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的荣王府张灯结彩,打天一亮,家里的奴仆们就里里外外的忙活起来,四处挂满红灯,大大的双囍字贴得到处都是,只有府里的小院子,下人们形色匆匆,安安静静地,与前院的喧闹比起来,格外寥落。

闺房里,崔凌云已是凤冠霞帔,想到今日她便要嫁给那素未谋面的南楚世子,她的心里不禁升起一丝焦虑和不安。

她的手紧紧绞在一起,不由自主发出一声叹息。

“郡主,今日叹气不吉利。”一旁的教养嬷嬷淡淡说道。

崔凌云闭了嘴,脸上的神色暗淡下来,她的手攥紧衣裙,红盖头被丫鬟们七手八脚的盖上。

外面的吹吹打打越来越响,崔凌云被搀扶着,从屋里走出来,教养嬷嬷瞧着她走路那跌跌撞撞的样子,眉头皱得紧紧。

“早几日便叫郡主好好学学这仪态,今日丢得可是王府的脸。”

崔凌云身边的丫鬟气道:“王婆子你算什么东西?怎敢指摘郡主!”

教养嬷嬷翻了个白眼,不吱声了,却在崔凌云临着要进屋的时候,冷笑了一声,小声嘀咕道:“什么郡主?克父克母,以后不定是个寡妇!”

崔凌云的步子微微一僵,而后才调整心绪继续往外走,这样的奚落她自小听惯了的,又岂会在意。

丫鬟气得扶着崔凌云的手都在发抖,崔凌云却只是暗暗拍了拍她的胳膊,以示安抚。走进正厅,荣王和荣王妃早已锦衣华服,端坐上堂,崔凌云照例福了福身子,拜别二人。

崔凌云是荣王长女,一出生就被封为郡主,可她一岁那年,国师批命,言说她是孤星入命,克父克母克夫克子,唯嫁人可破崔家命格。

荣王和荣王妃大惊失色,细细算来,自崔凌云出生后,家中还真是厄运不断,是以对这女儿极其厌恶,只养在王府中一角,不闻不问。

直到十四岁,被皇上指婚,嫁给南楚来的世子萧子章。

今日正是这大婚之日。

荣王乃当今圣上一母同胞的亲弟弟,十分好钻营,家中富庶,只是自崔凌云出生后,总有亲眷生病,此时见她迈入门槛,便烦躁地皱起眉头来。

荣王妃亦是如此。虽说崔凌云也是她亲生的,可她因生这女儿险些难产而死,产后缠绵病榻,一年都下不来床。可自把女儿挪出主屋后在这之后,她却很快康健起来,还一口气生了四个孩子,皆是母子顺遂,是以对崔凌云更是厌恶。

荣王妃敷衍道:“你嫁人之后,需得和顺谦卑,凡事听夫婿的话。”

崔凌云看着脚尖上的绣花鞋面,蚊子似的哼唧了一声:“女儿记住了。”

荣王蹙着眉,似不愿看她,也不吭声,只挥挥手,示意她可以走了。

这之后,崔凌云被扶上送嫁车辆,浩浩荡荡离开荣王府,往萧子章的府邸去了。

萧子章的府邸在城东乌衣巷,虽是权贵聚居之处,却是其中最简陋的一个小院,里外拢共三进院子,左边住的是京城都指挥使戚大人,右边是文渊阁大学士王大人,文武齐全,表面是邻居,实际则是盯梢。

崔凌云的小轿子停在大门前,之后的仪礼,崔凌云都犹如那提线木偶一般,被人摆弄来摆弄去,她如今隔了一层盖头,还真是个睁眼瞎,稀里糊涂就入了洞房。

才刚一在喜床上坐好,外面就又进了人来。

“世子您慢点。”一个尖细的声音传来,崔凌云猜到,这人应是个太监,想来是宫里边派人,来帮萧子章主持婚仪的吧。

而后是踉踉跄跄的脚步声,还有木拐触在地上,发出的“笃笃”声。

崔凌云想,是萧子章到了。

南楚世子萧子章,于十年前入北齐为质子,却在来的路上被人追杀,断了一条腿,此后不良于行,身边不离一对拐杖。正因为是个瘸子,所以婚配时格外艰难,也就是恰好崔凌云这个天煞孤星的郡主,身份地位也够,还可克一克南楚的国运。

“有劳公公了。”盖头外,一个温和的男声开口道。

崔凌云心头一紧,而后她面前的盖头终于揭开了,她抬头,只见面前的男人穿着大红喜服,身材高瘦,面容白皙,样貌……样貌看不真切。

荣王郡主自幼有眼疾,目力极差。

喜婆又是一顿念叨,二人喝了合卺酒,众多仆从才退出去,屋子里彻底安静了。

此时,崔凌云才有机会细细打量这个房间。房间不大,大床和一众家具摆设,应该是江南的式样,和荣王府大不相同,屋里还熏了香,香味不重,好闻得很。

崔凌云抬头看向萧子章,她下意识地眯起眼睛,心下却忍不住紧张起来,这……这就要入洞房了?想到这,她的手指攥紧了被褥。

而萧子章则发出一声细细的轻叹,突然坐到崔凌云身边,他似乎是打量了她半晌,才慢慢道:“你今年多大了?”

