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身后似乎有人在跟着咱们。”刘姑姑凑近轿子,低声提醒长宁。

长宁借着和刘姑姑说话微微侧头,“哎呀,姑姑,不好了!”

“殿下莫惊慌,这是怎么了?”

“本宫把那个写了药膳食谱的小册子落在东偏殿的圆桌上了。这可如何是好?”长宁佯装焦急,四下环顾。继而压低声音道:“让琵琶跟着她。”

刘姑姑点点头,“奴婢这就回宫去取,殿下莫担心。”

“雪天路滑,姑姑路上当心,本宫在乾清门前等你。”长宁回头叮嘱着刘姑姑,眼见那远处的“尾巴”并未被刘姑姑吸引走,仍继续悄悄跟着自已,心下便有了计较。

由于实在是距离太远,又兼那人穿着一身白袍,四下白茫茫一片,长宁根本看不清尾随的宫人到底是谁,只能根据身量隐约判断出来是个女子。

宫中门禁森严,莫说宫内宫外,就是前朝后宫也难通行。既然她能在后宫行走,那必然是宫中妃嫔或者宫女、奶娘、保姆一流。而这尾随者,正是自已从郭宁妃的咸福宫中出来之后才发现的,再加上刘姑姑说,郭宁妃殿内屏风后隐约有人在。细想想,郭宁妃总不至于关心自已的药膳,难不成,郭宁妃是误以为自已撞破了她的什么秘密……

长宁以手支颐,略略偏头回望,那女子仍远远地在后面跟着自已。

“殿下,奴婢把您的册子取回来了。”恰在此时,刘姑姑拿着册子赶回来,冲长宁点点头。

长宁见了,心下了然,“有劳姑姑,那咱们就走吧。”

说着,刘姑姑把出门的牌子递给门口的侍卫,查验通过后一行人出了乾清门来到前朝的地界。

“公主,那人似乎也跟来了。”

长宁点点头,“一会儿进了太医院,找个机会让琵琶悄悄地来见我。”

“是。”

甫一进院子,陈院使便带着左右两位院判出来迎接,“给十四殿下请安。”

长宁使个眼色,刘姑姑便亲自上前去搀扶陈院使起身,顺手塞了一个装着两锭五两金的锦囊到院使陈峰手里,“有劳陈院使远迎,我们公主日夜忧心陛下龙体,此番前来是想学习、讨教的。”

“殿下真是孝心,也难怪陛下最最独爱您。”陈院使堆笑奉承,“外面天冷,殿下快里面请。”

进了偏厅,待长宁解下披风坐定,早有医士奉上香茶来。陈院使拱手问道:“不知微臣有什么能帮得上殿下的?”

“有劳陈院使费心,本宫想亲手做些药膳给父皇,只是听闻父皇正在服用太医院的汤药,不知是否会有冲突。”长宁微微蹙眉思考,继而略一扬手道:“如今天寒地冻的,是本宫叨扰了,这些心意权当请各位医家喝茶吧。”

身后的两个女官捧着托盘上前,掀开杏黄色的绸子,下面是二两一个的小银锭子,足足有五十个。

那左右两位院判见此,面面相觑,脸色俱是一变。这杏黄色本是太子才能用的尊贵之色,自从太子标薨逝,就再不见有人穿这样颜色,哪怕是最有权势的秦王、燕王,也不过只能服尚金黄、橘黄等次色。可是这位长宁公主,不仅披风外用的就是杏黄色的缎面,就连赏人用的绸布也是杏黄之色,由此便知,皇帝对其的偏宠可见一斑。

愣了片刻,陈院使轻咳一声,左院判周彬方回过神来,忙上前接过托盘,和右院判吴越一同跪下谢恩。

“微臣多谢殿下赏赐!”

