暑日里热气裹挟,就连偶尔有风都是湿热的,吹在身上十分黏腻蒸腾。

长宁独自一人走到承恩堂后面的倒座房前,看见琵琶所居的那间屋子门扇正半掩着,便缓步上了台阶轻轻叩门,“琵琶,你在里面吗?”

“公主怎么来了?”

很快,门被打开,琵琶抬头望着公主有些喜出望外,继而很快垂下眼帘,声音中带着些许忧虑。“您有什么吩咐直接唤奴婢过去就好了,哪里能劳动您贵步临贱地。”

长宁没有说话,只是握住了琵琶的手进了屋子。

这屋子不大却收拾得十分整洁,只是因为夏日里不能用冰的缘故有些闷热,琵琶忙拿了团扇来给公主扇风纳凉。

“不必忙了,琵琶姐姐,坐罢。”

长宁一眼就看见了正平铺摊放在床上的大红嫁衣,遂凑近了些坐在床沿观看。想起方才琵琶也正是在对着这嫁衣默默出神,眼中不无喜悦向往,只是面上仍隐隐可见泪痕。

“没什么,只是想着你明日就要出嫁了,所以我特意亲自过来看看你。”

长宁见琵琶仍站在一旁陪着,索性伸了手拽着袖子拉琵琶和自已一起面对面坐在床上。

“姐姐的手真巧,绣的这嫁衣真好看。”

床上的嫁衣是琵琶亲手裁缝绣制的,正红的绸缎上面绣满了各色禽鸟花卉,又缀了金珠宝石若干,看上去光华流转,十分耀眼夺目。长宁想伸手轻轻摸一摸,不知想到了什么又把手收了回来。

“我记得,小时候母妃早亡,哥哥也很快被送走了。朝阳宫中,淑妃娘娘执掌六宫无暇顾忌我,是以下人们多有怠慢克扣。我常常不是缺了衣裳就是少了鞋子,都是姐姐四处收了她们大宫女不要的碎绸子缎子,熬了夜给我赶做的。”

琵琶闻言落下泪来,“都是奴婢不好,是奴婢没有本事,让您受了好多苦。”

长宁伸手牵住了琵琶,另一只手拿了自已的丝帕给琵琶拭净脸上的泪水,用力地摇了摇头。

“不是的,姐姐,你不要这样说。我怎么会不明白呢,生在宫中的孩子本就艰难,何况是自幼失了母妃无人在意的。幸好有姐姐和琴瑟一直陪在我身边,这才能顺利长大,苦尽甘来。姐姐对我的好,我都记得的。”

长宁的思绪似乎飘到了很远的地方,就连说话的声音都有些飘渺,在不大的屋子里空空地传来。

“许多年前,也是这样一个酷暑的午后。不知为什么,淑妃娘娘突然就发了好大的火气,许是我正撞在她气头上点了眼,她便罚我去院中空地上罚跪诵读《女则》和《女训》。那雕镂了金乌在日纹路的石砖被太阳晒得滚烫,是姐姐跪在地上抱着我足足跪了两个时辰……”

长宁泪如雨下,一滴滴砸落在和琵琶交握的手上,喃喃着像是呓语。

“自此之后,姐姐的双膝上就留下了去不掉的疤痕。我多恨啊!我恨李淑妃,我恨皇帝,我恨所有的宫人,我更恨我自已……要是那个时候我能再听话乖巧一些就好了,也许就不会惹淑妃娘娘生气,也许就都没事了……或者,要是我能再多受父皇宠爱一些,她们就不敢如此对我们了……”

感觉到自已的手被紧紧回握着,长宁略微回过神来,看见琵琶亦是默默流泪摇头。

“公主,不是您的错,都过去了,一切都过去了。日子会越来越好的。”

“是啊,咱们往后的日子一定会越来越好的。”

长宁缓过神来,擦了眼泪,有些羞赧笑道:“是我不好,大喜的日子总提这些做什么。”

遂很快转换了话题,聊起明日出嫁和日后做主母的事宜。

“姐姐如今嫁了个两情相悦的好夫君,我心里也很是替姐姐开心。再加上那苏大人和苏夫人都是比较宽厚和善的人,日后应该也不会怎么太计较苛待儿媳,我这样想着才觉得稍稍安慰一些。我只希望,姐姐明日嫁过去以后能一辈子都顺心舒坦就好了,其余的,我再不求了。”

