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元在村子里喊了一圈,只有田愚并金元平日里熟识的几个年轻人出来,其余的人都无动于衷。

他们躺在被窝里,或继续闷头大睡,或一面享受着这难得的夏日清凉一面对金元冷嘲热讽。

“一个黑五类,瞎咋呼啥?有他操心的份儿吗?”

田守义的女人忧心忡忡地看了眼外,“他爹,这雨下的大呀!”

田守义为自己卷上了一根烟,吧嗒抽了两口,“没妨碍,一会儿的阵势,下不长久。这么些年都没有下过大雨了,轮不到我们……”

“有人喊呢!好像是金元那小子。”田守义的女人说着去开门。

金元浑身是水地跑了进来,他心里发急,不由得吼了起来,“村长,赶快带人去护堤!这次水大,和寻常不同,晚了要出大事儿的!”

金元的语气让田守义心里不满,他慢慢地抽着烟,淡淡地瞥了金元一眼,吧嗒吧嗒嘴,吐了一个烟圈儿,才悠悠说道,“金元,你说的啥话!”

“什么啥话?村长,你不信去看看,我一路沿河跑过来的,水已经漫边了!”金元急道,他知道田守义是村长,只有他能唤得起全村的人,一同去固河堤。

“你这是扰乱民心,散播危险消息!”田守义冷笑道,“你这个黑五类,今儿怎么操心起人民的事儿了,你有这个资格吗?”

“我看你是想趁机引乱,搞什么破坏!”田守义满口政治。

“我劝你老老实实地回家睡觉去,不然就把你抓起来,砸一个月石头!”

金元听了气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冷冷地看着田守义,冷哼一声,转身跑入了雨中。

水库旁边还住着几户人家,他一定要让他们赶快撤出来,随时都有危险的。

金元走后,田守义的女人忧心忡忡地说道,“我看金元那小子说的对呢。”

田守义眼一瞪,“对啥!啥金元,叫他黑五类!”

“老话说,端午下雨,民不愁米!端午下了那么一场雨,咋还会发水灾呢!”田守义不紧不慢地说道,“睡觉!别点灯耗油了!”

雨又持续下了一会儿,沿河的几户人家坐不住了,水已经漫过院子,涨到堂屋门口来了。他们纷纷披了雨衣,出了家门,外面已是汪洋一片了,分不清河与地。

他们惶惶地看了天上瓢泼似的雨,看了远处不见边的河,脸上写满了恐惧。

“要遭灾呀……”

铲来堵水的土才刚放到门口,便被冲散了,眼见得水一点一点钻入了堂屋。

“去找金元,他在水闸那呢!去帮他……”

金元正往水闸方向跑过去,雨中隐约看见一个人,在雨中踉踉跄跄地跑过来。

正是住在水闸旁的老汉田牛,田牛浑身湿漉漉的,脸上满是泥水。

“大爷爷……”金元搀住田牛的手。

“房塌了,拴儿埋里面了……”田牛一屁股坐在地上泥水里,“我去找田守义,把我那孙儿挖出来……”

金元忙说道,“大爷爷,找那田守义不中用,我才从那过来。大爷爷,我去找栓儿,你去招呼大家伙堆河堤。一定要跟大家说说水闸的情况!”

“田愚,你跟着大爷爷一块儿去!大爷爷住在水闸边上,他说的话更让人信!”

天像是漏了一样,雨水哗哗地往下倒着,砸烂了旧旧的房顶。屋外下着暴雨,屋内下着中雨。

窗外电闪雷鸣,暴雨滚滚。

金珠金钰趴在窗户边,满脸惊恐。

屋顶漏水,雨水滴在柳闹儿的脸上,将她弄醒了。转身却不见金元在,她看了眼门外的暴雨,又见雨衣也不在家,便知道金元出去了。

水已经淹到了屋檐下,再有几步就进屋了。

柳闹儿把金珠金钰唤出来,让金钰拿着铁锨,金珠拿着布袋,去院子里装土,不拘什么,只管往袋子里放就是。

金赵氏在西屋,看着黑滚滚的天,听着轰隆隆的雨,她满脸惶恐,嘴里不住地念佛。

她搬出藏在墙里的一尊小菩萨像,放在床头小凳子上,跪在地上就咕哝咕哝地念了起来。

“观音菩萨,您降大雨是为了收蛇妖,求您保佑金家平安,早日收了附在我儿媳妇身上的蛇妖,让金家安生……”

柳闹儿一脚踹开金赵氏的门,“赶紧挖土,再拜一会儿,您就跟菩萨一块儿被冲河里了!”

金赵氏瞪着柳闹儿,终究什么也没说,毒毒地看着她。

“嫂子,抬不动……”金珠在外面喊道。

柳闹儿忙又去搬那装了土的麻袋,堆在房门口。

她又将金珠金钰唤到屋里去,“你们现在找出来所有的盆儿罐儿,接着漏雨的地方!”

“嫂子,你去哪儿?”金珠急问道。

哥哥不在家,柳闹儿让金珠金钰感到安心。

柳闹儿拭了拭金珠脸上的雨水,“去找哥哥!你们别乱跑,在家好好的,别让你哥哥担心,可别出门……”

柳闹儿拿了一根粗粗的棍儿,探着水出了院子。

“嫂子,你小心点儿……”

门外已是汪洋一片,完全看不清楚路了。

柳闹儿看到隔壁田愚家里亮着一豆光,她又涉水过去,只有田愚媳妇一人在家。

她正在往门口堆土堵水。田愚家的房子漏得厉害,屋里早已积了脚脖子深的水。

柳闹儿抬头看那房顶上的泥瓦已经松了,随时可能掉下来砸人,她便对田愚媳妇说道,“去我家里,你家房子不能停人!”

哑巴媳妇摇了摇头,指了指屋里,舍不下屋里的东西。

“你这是让田愚兄弟担心呢,要紧的东西收拾收拾,不关紧的就不要了,人重要还是东西重要!”柳闹儿劝道,“你去我家里,也帮忙照看着金珠金钰!”

田愚媳妇这才匆匆收拾了东西,去了柳闹儿家。

“我去看看哥哥同田愚兄弟……”

柳闹儿沿着河往水库方向走去,风刮掉了她身上顶着的一个布袋,她索性也不去捡它,任大雨打在脸上。

她在雨中走着,这样大的雨,这么黑的夜,已不是第一次。可她此刻的心,却同往常不一样。

以往走在雨里,她无处可去,无人可寻,心就像一只随波而荡的破船,寻不到自己的岸。她只能东西南北在雨中逡巡,等着雨停,茫然无所依。等雨停了,也不知该往哪儿去。

可今夜却不同,一样的雨夜,金元却像一盏灯,亮在她的心头,她知道,她要沿着河走,去找金元,那个俊朗的汉子,是她的夫、她的男人。等雨停了,她还要和金元一同回家,他们的家。

她在雨中笑着,像个孩子。

金元,小小两个字,稳稳地立在柳闹儿心里,只是念出它们,就让柳闹儿心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