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乐三年,冬月,严寒。

长宁正坐在铺了银狐皮的美人榻上,捧着珐琅漆金手炉望向窗外发呆。

琥珀奉上香茶,蹲跪在公主身侧,一边帮公主使着香锤捶腿一边日常闲话。

“说起来,自陛下登基后便一直尚未进封。如今朝堂上的局势也都该稳定了,但是各位公主殿下进封长公主位分和禄米的旨意却迟迟未发,一切仍旧还都是按照公主的旧例从宫中分派到府里。眼看着就又要到年关了,今年咱们庄子上的收成一般,有三成的菜蔬日用都是挪了铺子里的盈利去市上现换买来的,若是如此长久下去,只怕……”

琥珀越说声音便越低下去,悄悄抬起头来观望着公主的脸色。

她本也不想和公主提起这些尴尬事的,只是这个月月初秋鸿公子就被公主派出去了蜀地,自已总掌着府中各项庶务开销,实在是不得不如实禀报,提前让公主知情,也好早做打算。

不知是听没听进去琥珀说的话,公主一时尚未出声回应,只是仍旧望着窗外雾霭沉沉的天色,低下头微微叹了口气。

琥珀见状,亦连忙换了话,宽慰起公主来。

“不过话说回来,咱们也算是好的了。如今几位王爷都被陛下削了藩,想来待遇或更加艰难。好歹咱们府里繁荣富贵,也小有盈余,相比之下,已经是很难得了。”

才说完这话,琥珀便想到了公主的胞亲哥哥——辽王植如今虽尚未被削藩,但是待遇也大不如前,日后究竟如何正惶然未卜。自已这样说,岂不是劝慰不了公主毫分又加重了公主的烦忧?

想到这里,琥珀连忙跪下请罪。

“奴婢失言,求殿下责罚。”

“无妨,你说的也都是实情,起来罢,我不怪你。”

长宁略一抬手,示意琥珀起身,只是目光仍旧落在远处那一片灰色的积云上。

“我知道的,如今府里的形式教你为难了。平日里,你也不是这样言语冒失的人,只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眼下账上银米拮据,下一步难免亏空。你是真心为了咱们府里和我操劳挂心的,自然少不得焦急些。事到如今,你还肯愿意这样坦诚地和我如实直言,我很感动,也很欣慰,当初选派你来总管府中诸事,当真是没托付错人。”

“殿下折煞奴婢了,都是奴婢不好。万幸殿下仁厚宽和,不与奴婢计较,愿意饶恕奴婢罢了。”

琥珀颇有些自责地低下头去,满面愧疚之色。

长宁回过身来,伸手扶了琥珀起来,面上带了安抚的微笑。

“好琥珀,莫害怕。今年的账目我也都看过了,虽然盈余下的银米不多,但是好好儿过个年总是没问题的。何况年节里,朝廷也会额外再赏赐些银钱禄米等物作贴补,也该尽够了。至于明年,且看开春之后铺子缴上来的银钱和庄子上贡来的冬货罢,倘若没有什么太大的意外,总能接续上的。再不济,我这里还尚有些现银钞币,总能支持得上,还远不至于沦落到典当衣裳首饰填补亏空的地步。”

说罢,顿了顿,长宁仍是忍不住又叹了一口气。

“只是提起赏赐,你们不说我也知道。如今陛下即位不久,军事和政治上都需要平复、安定,处处都是要花钱的地方。是以陛下和皇后皆格外崇尚简朴清廉,赏赐的规格比起先帝来还要缩减三成不止。宫里传送东西的那起子奴才们又都是最会拜高踩低的,有好东西自然会先挑出来,往陛下倚重的那几个姐妹府里送去。如今我已经不是先帝最宠爱的女儿了,只是一个当今陛下憎恶冷待的庶妹罢了,轮到咱们府里的本就没什么好东西了,还要再被那些没脸的奴才们一层又一层再克扣些,更不必再看了。”

琥珀闻言亦是叹息,试探着仰首向公主询问。

“那么依殿下看,咱们府里是不是要适当放一些下人们出去?奴婢这几日细细盘算下来,竟有近三成的人都是冗余的。”

长宁有些黯然地垂下眼睫,露出几分不忍。

“你这话说得倒是很是。如今咱们府上这个光景,我有很大干系,都是我无能。”

“殿下怎么能这么说呢?时势瞬息万变,断非一人之力可能扭转抗衡啊!就连皇太孙殿下不也是回天无力,又怎么能全怪在殿下您一人身上呢?殿下切莫多思,若是没有殿下定心做主,奴婢们可该如何是好呢?”

琥珀有些心疼地抚上公主双膝,眼中含泪依依婉言相劝。

长宁伸手拍了拍琥珀的肩,示意自已无事,最终下定了决心。

“这样,一转眼也马上就快年下了,让大家在府中一同过个好年,再好好儿得热闹热闹。等过了上元节之后,再徐徐地分批把月钱结清,将人送出去,按着他们当差的年头儿和贡献大小,依档次给了赏钱就是。”

琥珀点头应下了,笑着赞道:“殿下英明。左右如今咱们府里主子也不多,下人们都还忙得过来。若是将来小公子们长大了需要再添人手,到时候另外再采买招募就是了。”

长宁闻言坐直了身子。

“你这话倒是提醒我了,影竹居里孔氏和勋儿、玉儿那儿的待遇不要轻易减动。之前我早就答应过孔氏,她诞育两个儿子有功,要格外优容宽待才是。何况她向来柔顺本分,人也安静,从不惹是生非,不过是爱养几个戏子伶人罢了。这些本就费不了几个钱,又大多用的是她自已的月例,且随她去就是,无需干预。”

“是。”

琥珀答应着便忙起了身带人下去办事。

长宁站起来,在殿内慢慢踱步。此时,让她最担忧心焦的并不是陛下迟迟未进封赏赐,反而最怕的便是这个。一旦陛下封赏的消息下来,那便意味着朝野大局已定,到了该清算彼此过往旧账的时候了。只是此事碍于种种原因,实在不便于和琥珀她们明白言说,只得长宁自已一人担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