长宁摆了摆手,端过桌上的茶盏,揭开盖子,轻轻闻了一下。

“殿下,这是陛下自发病那日起的医案,里面亦有选方用药的记录。”吴院判捧来一本册子交给长宁身旁的女官。

长宁接过册子,随手翻了几页,“本宫不懂药理,看了也是无用,倒是劳烦吴院判费心了。”

长宁粗略看过几眼,无论是体征舌脉,还是选方用药,都是完美对应,几乎无可挑剔。当然,这些稍用些心就能查到的表面功夫,自然是天衣无缝的,若是仅凭医案就轻易断定了皇帝装病与否,那才是真的愚蠢。

“这……是微臣思虑不周,请殿下恕罪。”吴院判忙躬身告罪。

长宁摇了摇头,“不怪你。既如此,不如本宫直接问问,父皇现在可以用些百合粳米粥吗?”

周院判赶忙抢着称赞道:“殿下真是思虑周全,陛下如今这个情况,喝些百合粳米粥最适宜不过了。这对陛下的恢复有很大好处。”

“那便最好不过了,父皇最喜欢喝本宫熬的百合粳米粥了。本宫看着父皇日日只喝些汤药和参汤真是心疼,人食五谷方能健康长久,总是这样怎么能行呢?”长宁有些哽咽。

陈院使赶忙上前来劝慰,“殿下的孝心真是阖宫有目共睹,陛下吉人天相,定然可以逢凶化吉。”

长宁心中冷笑,当初我母妃死的时候你们也是这么说的。太医院的人最是精明,都长了同一条舌头,谁也不肯轻易得罪。跟这三个老人精嘴里确实套不出来什么有用的东西,要想探明真相,还得另想办法。

“但愿父皇早日好起来,本宫也就放心了。”长宁捻起帕子轻轻按了按眼角,“本宫听闻以山药、茯苓、西洋参药材这些入膳,平日里服用也是多有益处,可是真的吗?”

三人一齐点头,“确实如此,这些药材性味温和,药食同源,常人也可平日里适量服用。”

“太好了,那本宫去厅中药柜里瞧瞧,选些好的带回去,一并给父皇做药膳吃。”长宁欢快地微笑起来,“三位大人公务繁忙,本宫实在不好再多叨扰,自去转转就回宫了。”

陈院使忙恭敬道:“殿下言重了,能为殿下分忧实乃微臣万幸。只是陛下的药还在煎煮着,下官需带着二位院判亲去盯着。接下来就由医士尤丰带您四下看看,殿下有任何吩咐尽管告诉臣。”说着,院使陈锋冲站在门外侍立的医士叮嘱,“小尤,这位是陛下最最宠爱的十四公主,你可要十二万分尽心,知道吗?”

只见那尤医士忙跪下磕头,“下官明白,但凭殿下吩咐。”

长宁默默打量着,这医士尤丰看上去不过双十年纪,身量颀长瘦削,白净的容长脸,细眉淡眼,颇有些拘束,想来该不是显贵家的子弟。

陈院使带着左右院判一行人退了出去,一时间屋子里只余下跪在地上的医士和长宁一众人。

“快起来吧,接下来就有劳尤医士了。”长宁温和笑起来,“刘姑姑,看赏。”

刘姑姑走上前去,直接在尤丰的手里放下一锭二十两的银子。那医士狂喜,复又跪下磕头谢恩,“多谢殿下!多谢殿下!”

二十两银子对寻常人家来说可不是个小数目,足以够快一年的日常开销。就算是对普通医士来说,也是一笔颇为可观的收入。太医院正使月俸不过十六石,折合银子也就三十二两,而这些从九品甚至还有些不入流的医士,月俸堪堪五石,甚至更少。

“这有什么,你们也不容易,权当是些辛苦钱,若是做得好本宫自然还有赏。”

长宁一直很想在太医院中有个自已的人,可惜母妃早薨又性子淡薄不爱交际,自已也一直没有机会,平日里来请平安脉的太医就那么几个,且都是多少早就有些脸面、名声的,自然不肯轻易投靠哪一宫。而那些没有根基的无名医士,又不得接触。如今好容易出来一趟,自然要好好地考察一番。

