜欢看热闹啊。”许樱珠任由苏檀牵着她的手,一头扎进熙熙攘攘的人群中。
人群中央围着的男子显然出身豪门,身旁一辆流线极漂亮的银灰色跑车在即使温暖柔和的夕阳光线下也闪闪发光。男子的眉眼十分精致,许樱珠虽看不太清,但远远地与他对上了视线,他眼睛里有着温和稳重的底蕴,一身灰色西装绝妙地突出了他的成熟气质。他身前的小姑娘亦是让人眼前一亮,怀中抱着一束娇艳欲滴的玫粉色弗洛伊德玫瑰,四周铺满了气味甜蜜清新的蜜桃味香薰蜡烛……
弗洛伊德……那是她小时候最喜欢的花,可是从来都没有得到过。她记得跑了那家花店好多次,都没有弗洛伊德卖。后来渐渐长到二十多岁,更喜欢纯白的颜色了。只是每一次再看见那样艳丽的玫瑰色,还会想起年少时的不可得。
许樱珠正失神看着眼前的场景,却突然发现苏檀不知何时松了手。
“姐姐。”遥远而熟悉的声音此时离她那么近,许樱珠猛地回头,白音阙那张绝美的脸落入她的视线。
“音阙?你怎么在这?”许樱珠诧异地问着,环顾四周寻找着陆修篁的身影,“还好陆修篁没跟过来,他要是看见你,肯定会不高兴的。”
“姐姐,你这么怕他吗?他有没有对你做什么?”白音阙急切地抓住她的手腕,眉间紧蹙着,“姐姐,都是我不好,我……”
“你这是怎么了?”许樱珠反手将他的手臂拉过来,撸起他的衣袖,“你的胳膊上哪儿来这么多伤?”
他袖口下掩着的伤痕极其特殊,呈鱼鳞状,新伤压旧伤,有的伤口已经结了痂,有些却还是血肉模糊。
“不许瞒我。”许樱珠皱眉,质问地看向他。
“姐姐,无论是周爇还是萧绮怀,都是魔、冥、羽三族的佼佼者,我拼了命也没办法护好你。只有同时修炼水阳和火印双道圣术,才能冲破冥族本身的限制,触碰到神力。我跟着白天懿修习的从来都是火印之术,水阳是一窍不通,我想利用水鱼玦的能量冲破血脉的阻碍,但水鱼玦毕竟是羽族圣物,我控制不好它的能量波动,所以……”
“所以你就不惜一切代价来修习水阳之术?甚至不惜以自已的性命为代价?”许樱珠只觉一股无名怒火从胸口直冲头顶,“你自已的人生,没有必要为了别人去改变,水阳和火印同时修炼,很可能被反噬,要了你的命!你有什么必要为了我赔上自已的性命!”
“姐姐……”白音阙低头,声音越来越小。
许樱珠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已把心情平复下来,她差点被寒恪活活打死,自然清楚皮开肉绽的滋味是多么难受,又想起了献祭时堪比凌迟的疼痛,顿时心下一软:“对不起,刚才是我冲动了,只是音阙,你要把你自已的精力放在自已的生活上,珍惜自已,旁的都不重要。我只是普通人,我会死的,也会老的,就算能活过这几年,难不成过了几十年都成了老太婆了,你还愿意终日陪着我吗?”
“凭我的天赋,拿下冥族的掌控权是早晚的事,但是姐姐,要是让我失去你,我宁愿不要那些虚假的东西,我早已有能力把冥族搅得人心惶惶、把冥王直接从王位上推下去,但那些事我什么时候做都可以,但唯有你不行,我等不得。”白音阙放下衣袖,“姐姐,我一定会想办法救你,我不可能让陆修篁有机会对你下手,水阳之术我已练得差不多了,只差紫瑰石的能量冲击,我就能触碰到神力,彻底把你的魂魄碎片从通灵璧中震出来。”
“紫瑰石?”许樱珠睁大了眼睛,“陆修篁也在找恢复紫瑰石能量的方法,他还说我能帮得上忙。”
白音阙的眉头拧得更紧了:“紫瑰石的能量演变极其诡谲,现在怕是连陆修篁都没有彻底弄清楚它的演变逻辑,苏檀姐告诉我,他明天要带你去冥府修复魂魄,这是好事,但是没有紫瑰石的能量,即使你的魂魄碎片能够暂时归位,也并不稳定,你也不可能正常进入轮回,只是治标不治本罢了……总之姐姐,你等我,再给我一点点时间,我一定把你从他手中救出来……”
白音阙的声音有些颤抖,许樱珠攥住了他的手掌:“你的状态很不好,你到底瞒了我多少事?”
