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武二十六年正月初十,乾清宫。

“宁妃娘娘,十四公主在殿外求见陛下。”常公公躬身向当日侍疾的郭宁妃禀报。

郭宁妃侧身看了看仍昏迷不醒的皇帝,叹口气道:“让她进来吧。”

殿外廊下,长宁也不用人扶,兀自沉静站着,面上显露出恰到好处的担忧神色。

“常公公,父皇他怎么样了?”看见常青出来,长宁上前一步,略微急切地询问。

“陛下乃真龙天子,有神明庇佑,定然能遇难呈祥,逢凶化吉!殿下,宁妃娘娘正在里面请您进去呢,您请吧!”

常公公摇了摇头,俯身微微凑近长宁,环顾四周,压低了声音,小声道:“公主,奴才实话跟您说吧,陛下怕是……唉……”

长宁立刻明白了常公公的意思,冲他点点头,继而朗声道:“父皇安康就好,多谢公公。”

常公公亲自为长宁掀了帘子,长宁甫一进殿,便觉一股子莫名的复合气味儿直冲头顶。

长宁由着刘姑姑扶着,微微站定,略屏住气。“儿臣给父皇请安。宁妃娘娘安。”

“殿下快免礼。”郭宁妃作势要站起来去搀扶长宁,“殿下真是孝心,下这样大的雪还特意来请安,难怪陛下最疼爱的就是您。”

“多谢宁妃娘娘夸赞,儿臣愧不敢当。父皇龙体微恙,儿臣前来请安、看望只是尽了本分而已。”长宁知道,自从郭宁妃那唯一的儿子——鲁王檀因为服食丹药于三年前暴毙后,郭宁妃就心绪一直不佳,但凡见了有子女的嫔妃,亦或是宫中的皇子、公主们,都免不得要阴阳怪气一番。只是如今后宫是郭宁妃代为执掌,陛下脾气又喜怒不定,人人都秉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不愿与其为难罢了。

“陛下他自从初五日那天中午就卧床不起,如今这样昏睡着已有五六日了。太医来看了说是热症,用了药也不怎么见好。”郭宁妃有些忧心忡忡,一小部分是担心皇帝的病情,毕竟二人相伴多年,又生育了一子,感情多少还是有的;但是更多的是恐惧,倘若皇帝真的崩逝,无子女的嫔妃都要为其殉葬。而自已唯一的儿子刚刚薨逝,又讨了皇帝的嫌恶,一下子彻底没有了指望。

郭宁妃悲从中来,眼眶中竟蓄满了泪水,一大滴一大滴“啪嗒啪嗒”地滴落在衣服上,洇湿了满绣着缠枝莲纹的铜蓝色纻丝外袄。

“宁妃娘娘莫要太伤心了,请保重贵体啊。”长宁关切道:“宁妃娘娘忧心父皇龙体,这般衣不解带地守着侍疾,实在辛苦。何况偌大的后宫,诸事繁琐,还都要等着娘娘费心周全处置。如今儿臣在这里守着,您暂且先歇一歇,若是真的累坏了,那可如何是好啊?”

郭宁妃正等着长宁这句话,巴不得看见来人了要找机会歇一歇。于是拿出帕子掩了掩眼角,拭干净了泪,道:“殿下真是……妾身实在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既然如此,那便多谢殿下关心体恤,妾身先下去梳洗、匀面。陛下若有什么吩咐,随时来报就是。”

“儿臣恭送宁妃娘娘。”

眼看着郭宁妃由着贴身宫女宝燕搀扶着,缓缓走出殿门,往咸福宫方向而去。

长宁回身望向榻上,已经六十六岁的皇帝满头霜雪,脸上的褶皱有如刀削斧凿一般深刻,几乎要透进骨肉。平日里因为频繁头疼而常常掐捏的眉心那里本就紫红深沉的印子,如今因着生病发热的缘故,竟隐隐现出几分黑影来。那双时时因为盛满了野心、欲望、猜疑和算计,而最是让人不敢直视的眼睛,现下正无力地闭着,消褪了这张脸绝大部分的戾气与阴沉。

“父皇,儿臣来看您了。”长宁这样说着,侧身坐下来给皇帝掖了掖被子。指尖触碰到皇帝平滑细腻的夏布中衣,低头一看,面料已然略微泛黄,心知是十余年前孝慈皇后还在世时亲手缝制的。一个略带讽刺的笑容还未成形,就从长宁脸上消失地无影无踪。

五日前下午,长宁就已经得知了皇帝猝然晕倒的消息。只是当时消息封锁严密,只有侍奉在旁的郭惠妃并常公公等人知晓此事。长宁为避嫌疑,特意等待、隐忍到昨夜,郭宁妃安排众嫔妃轮流侍疾时才佯装知晓皇帝暴病。是以今日一早就忙忙赶来,名义上是说尽一尽儿臣孝道,实际上是为了亲眼看看皇帝是真病还是装病。

之所以这样想,实在是皇帝到了晚年越发多疑、猜忌。自孝慈皇后薨逝后,皇帝那暴躁的性子便更加变本加厉,去岁太子薨逝,皇帝更是草木皆兵,恨不得逢人而诛,宁可错杀一万,也不肯放过一个。

哥哥的信上说,凉国公正月里便会返回京师,而且归京途中多四处停留,似有另一番打算、筹备。长宁想,皇帝倘若是装病,一则,皇帝病危的消息透露出去,可引诱蓝玉趁他病弱之时造反,从而名正言顺地抓捕、诛杀。毕竟当初胡惟庸案已经引得朝堂轩然大波,民间也人心惶惶,对皇帝圣名多有不利,倘若此番对待蓝玉还故技重施,唯恐让后世非议。二则,皇帝也可趁此期间观察各妃嫔、子女、身旁奴才们的反应,一举清理一批有异心、不忠于自已的人。如此一箭双雕,确实是皇帝平素爱用的计策。

但是,皇帝倘若是真病,自已也该早做抉择。如今蓝玉只差最后一步,若是错过这个从龙之功,日后恐怕自已和哥哥下场不会好过。

所以,皇帝到底是真病还是在装病?必须尽快弄清楚才行。

长宁暂停下沉思,伸手拉起皇帝的手抚在自已脸上,掌心确实滚烫得很,这热病的体征不似作伪。但是长宁也知道,服食某些药物也可以使身体发热,有如大病之状。不得不说,这多疑的性子,长宁倒是遗传了皇帝十成十,甚至青出于蓝而胜于蓝,隐隐有超越之势。

打定主意,长宁准备去太医院看看,从病案和太医嘴里找探找探有无蛛丝马迹。

“父皇好好休息,万万保重龙体,儿臣会日夜为父皇祈福的。”长宁晶亮的荔枝眼里似乎有泪光闪烁,“儿臣好害怕,儿臣只有父皇您一个亲人了,求您一定快快好起来。”

长宁跪下行礼,哽咽道:“儿臣告退。”

就在刘姑姑扶着长宁才刚转过那扇万里江山的泥金屏风时,原本躺在榻上的皇帝突然睁开了双眼,那双苍老浑浊的眼睛隐藏在帷帐的阴影里,一时竟看不清里面的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