琵琶闻言十分感动,眼中含泪向公主说道:“奴婢多谢公主,公主鸿天之恩,奴婢没齿难忘,恐今生今世无法报答万一。奴婢日后一定常常回府来陪伴辅佐您。”

说着就要跪下磕头,长宁连忙伸手拦住了。

“好姐姐,咱们十数载生死荣辱与共,何必再说这些客套生分的话。既然去了,就别再惦记担心府里了。”

长宁伸手将琵琶垂落的鬓发挽在耳后,真心实意地嘱咐起来。

“姐姐,我已经长大了,一切都能行的,别担心我。你只要过好自已的日子,能幸福快乐,我就放心了。苏寿人是很好,但是日子终究还是靠咱们自已过出来的。说句逆耳的话,咱们不能靠男人的心意过一辈子,夫妻感情要经营,婆媳关系也要维护,最要紧的是,钱、人、权这三样一定要死死握在自已手中。最不济,身边总要有一两个知心能干的心腹,手里总要有足够一年开销的钱粮才行。”

琵琶连连点头,“多谢公主叮嘱赐教,奴婢都明白的。”

“管理家中各项事务和妾室这些我倒是不太担心你,毕竟宫中府中远比他们苏家后院艰险太多,这样你都能顺利胜任,日后嫁过去更不在话下。”

长宁有些担忧地微微蹙起眉心,“只是怀胎生产之事,我也不曾经历过,实在没有太多经验可以告诉你。女子怀孕生产之时最为虚弱,有如在鬼门关阎王面前走一遭。你也没少见,宫中有多少一尸两命的惨案,所以我给你带了最有经验、家世又清白的产婆和郎中过去,希望能略帮扶你一二。”

琵琶含泪无言,只默默点头应下。长宁有些不舍地伸出双臂抱了琵琶一下,随即分开。

“好了,姐姐,时辰也不早了。你再收拾准备一会儿,尽早歇息罢。明日还要早起呢,我亲自送你出门上轿。”

话毕,不用琵琶送,自已就起身出了屋子。

许是触景生情,长宁一时又想起了自已名义上的夫君——驸马尹清。想着近一年未见,不知故人近况,合该去瞧瞧,便由秋鸿陪着坐了竹轿缓缓往枕霞阁去。

秋鸿跟在公主身侧,虽然面上看着倒还算平静,但是内心里早翻江倒海地汹涌起来。长宁微微偏头看着秋鸿微微变幻的神色,心中一时不知是何感想。

“秋鸿,我看你好像不开心?”

“属下不敢。”

秋鸿连忙肃正了脸,有些慌乱又不甘地回应,只是头一直低着没有抬起来过。

到了院门口,看守的侍卫们纷纷行礼请安。长宁瞥了一眼端出来的饭菜,尽是些糙米熬烂菜叶子,一丁点儿荤腥油水都不见,还都是些馊的。

“驸马只是重病静养,陛下和本宫都不曾苛待了驸马的饮食用度,你们这也未免太轻忽怠慢了。”

长宁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当面训斥了送饭的仆妇。那仆妇吓坏了,一个劲儿地磕头请罪,长宁摆了摆手。

“你们贪吞的那些银子,本宫就不计较了。只是日后吃穿用度上不许再克扣,要善待驸马,万不可再如今日一般。”

“是是是,奴婢明白!奴婢明白!”

抬步跨进院子,驸马所居的正室门窗紧闭,只有一道纤瘦黯淡的灰影落在窗纸上。长宁正要再往里走,就觉得自已的衣袖被轻轻地扯了一下,回头一看,却只见秋鸿正垂手低头跟在自已身后,默默不发一言。

长宁顿住了脚步,站立片刻,终究还是没有进去,只回身扶了秋鸿的手走出去了。背后窗纸上的身影微微一晃,随即消失不见。

待出了枕霞阁,长宁能够明显地感受到秋鸿的心情渐渐好起来,便也不再纠结方才秋鸿情绪的异常波动,仍笑着带人回了承恩堂。

甫一回来,正看见孔氏带了抱着幼子的两个奶娘来请安,众人听见丫鬟通报连忙纷纷站起身来行礼。

“妾身给殿下请安。”