长宁站起来,转头命令身后跟随的众宫女、女官,“本宫跟着尤医士就在外面药草大厅里看看,只刘姑姑陪着就是,你们不许跟来,一群人浩浩荡荡往来影响人家公事。”

“是。”众侍齐齐回应。那些随行的宫女、女官们巴不得趁公主不在好偷懒歇歇,如今天寒地冻的,又走了那么远的路,自是疲惫。

医士尤丰在前面引路,刘姑姑搀扶着长宁跟在后面。大厅里呈凹字形的柜子一圈上都摆满了装着各色药材的方草纸,中间有三五个太医在忙忙碌碌地看方子,从药柜里抓取药材,过称……

“殿下,这些柜子里面装的都是炮制好的饮片。陛下和各宫娘娘、各位殿下所服用的丸散膏丹都是从这里取出来药材,过称、包装、研磨或煎煮好之后送进各宫的。”尤丰侧身恭敬地向长宁指着药柜介绍。

听见说话的声音,那几个太医忙放下手中各事,躬身行礼。

“给殿下请安。”

“免礼,都起来吧。”长宁略抬了抬手,“本宫四处看看,你们继续忙你们的。”

“是。”

“哦?既然这药柜里都是炮制、切割好的药材,那么那些一开始没处理过的药材在哪里呢?”长宁来了兴致,问向尤丰。

“回殿下,在后院。最原始、未经处理的药材送来之后,统一都先进后院,经过切割、炮制等一系列处理后才能放进药柜里供太医们随时取用。”

“原来如此,那咱们去后院看看。”

“是。殿下请随下官来。”尤丰在侧前方躬身引路。

长宁状似随意闲聊,开口道:“尤医士听口音,似乎是钟离人?”

“殿下好耳力,下官老家正是孤庄村。”

长宁笑起来,“这样巧!父皇的老家也在钟离。尤医士家里还有些什么人啊?”

“下官惶恐,万不敢和陛下攀附。”尤丰转过身来慌得不行,又要跪下,“下官家中只有在村中做大夫的老父和一个未出阁的妹妹。”

“瞧你,慌什么,这里又没有旁人,本宫只是跟你闲聊几句。陈院使他们年岁大了,事情又多,本宫也不好多说什么。本宫身边的宫女、太监一个个见了本宫有如那鼠儿见了猫,躲避不及,更没什么好说的。本宫也是长日无聊,找人闲话两句罢了,尤医士不必拘礼。”

“谢殿下抬举,如若殿下不弃,您叫下官小尤就好。”

“小尤?”长宁有些新鲜地叫道。

“下官在。”

“小尤,那以后你若无事,常来永寿宫走动走动,陪本宫说说话,聊聊天。本宫对药膳很感兴趣,你也好指点一二。”

“下官荣幸之至。”尤丰心中不免有些雀跃,自已跟随父亲在村中采药、看诊三五载,好不容易被举荐进了太医院,可惜没有背景,没有师父愿意收自已,只得日复一日地做些杂活儿。今日听闻陛下的爱女十四公主要来太医院,自已使了十两银子,又千求万求了吴院判才求得了一个奉茶的差事。所幸老天有眼,这十四公主出手阔绰,对待下人又随和,日后若是能为其效力,也是极好的选择。

正往后院走着,忽然看见远处有几个小医士捧着药罐子也往后院去。长宁好奇问道:“这些人是去干什么?”

