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许樱珠有些失眠,她打开窗户,让风透进来,窗台上几盆小茉莉安静地睡在月光下,微微卷曲的花瓣像熟睡的婴儿轻轻握起的小拳头。

今夜的月光倒是格外好,许樱珠一手托着下巴,望着天际。

空气中有一种熟悉的气息,是一种纯净的白牡丹的香气,混着点低沉的木质香料的味道,她努力吸了吸鼻子,惊讶道:“萧绮怀,你在附近吗?”

“你怎么知道?”萧绮怀的声音从她背后响起。

许樱珠回头,只见萧绮怀微笑着对她眨了眨眼睛,将带来的一束兰花插进玻璃花瓶中。

“我还以为你在窗外,外面有你身上的味道——牡丹和檀木的味道,很特殊,我没在别的地方闻到过。”许樱珠说着,一瘸一拐地走向他,“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想找到你还不容易?”萧绮怀有些心疼地看着她,宽松的病号服让她本就瘦削的身子显得更加单薄,还一手撑着拐杖笨拙地向他走过来。

“好了,坐下吧。”萧绮怀扶着她坐在床边,伸手理顺她的长发。

他看着她,脸颊和唇角的淤青还未完全消散,眼眶红红的,显然是刚哭过。他心里绞着,很不是滋味,但他知道许樱珠的性格,这个时候哭,绝不可能是因为伤口的疼痛。

“我不想你看我,我的脸肿了半边,还都是伤口,很难看的。”许樱珠别过脸,捂住了受伤的地方。

“你变成这样,任谁看了都是心疼。”

“前世,你真的很爱我吗?”许樱珠看着他的眼睛,他看她的眼神是那样愧疚,那样辛酸,她从未见过那样挚意浓烈的目光,看得她于心不忍。

“今生也是啊。”萧绮怀笑着,眼睛里却逐渐模糊了。

“你这是……哭了?”许樱珠失笑,语气柔了下来,“我还没哭,你哭什么?”

“不为什么。”萧绮怀转过头,眨眨眼睛,抹了把眼泪。

“我这不是没事了么。”许樱珠呜咽着声音拍拍他的肩,“我想起来了,以前跟你说过喜欢牡丹和檀木的味道,在兖州的挽月楼,有个叫白梨砚的调香师……”

“白梨砚?”许樱珠突然想起,“白音阙的姐姐?”

“是啊,看起来你已经记起来很多了。”萧绮怀说道,“不过白梨砚的香比例还不够合适,我研究了很多年,才配出了这个香方。”

“你自已调的?”许樱珠诧异道,“你做服装设计,还会调香?”

“是啊,几千年的时间,足够我慢慢研究很多东西了。”萧绮怀的眼神有些失落,却依旧在她面前保持笑颜。他转身,从床头拈起盒子里剩下的一枚山药桂花米糕:“唔,你还是很喜欢吃糕点嘛,不过这做的什么糕点,下次我做好带来给你吃。”

“谢谢你。”许樱珠轻轻点了点头,深沉的夜风从窗外透进来,他身上的牡丹檀木香一点一点揭开她的记忆,与久远的回忆渐渐重合。她看着他的侧颜,挺拔的鼻梁刚劲如峻峰,漂亮的凤眼却溢满温柔之色,薄唇如蝉翼,乌墨的发丝随着晚风轻轻拂过他鬓角。

“你今天和往常好像有些不一样。”许樱珠说道。

“有吗?”萧绮怀诧异地看向她。他耳垂上一枚墨色耳钉在月光下幽幽地盈着亮光,眼睛里雾蒙蒙的水光还未完全消退,“可能……是太担心你了吧。我已经失去你一次了,我怕我承受不住,第二次……”

许樱珠心下一软,轻轻地钻进他怀里,她双臂环住他的腰背,侧脸贴在他胸膛上,柔声道:“你看我没事呀,我好好的,没事了,没事了……”

萧绮怀的身子如触电般震颤了一下,随即,他双臂轻轻揽住女孩单薄的身子,眼泪如断线珍珠一般啪嗒坠落,女孩轻轻抚着他的背,两人之间没有言语,任夜风透过窗子缠绕在两人的气息间。