“不用担心我……”
“你答应我,一切以你自已的利益为重,该放弃我的时候,你不许坚持。”许樱珠认真地看进他的眼睛,他月白色的瞳孔中满是强抑着的疲惫,看得许樱珠无比心疼,“答应我,你保证。”
“好,”白音阙看着她的眼睛,笑着点头,“好,我答应你。”
许樱珠微微放心了些,催促道:“你快走吧,陆修篁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过来了,你凡事小心些。”
“音阙,替我向绮怀问声好。”苏檀突然从两人背后钻出来,打断了他们的谈话,“陆修篁已经过来了,你快些走吧。”
白音阙点了点头,深深地看了许樱珠一眼,刹那间便消失在了人群中,只剩一缕月白色的轻烟迅速消散在空气中。
“苏檀,”许樱珠反手扣住她的手腕,“你和陆先生是同门,为什么要这么帮我?”
“怎么了,现在开始对我也产生戒备了?”苏檀有些不悦,“人都有自已的目的,何必问得那么清?”
“不问清楚,我怎么知道自已能不能相信你?”许樱珠的声音冷下三分。
“当下的局势,白音阙和陆修篁,是一定有一个要死的,现在坐在冥府镇魂的那个冥王早就已经被两个人联手吃空了,那么下一步呢?不可能有两个冥王吧,所以现在冥族稍微有些头脑的人都要自觉站队了,我就算是陆修篁的同门,也不相信他能敌得过白音阙。人总得为未来考虑,不是吗?”苏檀不动声色地拂开她的手,“更何况,我最不想做的就是让绮怀伤心,倾慕他的人很多,我宁愿看他和你在一起。还有一点我要提醒你,你在那么多人面前给了周爇那么大的羞辱,要当心。”
许樱珠的语气冷了下去:“除了不想让绮怀伤心,姐姐说的是实话,至于其他——我暂时还不知道姐姐为什么要骗我,但是我相信姐姐是有自已的苦衷。我不是什么高智商的人类,但也不至于傻到被你们耍得团团转,姐姐提醒我注意周爇,我自然是万分感激,只是姐姐若有一天想要站在我的对立面了,我也绝对不会手软。”
苏檀有些惊讶地看着眼前面目温柔的女孩,她的眼神极狠,浓重的黑眼圈为她阴毒的眼神添加了几分令人窒息的压抑,威胁的话她倒是没少听过,她作为冥族出了名的才女,自然也不会怕任何人的任何威胁,但令她吃惊的是,她的话半真半假,许樱珠不仅听得出,还能如此精准地判断出哪部分是真哪部分是假。
不出所料,陆修篁很快便找到了许樱珠的位置,自然地凑到她身边:“喜欢看热闹?这也是冥族一位很有名的先辈,想认识一下吗?”
