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得说话稍稍方便,王嬿便拉了董昭仪的手,诚恳道出长久以来的歉意:“姐姐,当年之事我没有帮上忙,一直深深抱愧,请姐姐原宥我人微言轻。”

董昭仪反握住她,叹道,“唉,当年之事过去便不要重提了,我知道娘娘的心意,很是感念。不意今日和娘娘在宫中得见,当日的王五公子如今已是六宫之主了。”

她刚才在太皇太后那儿便已细细打量了王嬿。虽然身量高了些,原本圆润的面孔逐渐削尖,容貌出落得愈发漂亮,但神态举止间还是当初那个少不更事的小姑娘,哪里有一点母仪后宫的样子。尤其初次来请安竟被太后训斥。

王嬿羞惭,“姐姐莫要取笑我,刚才的情形……你也看到了。我什么都不懂,哪里算什么六宫之主。”

董昭仪正色道,“身为皇后便是六宫之主。”接着推心置腹说,“娘娘只是年轻,试问谁一开始就知道如何做皇后?说起来,太皇太后是你嫡亲长辈,原该好生教导你才对,奈何——”却是欲言又止。

“还请姐姐赐教。”王嬿恳切道。

“太皇太后待我不薄,原本我这条命能留到今天也全赖了她。但我不忍娘娘蒙在鼓里,所以拼着被太后责罚也要来提点娘娘——”董昭仪顿了顿。

王嬿领悟,赶忙道,“姐姐放心,今日这番话我断不会让任何人知道。”

董昭仪点点头,这才缓缓说,“这一山无二虎,一宫无二主。我只说这一句,娘娘是聪明人,自已想去。”

王嬿一怔,待要细问,董昭仪却不肯再说,施一礼告辞,带着两个宫人去了。

一山无二虎,一宫无二主……回宫路上,王嬿反反复复琢磨着这两句。

长信宫里,刘衎给太皇太后请了安,闲坐一阵,太后遣了众人散去,只剩下她和刘衎以及贴身服侍的人。她状似不经意,问道:“皇帝昨天可是累了?”

刘衎立刻答:“是,这几日都忙大婚的事,昨儿真是乏了,故而早早睡下。”

王政君点头,“怪道他们来回话说——”却止住,终于没往下说。毕竟事关皇家体统与皇帝颜面的事。末了,却一边吃着秀甲递来的蜜饯,一边闲闲地说,“只要不是皇帝不满意这门亲事就好。”

刘衎立刻起身,恭敬道,“儿臣不敢。”想想又说,“皇后亭亭似月,嬿婉如春,据说又知书识礼。何况还是太皇太后的孙侄女,安汉公的女儿,天下再也找不出比她更好更适宜做皇后的女子了。儿臣当谢过太皇太后成全才是。”

王政君露一点慈祥的笑意,道,“是啊,原本哀家想着是我娘家人,为着避嫌,都下旨不让她参选了。谁知民众的呼声高呀,没办法,只得让长乐少府、宗正、尚书令他们去考察,谁知这孩子造化大,竟是真的适合母仪天下。我也只得举贤不避亲了。”

“是,太皇太后英明。也是儿臣的造化。”

王政君话题一转,“既然昨儿个累了,今儿一大早怎么还去御书房看折子呀,有安汉公他们尽力帮衬着,你不必着急理会这些。”

刘衎的面上倏地闪过一道阴影,却极快速,转瞬即逝。他笑道,“儿臣去御书房,原本是想看两眼书的,谁知看到那些折子,便随意翻翻,好歹也知道些国计民生。”

王政君也笑,“你年纪还小,这些事情等你再大些,你想不理不知道都不行呢。”

“太皇太后说的是,那儿臣要抓紧现在的时间好好轻松,一切都烦劳太后和安汉公了。”

“说起来安汉公是你岳丈,一家人还说两家话吗?”

刘衎点头,笑,一派温顺听话的好孩子样。

待到和太皇太后一起用过午膳,刘衎借太后午睡告辞出来,一直堆着的笑才彻底垮下来,面上冷冷的没有表情。

他自是知道会有人向太后报告昨夜他没有和皇后圆房,却没想到竟这么快。他恨恨地攥紧了拳。他们塞给他一个皇后,还管着他圆不圆房,怕是想借他的种好赶紧生个儿子,然后立为太子,好就此让他们王家权势更大,更加只手遮天吧。他倒偏不遂他们的愿。

只是,得怎样一个法子才能不遂他们的愿呢?