突然,病房门被直接推开,萧绮怀立刻止了眼泪,回头望过去。

“魔尊大驾光临,在下有失远迎啊。”周爇冷冷地挑着唇角,眼睛里却是抑制不住的愠怒与轻蔑。

“你们羽族的监视可真到位啊,一刻都不肯放松。”许樱珠伏在萧绮怀的肩头,盈盈笑意如春风,丝毫没有避讳的意思,活像一只嗔怪主人不满足自已心意的叛逆小猫。

眼看着周爇的脸色一点点沉下去,她倒是情不自禁地勾起了唇角。

“樱珠,到我这儿来,不要闹了。”周爇对许樱珠说这话,一双阴沉的鹰眸却始终盯着萧绮怀。

“怎么,羽族新皇的行事风格我倒看不懂了,”萧绮怀松开手臂,站起身,松了松袖口,“樱珠被寒恪欺辱得奄奄一息的时候,毫不留恋地转身就走,多潇洒啊。现在我对她毫无恶意,反倒如临大敌,您这保护得,可真是时候。”

“局外人看局中事,自然是不懂的。不过堂堂魔尊半夜潜入我未婚妻的病室,到底有何居心呢?”

“你未婚妻?”萧绮怀失笑,“樱珠,你的确答应嫁给他了么?”

两人的目光双双落到许樱珠身上,她皱眉看向萧绮怀,闭口不语。

“好了,我也舍不得为难你。”萧绮怀伸手揉了揉她的发,“知道你没事就好。今天夜也深了,早些休息,明天我再来看你。”

说罢,萧绮怀对周爇绽开一个挑衅的微笑,绕开他走了出去。

“你以后少和他接触。”周爇说着,将床头柜上的水蓝色薄毯搭在她肩上,“夜深了也不知道披个毯子,会着凉的。”

“你好像很不喜欢他。”许樱珠抬眼看向他。

“的确,我不想你和他接触。”周爇深吸一口气,“魔族之人阴险无比,你还是太天真,别上了他们的套。”

许樱珠点点头,困意来袭,她打了个长长的呵欠:“知道了,我很累了,你也回去休息吧。”

周爇还想说些什么,看见许樱珠苍白疲乏的面容,终究只是吻了她的额头,替她掖好被子,转身离开了病室。

他走后,许樱珠并没有就此入睡,而是一瘸一拐地走到窗边,倦色爬上她消瘦的容颜,她却还有些事情要思虑清楚。

她伸手想要关上窗户,却突然有人握住了她的手。

场景迅速地变幻,身体上的疼痛仿佛穿越了千年的时空重新映在她身上。

“都这样了,还不跟我走么?”

萧绮怀居高临下地望着她,蹲下身子来握住她的手。

“许戎卿……许戎卿他诬陷我……”许樱珠哭喊着,“我没有,我没有勾引我哥哥……”

“你做与没做,他们根本不在意,只要他们相信,你就是做了。”萧绮怀说道,“现在许家祖母要用家法,你是在这里等死,还是跟我走?”

许樱珠爬起身来,剧烈地抽泣着,唇角撕裂的伤口还不断冒着血珠,浑身上下的淤伤与当下她手臂上的青紫十分相像。

“走吧,跟着我,至少不会让你不明不白地死掉。”萧绮怀轻轻将女孩拉到自已身边,终于看见女孩迟疑地点了点头。

白月客栈。

这是许樱珠第一次完全没有顾忌仪容和尊卑,狼吞虎咽地解决了一碗牛肉面,风卷残云后,拿起手帕擦了擦唇角。

饿了三天,她连抬手都觉得吃力。

“说说吧,许戎卿到底把你们怎么了?”萧绮怀为她斟了杯茶,“喝点,解解油腻。”

许樱珠谢过他,说道:“父亲有兄弟四人,许戎卿是我二伯,祖父偏爱大伯和父亲,他就想尽办法毁掉我和哥哥的声誉。大伯家只有一个儿子,我父亲有两个女儿,我十四岁,妹妹才五岁,他栽赃、陷害,说我蓄意勾引大伯家的哥哥,一石二鸟,他的儿子正好继承爷爷的医馆。”

“只可惜樱雪,我这么走了,不知道许戎卿会怎么折磨她……”许樱珠落了泪,泪珠滑到眼尾的伤口上,灼得生疼。

“这你不必担心,樱雪总有办法生存。”萧绮怀说道,“而且,他打压你,倒不完全是你想的那个原因。”

“那是什么?”许樱珠疑惑道。

“他也有女儿,许森香,只比你大一岁。”萧绮怀冷笑道,“对有些人来说,别人的任何一个方面,都不能比自已好。如果自已不能比别人更好,那就只能让别人的东西彻底坏下去。”

“为什么?我的存在,又不会影响他争许家的家产?”许樱珠依旧疑惑。

“是不影响。你还太小,人心这种东西,你根本捉摸不透。有些人做事不看收益,只凭喜好,心理扭曲得厉害。你的存在让他的女儿黯然失色,他必然不会舒心了。而樱雪还小,等她长大了,许森香早已长成了,他不至于,也没必要对那么小的孩子下手。”萧绮怀伸手弹了下她的额头,“发什么呆?”