“殿下,他们是去倒药渣的。”

药渣,是了!长宁心头一道亮光划过。皇帝的体征不似作伪,医案也看不出问题,但是药渣骗不得人,那是实打实喝下去的。

正想着,就听见那几个小医士抱怨道:“陈院使也太严苛了吧,不就是提前熄火了一小阵儿,这药就要倒掉重新熬。”

“闭嘴吧你,这可是给陛下服用的药,你有几个脑袋敢出错。不罚你都算院使仁慈。”

长宁忙抬手,示意众人止步、噤声。

待到那些倒药渣的医士们离去,长宁才道:“大家都不容易,没犯错儿闯祸就算了,不要声张出去。”

“殿下真是慈悲心肠。”尤丰感慨道。

这位公主殿下颇得陛下盛宠,又如此体恤下人,若是能求她开恩,家中眼下的困境尽可都解了。尤丰心中这样想着,便直跪下来:“下官求殿下恩典,救救下官父亲!下官愿为殿下一辈子做牛做马!”

长宁被这突如其来的请求吓了一跳,忙伸手虚扶了尤丰一下,示意他起来,“小尤,你这是怎么了?快起来,慢慢说。若是有能帮的上忙的地方,本宫一定尽力。”

“多谢殿下!下官的父亲年前万般努力,终于诊治好了当地县令家小姐的恶疾。只是赏赐还没等到,反而招来了打手,要将知情家宅隐秘丑事的家父和小妹杀人灭口。”尤丰有些哽咽,“幸而家父行医多年,早有顾虑、准备,如今带着小妹北上逃命。可是,他们既无户籍也无亲友,下官的小妹——一个未出阁的女儿家还要时时防备着流氓骚扰……”

“你的家人如今逃命到哪里了呢?”

“前几日,家父给下官来书信说,已经走水路到金州卫了。眼下性命无虞,只是仍在想法子过活。”尤丰复又要跪下去,“求求殿下可否请陛下做主!救救下官家人!”

“你先别着急,本宫的胞兄恰好封藩在辽地,金州卫亦在其管辖范围之内。”长宁安抚道:“小尤,你把你家人的姓名告诉本宫,本宫给哥哥写信,让他找到你的家人,先保护、安置好。至于那县令之事,待父皇病好些,本宫再想办法慢慢告诉父皇。”

“多谢殿下救命之恩!下官愿为殿下效命,刀山火海,在所不辞!”尤丰流泪谢恩。

“举手之劳罢了,哪里用得着上刀山下火海来报答。”长宁轻笑一声,“不过是有劳你日常多来永寿宫走走,替本宫留意些药食而已。”

恰在这时,刘姑姑轻轻拉了一下长宁的袖子,示意琵琶来了。

“琵琶,你总算来了。教我可是好等。”长宁笑着嗔怪起来。

“奴婢才看着她们打扫干净雪,又喂了鹦哥,这才出来迟了。都是奴婢不好,该罚该罚。”

刘姑姑对尤丰道:“这是自幼就跟在殿下身边服侍的贴身侍女——琵琶姑娘。”

“见过琵琶姑娘。”尤丰忙上前问好。

长宁“噗嗤”一声笑了,“你跟她问好呢哈哈哈哈哈……”

琵琶带笑屈膝行礼,“奴婢见过尤大人。”

第一次有人称呼自已“尤大人”,尤丰一时反应不太过来,好似梦中一般。长宁解围道:“父皇任人唯能,尤医士是有真才实学的,不怕将来不能出人头地。”

说着,长宁给刘姑姑一个眼神,示意她把皇帝的药渣悄悄包起来带走。刘姑姑悄悄落在后面,自去办事。

尤丰带着长宁一行人在后院逛了一阵子,眼见刘姑姑又回到身后,长宁方笑道:“今日有劳尤医士了,天色不早,本宫就先回去了。”

琵琶从袖子里掏出来一个小布包递给尤丰,尤丰接了,待没人时一看,里面竟足足五十两白银!心中更喜。

那一边,长宁带着琵琶和刘姑姑正往偏厅走,忽然,琵琶一个趔趄直接把茶盏扣在长宁身上,“殿下恕罪!奴婢不是有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