靠得近了,崔凌云才勉强看清了萧子章的样貌。

他看上去年纪也不大的模样,皮肤白皙,轮廓深沉,更重要的是他脸上的神色温和有礼,有种谦谦君子的气度,说是温润如玉,是最配他的了。

崔凌云一时紧张,甚至忍不住微微红了脸,她结结巴巴道:“我……啊……妾……妾已十四岁。”

或许正是这一时的小鹿乱撞,崔凌云忽略了那一瞬间,萧子章脸上微妙得神色。

他“嗯”了一声,又叹了口气才道:“今日你也定然疲惫,可要再用些吃食?”

那当然是要的。崔凌云摸摸自己的肚子,这一整日都未曾进过吃食,她如何不饿。

没一会儿,萧子章就叫人送进来一大碗鸡汤面,此时已经是酉时,外面天色渐暗,崔凌云饿得狠了,风卷残云吃了个干净,很快犯困起来,没办法,天不亮就起床,到了天黑,能不累吗?

萧子章见她面色困顿,又十分贴心得说道:“我叫人进来伺候更衣。”

崔凌云抹了把嘴,摇摇头,“不必了,我自己可以。”

说着,崔凌云已走到铜镜前坐下,伸手利落地卸掉满头的钗缳,又脱掉外头一件件的礼服,挂在凳子上,直到亵衣,她才回过神来,似有些不对。

自己这样,是不是显得有点奇怪。

果然,萧子章莞尔一笑:“郡主倒是个不拘小节之人。”

因命格不好,荣王夫妇对这嫡长女十分不重视,连带着下人偷懒也是常有事,这些日常琐事,崔凌云早就做惯了的,并不需要人伺候。

只是这样的话说出来,到底是难以启齿的。

“自小父王便教导我,不可忘本,我大齐朝祖先,百年前起于微寒,事必躬亲,我们如今有了这锦衣玉食,却也不能成为什么也不会做的废人。”崔凌云说完,闭嘴了,如此说倒像是把萧子章也说得像废人一般,尤其他腿上有疾……

大约也是不知道该怎么接,萧子章沉默了许久,才道:“我亦不爱人伺候,本还怕郡主不喜的。”

“怎会?正合我意。”崔凌云回眸笑了笑。

她站起来,用旁边的脸盆,好好洗掉脸上的铅粉,才终于露出自己的本来面目来。

齐声崔凌云生的极美,脸是遗传了父母的好样貌,一双杏核眼,脸颊上还有少女特有的圆润,皮肤极白,眉宇间灵动,且还有一丝微微的稚气。

萧子章远远瞧着,一时怔忪。

崔凌云自然不知道这些,她坐在梳妆台前,找到香膏抹了抹脸,才回眸看过去。

此时,萧子章已铺好了床铺,正坐在两床大红喜被间,男人身形削瘦,可比起崔凌云,却还是显得高大极了。

她有些紧张,脸上的神色很是难堪。

“今日郡主困顿,便先睡吧。”萧子章开口道。

崔凌云松了口气,看来萧子章今晚并无圆房之意。她刚要钻进被窝,而后才想起来萧子章腿脚不便,灯还亮着,得有人去灭,于是她朝红烛走去。

萧子章愣了愣,忙道:“我来便是。”

奈何崔凌云是个风风火火的性格,已走过去,狠狠一吹。

烛火熄灭,房间黑了下来,崔凌云眼前一暗,发现自己什么也看不见了。

“啊……”她下意识地惊叫一声。

“你别动。”萧子章连忙道。

崔凌云只好等在原地,她对这房间不熟,实在没把握摸回床上去,更何况,她眼下连床在哪个方向都是不知道了的。

没一会儿,黑暗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萧子章已带上拐杖,“笃笃”得朝她走来了,没一会儿,便到了崔凌云眼前。

他伸手拉了拉她的手,男子的手心干燥温暖。

“走这边,小心莫要磕到桌椅。”他无奈道。

崔凌云在黑暗中弯了弯眼睛,她跟着萧子章,一步一步走回床边,慢慢松了口气。

“多谢殿下。”

“郡主客气了。”

萧子章显是十分细心之人,他在被窝里放了汤婆子,崔凌云躺在里面,只觉得又柔软又暖和。

许是因为累了,那天晚上崔凌云一觉到天亮,竟是难得的踏实。

临睡前,她迷迷糊糊地听到萧子章嘀嘀咕咕说着什么,隐约只能听到“禽兽”二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