“那你救我,是看了收益,还是凭了喜好呢?”许樱珠有些疑惑地看向他,却不料对上了他那双漂亮的凤眼。

“二者兼有。”萧绮怀扬唇一笑,“说来我有事情需要你帮我去做,而且,我还想看看你表现如何。”

看着许樱珠一头雾水的样子,萧绮怀笑得更加爽朗:“你说,一匹素锦,要染多少次,才能黑透了呢?”

许樱珠浑身触电般打了个寒颤,思绪被突然拉回现实,前世的事情很多都是碎片一样,不知何时突然穿插进她现在的生活。她望向窗外一轮圆月,她知道,虽说过去的事情已经不重要了,但如果不把过去的问题连根拔起,她永远无法回到正常的生活中去。

只是,萧绮怀到底对她做了什么?她记得献祭之前,萧绮怀也问过她一句话,如果一开始他没有那样对待她,她会不会爱上他……

她想得越多,越觉得头痛欲裂,只好拄着拐杖,笨拙地走回床上。关灯之后,许樱珠很快便沉入了睡梦之中。

但她不知道,这次的睡梦,就要将她从前不愿记起的往事,彻底重现在阳光之下。

许樱珠感觉自已的身体被一片轻羽温柔地托起,缓缓睁开眼睛之后,她看见一片茫茫白雪,头痛欲裂,身体也是烧得厉害。

“跟我走。”周爇身着一袭烈红的战袍,将她从雪地中抱了起来,他纵身跨上马,将许樱珠紧紧护在怀中。

“你把师姐直接送到我手上,不管是秦烈还是萧绮怀,都会要了你的命。”周爇低声说着,双腿夹起马身,扬鞭策马。

“萧绮怀已经想要我的命了,他把我一个人扔在雪山上,就走了。”许樱珠强撑着精神,身子因寒冷而瑟瑟发抖着。

“他已经很仁慈了,没有亲手杀了你。换作旁人,他恨不得千刀万剐。你是他一手调教出来的奸细,他还舍不得亲手杀你。”周爇说道,“往后你就留在灵印教,我倒不信有人敢动我身边的人。”

“多谢教主救命之恩。”许樱珠的声音愈发虚弱。

另一边,天色已经暗下去了,窗外风雪呼啸,惹得窗户窸窣作响。

“江鹰。”萧绮怀心里烦乱得紧,重重地搁下茶碗。

“少尊。”江鹰掀了帘子进来,跪道。

“这个天气,那女孩一个人在山上,会不会冻僵……会不会有野狼出没……”萧绮怀迟疑着问道。

“即使没有狼,这样的天气一个人在雪山上待一宿,是必死无疑的,更别说她一个弱不禁风的小姑娘了。”江鹰说道,“少尊……您确定,要把她一个人丢在那里么……”

“她活该。”萧绮怀厉声道,“我自已安插在秦烈身边的奸细,居然把情报通给周爇,郑缘君从宫里逃出来的时候,她居然把人送去周爇手上,不把她碎尸万段,已经是万分仁慈!”

“可是少尊……”

“不必说了,你出去吧。”

不过多时,萧绮怀只觉心中一股无名燥火四下冲撞,他抬手拂了茶碗,瓷器碎裂的声音传到营帐外部,江鹰犹豫了半晌,掀帘而入,跪在萧绮怀面前。

“你来做什么?”萧绮怀挑眉,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少尊,属下说句犯上的话,少尊您真的……舍得让许樱珠死么?”江鹰犹豫着,终究还是说出了口,“她背叛少尊,少尊暴怒也在情理之中,只是您如此担心她的安危……是不是……真的对她动了真情了……”

“她不过是我安插在秦烈身边的一枚棋子罢了。”

这次江鹰忍不住插了他的话:“少尊,我知道她是您捡来的一枚棋子,只是,如果她死了,少尊您会安心吗?您真的,想失去她么?”