“奴婢代小公子给殿下请安。”

长宁一路走过,坐上堂中的正座,扬了扬手微笑道:“不必拘礼,都起来坐罢。”

孔氏和奶娘们谢了恩,各自纷纷落座。

才坐下,孔氏便陪着笑道:“勋小公子和玉小公子如今都已三岁有余了,才学了说话,总吵着闹着要来殿下的承恩堂给您请安呢。”

小小的孩子还没见过自已几面,恐怕连自已是谁都认不清,又怎么会吵闹着来见呢?长宁知道孔氏这话是在讨好自已,想着她一直安分忠心便没有拆穿,索性给了几分面子配合地笑起来。

“是吗?快抱来本宫瞧瞧。”

两个奶娘抱着孩子一一上前来,长宁接过尹勋,抱在怀里左看看右瞧瞧,不由笑道:“瞧勋儿多乖巧喜人啊,都是妹妹教养得好,合该……”

话没说完,就觉得身后似乎有一道视线直勾勾地盯着自已。长宁有些惊疑地偏头回看,发现秋鸿早低下了头,虽然看不清神情,但是隐隐能感到他的伤心惶恐。

见此,长宁便猜到秋鸿怕不是又吃醋了。这孩子,年纪见长,心眼儿倒是一直这么小。

摇了摇头,将孩子还回奶娘怀里,换了话题向着孔氏闲谈。

“合该多嘉奖妹妹哈哈哈哈哈哈。本宫看妹妹的身子也好得差不多了,若是平日里无事就让下人们跟着出去逛逛,要是喜欢听戏看戏,再养几个小戏子也是好的。”

孔氏听了这话喜出望外,一个劲儿地俯首谢恩。正说着,忽然听见珠帘一响。

“公主,尤太医在院外候着给您请平安脉呢。”

刘姑姑从堂下躬身进来,行了礼向公主禀报。

长宁闻言便笑了,“他来得倒是时候,快请进来罢。”

继而偏头看向面上又是惊喜又是惶惑的孔氏。

“你哥哥来的正好,一会儿本宫派人去请你父亲来,你们一家人也好久不曾见过了,今儿个在一起好好儿地聚一聚。”

说着,就派了人去后院请孔医正过来承恩堂。

“妾身多谢殿下恩典!”

“微臣给殿下请安。”

尤丰甫一进堂内便躬身俯首行礼问安,直待听到公主赐座,这才一抬头看见了自已的妹妹。

“向俭,你出宫一趟也实在不易,便多和你老父胞妹处一处罢。”

长宁面向尤丰,带了些笑意道:“也是你妹妹争气,一下子便生了两个儿子,如今也三岁有余了,你去抱着看看罢。”

正说着,孔医正也疾步赶到。一时,许久未曾团聚的一家人彼此见了也都是眼中含泪,感慨万千。

尤丰率先缓过神来,推了老父和妹妹的手,下了座向着公主揖礼再拜。

“微臣万分感激殿下救命与再造之恩,只是微臣今日特意出宫来,原是有要事和殿下禀报,恳求殿下屏退左右。”

长宁一早便猜到,尤丰亲自来了府上定然是宫中有极为重要的大事发生,非当面口授不可,否则平日里为了避嫌都是刻意疏远着的。孔氏父女闻言也知晓兹事体大,唯恐性命攸关,便都道了些“正事要紧”的话,欲要退下去。

长宁摆了摆手,和蔼道:“不妨事,你们父女且坐着。本宫和尤院判去后面偏殿略坐坐,一会儿就回。”

说罢,便带着秋鸿和尤丰去了后面。

“殿下,请恕微臣直言。陛下病重,日子恐怕就在这一两天了。依微臣看,或许今晚,或者明早,陛下他……”尤丰略跪近了些,仰首向公主低声说道。

长宁一时听闻这个消息,颇有些震惊。看来尤丰这次带来的讯息确实又紧急又重要。想想此时皇帝病危的消息应该还在封锁之中,尤丰能出宫实为不易。

“你这一路上都还顺利吗?”

“多谢殿下记挂,如今惠妃娘娘代掌后宫,是她给了微臣出宫的令牌。”

长宁瞬间了然,点了点头,向尤丰询问道:“陛下几时病的,得的是什么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