“不用了,冥族的人,认识你不就足够了吗?”许樱珠微笑着看入他的眼睛,夕阳的暖光下,含着笑的凤眸格外旖旎。在他眼里,她不过是一棵野草罢了,平庸的长相和无趣的性格,落在人群里都找不到她的人,但不知从何时开始,陆修篁从她的身上嗅到了一种危险的气息,就像一只再普通不过的玻璃杯,捏碎了,也是会划伤手掌心的。
“樱珠是在开玩笑吗?”陆修篁一时间怔住了,显然没有给出最好的答案。
“当然,这种玩笑,不是你先开始的吗?”许樱珠微笑着,绕过他,“我今天有点累,先回去休息了。”
是夜,许樱珠被一阵窸窣声吵醒,她起身伏在门后,手中握紧了一只青白瓷花瓶——她可管不了这玩意到底值不值钱,尤其是在这种危险的时候。
极轻的争吵声从门缝传了进来,许樱珠集中注意力听着,依稀辨认出是陆修篁和苏檀在争辩。
“陆修篁,你什么意思?她跟冥族没有半点关系,你不能用她来复苏紫瑰石!”苏檀的声音因恐惧而不断颤栗着。
“你这么做,绮怀会死的。他好不容易和许樱珠重逢,又好不容易等来许樱珠和他在一起的机会,你拿许樱珠的命去做试验,他承受不起第二次这样的打击了,他会死的!”
“他是死是活与我何干?我和白音阙联手推翻冥王,我手里必须有紫瑰石的能量,才能确保他始终在我的掌控之中。否则什么时候被他一口吞了,连骨头渣都不剩。”陆修篁压着声音说道,“苏檀,我早就告诫过你,权力的争夺与更替极其残忍且毫不留情,你也答应过我绝不会心慈手软,现在就算牵扯到萧绮怀,你也决不能优柔寡断。许樱珠没几天可活了,我们必须尽快在她魂飞魄散之前修复她的魂魄,才能启动紫瑰石的能量。”
“可是……你从来不过问冥族政事,为什么现在突然要夺权?不仅是我,就连师母都看不懂你。”苏檀犹豫地问道。
“你知道为什么我没有任何权力,冥王还对我礼让三分?那是因为凭我的能力,整个冥族加起来都不是我的对手。但现在水阳火印融合之法就要重出江湖,如果白音阙先我一步,以后冥族还会有我的立足之地么?”
“你太多虑了,就算白音阙自立为王,他也不见得会对你下手。”
“是么?为帝王者,眼里是容不下一粒沙子的,哪怕有一点可能威胁到政权稳定的苗芽,都要碾碎掐破、斩草除根。再如何说你也不懂,权力是最残酷的东西,多读些史书,也不至于蠢到现在这个样子。”
“我要告诉许樱珠,我不管你说什么,我不能让你杀了她……”苏檀显然情绪激动到了极点,颤颤巍巍地扶墙向这边走来,但陆修篁丝毫没有在意,声音如同凛冽冰井中飘出来的冷气一般从她身后冒出来。
“我暂时不会动她,在白音阙正式宣战之前,我需要萧绮怀的力量,所以不可能惹怒他,更不会蠢到直接对她下手,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激怒白音阙。”陆修篁幽幽道,“但如果你提前告诉了她,打乱了我的计划,不仅会逼得我狗急跳墙,不得不捏着她向两方要兵力,还会耽误恢复她魂魄完整的最佳时机。”
苏檀愣住了,她的手搭在许樱珠的门把手上,冷汗涔涔,她从前只知道她的这个同门是冥族天才中的佼佼者,甚至常常引以为豪,但她从未想过与之对立的危险和绝望。他的每一句话都一针见血,直中她的软肋。
“好了,夜深了,明天还得启程,我相信你,始终会站在我这边。”
如同鬼魅的坟场一般恐怖,苏檀颤抖着,扶着墙,一步一步挪回自已的房间。
大概等了半分钟,许樱珠打开门,向外望了一眼,走廊已经空了。今晚陆修篁和苏檀的争吵刚好落到她耳朵里,未免也太过巧合,她正疑心着,将门关好,想要去一趟洗手间,却发现门把手是湿漉漉的。
是苏檀掌心沁出的冷汗么。
如果今夜这一出戏是假的,那么陆修篁和苏檀这两个人做得也太全套了。许樱珠望向苏檀房间的方向,门底缝隙中还透出些许微弱的灯光。
她仔细回想着白天发生的一切,突然感到有什么矛盾的细节一闪而过,但那样的灵感只存在了一瞬便消失在她的脑海中,她皱着眉拼命回想,却也抓不住那点点彗星般一划而过的光亮。
但无论如何,她开始知道如何对付眼前看似乱成一团的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