萧绮怀怔怔地望着江鹰,他想起自已第一次遇见许樱珠的时候,暴雨如注的夜晚,他接了父亲的指令,杀掉魔族叛徒,却被许樱珠撞见。他本想杀了许樱珠灭口,只是他看着她一双澄澈的眸子,心里登时升腾起一种扭曲的快感。

杀人,对现在的他来说可是家常便饭,可他第一次被魔族长老要求作恶的时候,也是这样的惊惶和无助。他想要有一个人与他一起沉沦着。

这些年他一个人所承受的痛苦与无助,让他早就忘了人与人之间还有什么善意,他想亲手毁掉一个女孩的天真,他是魔族少尊,在人间抓一只小姑娘玩一玩,有何不可?

于是,他将她带入秦烈专设的黑狱,让她亲眼看着秦烈如何对付他的政敌。他亲手将她送进宫中,让她在秦烈的眼皮子底下为他传递消息。他让她在秦烈出宫东巡时带着秦烈的宠妃郑缘君逃离……

只是他没想到,她在宫中看惯了众叛亲离的痛苦,看尽了手足相残的戏码,却依然没有臣服于恶,反而想要逃脱他的掌控,到后来递给他的完全是假消息。将重要讯息直接传递给周爇——郑缘君的师弟。

许樱珠带着郑缘君逃离之后,萧绮怀震怒,直将许樱珠带到长雪峰峰顶,将她一个人扔在雪山里,头也不回地走了。

萧绮怀眉心微动,他突然站起身来,大步踏出营帐:“走。”

“是!”

只是他在雪山上找了整整一夜,寒风刮骨一般冰冷,他茫然地望着远近重叠的白雪,希望如冬夜灯火,一点点熄了下去。他的心仿佛沉入谷底,空空荡荡的,找不到边际。

“少尊……”江鹰有些担忧地开口,“您早些休息吧,找了一宿,冷风吹了一宿,身体会熬不住的。”

萧绮怀摇头:“她还在等我去找她……”

话音未落,一直白鸽落在江鹰手臂上,他拆下白鸽脚上的信,看向萧绮怀早已冻成暗红色的脸:“少尊……许姑娘已经被周爇救走了。”

萧绮怀的脸色登时沉了下去。

“还有一事……”

“说。”

“秦烈暴怒,下旨……灭许家满门,昨夜连夜抄的家,连许家宅院都一把火烧得干干净净……”

萧绮怀猛地看向江鹰,目中闪过无数复杂的情绪,惊恐、震怒、悔恨、痛苦、失落……江鹰看见他有如被抽去全身骨架一般失了力气,要扶住同他出生入死的枣红马才能勉强站稳。

“少尊,我们的人赶到许家的时候,秦烈该做的已经做完了……但也不是一无所获,勒原救下了许姑娘的妹妹许樱雪,现在已带着人过来了。”江鹰说道。

只是萧绮怀的脸色一点一点变得愈发苍白,他没有说话,冰冷的寒风裹挟着飞雪吹在他逐渐发烫的额头上,天地俱白,他久久地没有缓过神来。

“回去吧。”

许樱珠猛然惊醒,额头沁出了细密的冷汗,后背完全湿透了。

许家被抄家……她想起从前的梦境,飞溅的鲜血、连绵起伏的哀嚎……黑暗中她摁亮手机屏,凌晨4点。

最近的睡眠越来越差了。

不过,她突然发现自已的回忆很是奇怪。

这些,真的是回忆么?为什么她能看到自已没有经历过的事情?萧绮怀带兵连夜搜寻长雪峰的事情,是她从前所不知道的,她这是有了……上帝视角的回忆?是不是因为当初抹掉了所有人关于她的回忆,所以现在她脑海中呈现的,是所有人有关她的回忆?

