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舅舅?”柳蝉衣疑惑的看着他。
柳玉叹了一口气,坐在床边,向他招招手,
“来蝉儿,坐到舅舅身边来。”
柳玉看了自已的小厮一眼,小厮心领神会,将房门关上守在门口。
他收回目光,从床头拿下一个妆奁。
男为悦已者容。自打回到姊妹家后,他打开妆奁的次数越来越少。
年纪越长,他便越发注重外在影响,不光弃了胭脂水粉,还封存了所有鲜嫩颜色的衣物。
即便如此,城中的无知小民上下唇一碰,便造出这样的谣言来。
柳玉内心错综复杂,指腹摩挲了两下,收敛起情绪打开那妆奁,第一层只是些寻常样式的朱钗耳环,柳玉打开第二层,柳蝉衣凑过去一看,饶是他见惯了好东西,也被惊得眼睁大了些。
“舅舅,这是……”
他不由的拿起一支凤蝶鎏八宝的簪子,那簪子通体纯金,对光折射出缤纷的五彩光来。
“这些都是我年轻时的首饰,有些,是你舅姥爷传给我的,如今我都与你添到你的嫁妆里去。”
柳玉浅笑,目光深处是疼惜。
“……殿下怜惜你,愿与你成婚,可你没有母亲姊妹撑腰,多些贵重的嫁妆傍身、才不会被妻主瞧轻了去。”
妆奁的第三层,是一沓子厚厚的银票。
“男人手中留些体已钱,不管是打赏下人收买人心也好,想出面做些营生贴补家用也罢,至少不用开口央求女人。”
“我知道你心悦殿下,但万万不可像在家中一样耍些小脾气跟殿下赌气了。在府中下人面前态度要强硬,在殿下面前姿态要低腰肢要软……”
柳玉絮絮叨叨叮嘱着,却总觉得不够。
看着柳蝉衣迷迷瞪瞪的模样,柳玉长叹一口气,打开妆奁最后一层——
最后一层,只有一枚有柳叶纹路的象牙令牌,与几张薄薄的纸。
“这是妆奁中最值钱的东西,或者说,你母亲留下的全部家当都在这里了。”
那几张纸是地契。
柳蝉衣拿起那柳叶牌子看了一下,却看不出什么名堂,柳玉解释道:
“这是世代柳家妵的身份令牌,本没什么用,可柳家的庄子铺子的管事你都没见过,你母亲一去,她们便只认牌子不认人了。收好这牌子,切记切记。”
柳蝉衣点头,将牌子放回妆奁中。
柳玉合上妆奁,往甥子的方向推了推,伸手将他的一缕碎发别到耳后,顺手理了理他的领子,温柔道:
“往后的路都要靠你自已走了。”
眼见得舅舅起身,柳玉心中一慌,连忙抓住他的衣袍,
“舅舅你要去哪儿?”
“哪儿也不去,回柳府看看。”
柳蝉衣:“我也要去。”
柳玉轻柔的拿开他抓着自已衣袖的手,像从前哄他时那样道:
“你跟着去作甚?乖,在刺史府待着。”
柳蝉衣彷徨的看着他。
柳玉手搭在柳蝉衣的后颈上,把他搂到怀里,另一只手拍了拍他的后背:
“别去了,殿下本就猜忌你母亲,你又何必去一趟、平白惹殿下心烦?”
柳蝉衣站在府门口目送马车离去,明明舅舅与往常一样,他却总觉得心口慌得厉害。
思来想去,他疾步向书房走去。
不行,他得跟微娘说要回柳府一趟。
马车内小厮掀起帘子看了一会儿,转头对柳玉说:
“舅夫人,公子回去了。”
“嗯。”
柳玉颔首,顿了顿,道:
“往后你跟着蝉儿,不要再唤他公子了。”
小厮茫然:“那该叫什么?”
柳玉这次回柳府,除了这个年轻的小厮,便只有一个周公公,便是先前钳制住柳蝉衣强行给他验身的那位。
周公公闻言呵斥道:
“殿下封他为什么,你们便唤他什么便是。”
柳玉扶着额头,叹息:
“琼芝,你说蝉儿可会怨恨我。”
琼芝便是周公公。
凶神恶煞的的周公公,却有这样一个温宛的名儿。
他年纪大了看得透彻,也猜出几分柳玉的打算,劝慰道:
“他会理解您的良苦用心的。”
“……但愿吧。”
如今的柳府,同以前一样显眼的很。
以前是门庭若市的显眼,如今柳府朱门前一丈的距离,行人都避着走,生怕沾上了什么污秽一般。
小厮面皮薄,畏惧行人的目光踌躇着不敢上前。
柳玉带着周公公面色如常的踏入,用力一推大门,跨过高高的门槛走进去。
七日未到,堂屋停着柳绍的棺材还未下葬。
柳玉手搭上漆黑的棺木,轻声道:
“阿姐,我来看你了。”
转身在屋子里头转悠了一圈,在中间站定,对周公公笑道:
“这处位置不错。”
柳玉转身看见茫然的小厮,看着他稚嫩的、与自已甥子一般年纪的面庞,心下一软,便吩咐道:
“你到我的院子去,我有一只迦南香木镶金的镯子,你去给我找找。”
小厮点头称是。
周公公搬来一把凳子,正欲再搬一把,柳玉阻止了他:
“别搬了。一把凳子够了……你得留下替我照看着蝉儿,别让他被骗了。”
“……琼芝,帮我踢翻那凳子……”
……
柳玉没说那镯子在哪儿,小厮翻箱倒柜了一番怎么也没找着,跑回前院,
“舅夫人,您说的镯子在哪儿——”
离得远小厮看不清,只见堂屋上挂了一个什么东西,小厮跑近了些定睛一看——
“啊——”
房梁上三尺白绫,一个人挂在上面轻微的晃着!
素衣葛布,漆黑的发髻中没有任何头饰,紧紧斜斜插着一朵白花。
小厮惊得一下子摔在地上,仰头对上那人低垂的青白的脸。
“舅、舅夫人?”
一旁,周公公无力的跌坐在地上,撑着侧翻的凳子老泪纵横的哭嚎:
“公子,公子……”
口中唤的却是闺中的称呼。
“舅舅——”
柳蝉衣远远望见堂屋那双凌空的绣花鞋,耳边一声嗡鸣,所有的嘈杂喧闹声远去,四周的景物都霎那间褪去了颜色,他转身望去,周围一片让人头晕目眩的白光。
一堆人围着他,看不清面容,嘴一张一合说着什么,却像溺在水中,耳膜鼓噪着,听不到声响。
他推开乱七八糟伸过来的人或是手,仓皇的拎起裙角一路踉踉跄跄的穿过府门、回廊……
有人把柳玉的尸体将他从绳子上放下来。
他一下子扑在地上,盲人一般反复用手去摸索着他冰冷的脸、僵硬的躯壳、他的鼻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