这样就能说得通了,许樱珠从床头寻了纸笔,开始梳理她前世的人生轨迹。也许要解开她目前的困境,唯一的办法就是从尘封已久的过去寻找答案。

在许家(许戎卿陷害→跟萧绮怀离开)

在皇宫(收集消息、带走郑缘君→萧绮怀将她扔在长雪峰、周爇救、许家抄家)

……

在雪山(她为周爇寻药,遇见萧绮怀)

在峡谷(周爇与敌军交战,遇见萧绮怀)

在山林(那时好像与周爇正是情好之时,可从言语与举止看出)

在挽月楼(品香会,她与萧绮怀都有出席)

不知在什么地方,她满身是血,手中拿着匕首,面前的中年男子已经没有了气息。

在某个不知名茶楼,周爇挽剑救了她。

……

在魔族圣地(她答应萧绮怀献祭给通灵璧,生命结束)

目前她回想起的事件好像就这么多,但关键的是,她和周爇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他们的关系是如何变化,未知。周爇与萧绮怀是什么关系,他们一个魔族一个羽族,在人间是如何产生纠葛,未知。她为何会答应萧绮怀献祭通灵璧,未知。

还有一些未出现的事件,许樱珠叹了口气,写下来的确好很多,起码不像从前一般,乱得像一团麻,新旧回忆穿插在一起,扰得她头痛欲裂。

翌日,许樱珠直到日上三竿才慢慢睁开眼睛,昨夜先是被萧绮怀和周爇折腾了半宿,后来又是恢复了部分回忆,着实消耗精力。

许樱珠从床上爬起来时,周爇正坐在她身边出神,他面前一盘芙蓉糕看起来十分诱人,旁边放着一小碗香甜诱人的杏酪。

“你怎么在这儿?”许樱珠捂着脸,“好歹等我梳洗打扮一下嘛。”

“不必,你什么样子我没见过,现在倒害羞起来了。”周爇笑道,“快去洗漱,我去把松叶粥热一热。”

“哎。”许樱珠抓住他的手腕,因为动作做得太急,肩上的伤口狠狠撕扯了一下,她倒吸一口凉气,捂着伤口。

“怎么了?”周爇扶她坐好。

“你干嘛做这些?”许樱珠问道,“看起来都不像是买过来的,是你自已做的么?”

“是啊。”周爇搀住她,“萧绮怀能做的,我都可以做。好了,去洗漱吧,一个人可以么?”

“可以可以。”许樱珠毫不迟疑地频频点头,一瘸一拐走进洗手间,打开水龙头,清凉的水流从她手上蜿蜒而过的时候,猛然想起那天在阿柯家里帮忙做饭时,脑海里听见的连珠炮似的疑问。

如果她只会想起从前的回忆,那么这个声音又算什么呢?

她摇了摇头,掬起一捧水洗了一把脸,想要将脑海里面乱七八糟的事情都清空出去,但是她怔怔地望着眼前的水池,忽然记起从前的很多事。

周爇将她从长雪峰救出来后,她跟着周爇征战、策马,跟着他处理教中事务,帮他照顾郑缘君的伤口……

她第一次感觉到了自由,无论是从前在许家宅院,还是后来被萧绮怀送进宫中,她都是如履薄冰般小心翼翼,但在周爇身边,她才真正无所顾忌。

她喜欢随着他去灵月泉,随着他去蝴蝶谷,随着他去风铃寺……他勒马扬蹄,驰骋在山野之中的样子,意气风发,是她见过的最美好的模样了。

山水之间,周爇一直把许樱珠带在身边,最重要的是,他能给她一份她从未得到过的偏爱——明目张胆的偏爱。

旁人不可以做的事情,在周爇那里,许樱珠什么都可以。她喜欢突然扑在他怀里,嗅着他身上那奇特的冷乌木气味。她心情阴雨不定的时候,他总会陪在她身边,即使说不出什么能让她宽慰的话,他也总会紧紧握住她的手。

她在灵印教中,能感受到的是无尽的偏爱与珍惜,随口说下的一句话都会变成日后周爇为她准备的惊喜。

他喜欢从背后抱住她,下巴搭在她发上轻轻摩挲,在她耳畔呢喃低语。阳光从密林上方透下来,把层层树叶点染成深浅不一的亮色。

微风掠过,树影婆娑,湖面上闪着无数翩跹银蝶似的粼粼水光。夏日的下午悠长而恬静,他弹起琵琶,和着迢迢流水,她在林荫下尽情尽兴地跳舞,一切都完美得令人艳羡。

直到那一天。

她想不起来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但她知道,回忆到这里时,她的心脏开始隐隐发痛,她的潜意识好像非常抵触那段记忆的回归。她最近总是时不时地想起从前与周爇在一起的点点滴滴,他看向她的眼神是不会骗人的,那里面的宠溺与珍惜,是假装不了的。

那天,她只记得自已要去紫藤花巷雨涓阁赴约,踏进那家店之后发生了什么,她却无论如何记不起来了。

洗漱完毕之后,她回到了病房,周爇刚好端着热腾腾的松叶粥走了回来,早点全是她前世爱吃的,她笑着看向周爇,道:“谢谢你。”

只是那一瞬间,周爇脸上闪过一种愧疚之色,但很快便恢复如常。他将许樱珠扶到床边坐好,将早点摆在她面前。

许樱珠皱了皱眉,欲言又止,最后还是说了出来:“周爇,我还是觉得有什么话,说出来会比较好。”

“你说。”

“你方才……为什么会感到愧疚?就是我说谢谢你的时候,你为什么会愧疚?”许樱珠问道。

“你什么时候学会看微表情了吗?”周爇轻声笑了笑,抬起手转了转腕表,“好了,吃早点吧。”

许樱珠没有追问下去,他是不是还为没有从寒恪手中把她救下来的事情感到愧疚?她心不在焉地舀了半勺杏酪,微甜漾在舌尖。她垂下眼帘,谁都会为这样的事情感到愧疚吧,毕竟她和羽族没有任何关系,为了他们平白受伤,换作阿柯,看向她的时候也难免面露愧色。

只是这一次,许樱珠错了。

“说来,前世的记忆,你想起多少了?”周爇拈起一枚芙蓉糕放入口中。

“不多,喏,昨晚我把能想起来的都记下来了。”许樱珠将记录回忆的纸张放在周爇面前。

“都是些零星的记忆。”周爇似乎松了一口气,“只是你为什么要答应萧绮怀献祭给魔族圣物通灵璧?你可知那通灵璧是极阴之物,献祭的后果有多严重?”

“我也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让我下定决心做出这个牺牲。”许樱珠在一处空白上画了个问号,“还有,有一天的回忆是断掉的。”

“什么?”

“我只记得我去一个巷子里等你,踏进雨涓阁的那一瞬间,就没有任何记忆了,完全是一片空白。”许樱珠眨巴着眼睛看向他,“无论如何都想不起来那之后发生的事情。”

周爇的脖颈似乎僵住了,他不动声色地避开了她的目光,舀了一勺松叶粥:“那……可能是你不愿回想的记忆,既然不愿回想,不想也罢。过去的终究过去了,当下才最重要。”

“说来也是,不过我认为过去的事情若不完全处理好,终究是个包袱,我本来只是一个普通的学生,因为不小心触碰了白氏大厦的红玫瑰才被卷入这些事情中来。看起来是往事重新找上门来了,与其避而不见,不如彻底解决,往后才好继续生活。”许樱珠探着他的眼神,说道。

“只是……你有没有想过,过去的事情既然以那样的方式结束,就说明其中必然有很多你难以接受的事实,万一你找到的回忆是你无法接受的,会给你带来更多的痛苦。”周爇放软了语气,“我也只是担心你,有些事情,你还是不知道的好。”

“我明白。只是与其被蒙在鼓里,自欺欺人地快乐着,我更想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有些事情再痛苦,我也不该逃避。真相于我而言远比快乐重要很多,我记得前世我最初是什么样子,我也早已不再是那个只想躲在你保护伞下面的小孩子了。”许樱珠笑道。

“你今天怎么怪怪的?医生说我今天可以出院了,我跟你回圣地——对了,最近怎么不见阿柯?”

“他和小南留在羽灵宫帮江炎做事。”周爇拿过她的手,紧握在掌心,“十日后就是我加冕的日子,你确定,不想成为我的羽后么?”

“当然啊,我喜欢你,很喜欢很喜欢。”许樱珠微笑着看着他,“但是越喜欢就越慎重,我想慢慢来。”

“你想怎样都好。”

许樱珠看着他的笑靥,那张明媚的笑脸与记忆中的那个人慢慢重合,他的长发被高高束起,一身墨色刺金的袍服衬得他更加神采奕奕,长剑佩在腰间,狂风乍起,他单手控着马,另一只手臂轻松地将她带上马背。

“教主天天陪着我,就这么喜欢我?”许樱珠扭头看着他专心骑马的神情,少年英姿,是何等的意气风发。

“当然啊,我喜欢你,很喜欢很喜欢。”

是啊,她脱口而出的话,他曾对她说过无数次。他知道她内心缺乏安定,于是一遍一遍不厌其烦地告诉她,我昨日如是说,今日如是说,明日如是说。

我一直一直,都在爱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