皇宫这么大,这么多人,却没有一个他可以放心说话、真心相待的人。他一直感到寂寞,从5年前第一天进宫起,这种寂寞就如影随形深入骨髓。如果他有亲人、母族在身边就好了,可惜……

刘衎恨恨攥了拳又松开,然后又一次次恨恨攥上。

王政君却并没有午睡,只是躺在榻上假寐。秀甲看她翻来覆去,于是笑道,“您实在睡不着就是躺一躺也是好的,横竖忙了一早上,得养养神。”

王政君索性说,“罢了,扶我起来。”

秀甲一边服侍着,忍不住说:“奴婢有一事好奇。”

“才一件?”

秀甲笑,“太后英明。是有好几件。”

“说吧。”

“奴婢记得从几年前皇后初次进宫时,太后就一直很喜欢她的,所以才频频召见,为何今天……”

王政君笑了,“这就叫下马威。你想想,一宫不能二主。照说她是皇后,皇后才是后宫之主,但哀家要摆往何处?当初哀家就是一念之慈,才有了傅太后蹬鼻子上脸,踩在哀家头上的事。你说说,吃一堑长一智,咱们还能让它再次发生吗?”

秀甲想起当年,不住点头。那时太后抬不起头,被打压得只能龟缩一角,连带她们这些奴婢也是受尽冷眼和欺侮。“可是,”她想了想,抬起头道,“皇后毕竟是您的孙侄女,一家人,又年纪尚幼,应该不会——”

王政君打断道,“你懂什么?眼下不会,过几年呢?你看看皇帝,现在可还有当初低眉顺眼言听计从的样子?分明是越来越有主意了。”继而话锋一转,“就算不会,敲打敲打也总是好的。让她知道,也让这后宫的人知道,到底谁才是最大,谁说了才算。”

“太后圣明。”

“前事不忘,后事之师哪。”

王嬿回到长乐宫椒房殿,用了午膳,浑浑噩噩,都不知自已整个下午是怎样过来的,看着橘井指挥着人,把她陪嫁带来的东西一件件归置、安放,她只是一味发呆。她一面还在为早上在姑祖母那儿遭受的冷遇担忧,一面想着董昭仪的话,一面又对即将来临的晚上更是担忧。

刘衎到时已是夜幕低垂。二月里的风哗啦啦刮着,夹着半冬不春的寒意。他穿的不怎样厚实,进来后一壁搓着手。王嬿福了一福,没说话,递了一只暖手的炭炉给他。刘衎接过来,径自坐下,看王嬿还站着,便说,“皇后,你也坐。”

这一声皇后,叫得王嬿一愣,又一阵别扭。她缓缓在案前坐下,欲言又止。

几案上是丰盛的菜肴。王嬿并不会照顾人,也觉得勉强自已给皇帝布菜很是刻意,于是两人都各怀心事闷头吃着,气氛很是沉默。一旁侍候的宫人也备觉压抑。

总算一顿晚膳用完,大家都松了口气。王嬿却开始新一轮的紧张。

今晚,看来是必定要进行昨夜本该完成的事了。

入宫前,母亲面授机宜,告诉她关于洞房的事情与如何侍候夫君和承欢,她张口结舌,料不到男女之间竟是这样一回事。若她早些知道,是不是也许那晚就跟着傅稚游出逃了?

母亲也为难,当时便说道,“照说你还小,不足13岁。女子原该在13岁葵水来了之后才能成亲嫁人,也才能生育子女。但如今,也说不得了。”

王嬿忐忑不安地由兰台和橘井服侍着沐了浴更了衣,长发简单挽了一个髻,端坐在喜床上。只觉时间分外漫长,心如擂鼓,每跳一下都仿佛惊天动地,时间却无声无息波澜不惊,仿佛连移动也没有。

她瞪视着大红喜帐透出的红烛的光影,只盼下一刻永远也不要来。

宫人从两边轻掀开喜帐,刘衎上床来。王嬿情不自禁地向里缩了缩。这一下没逃过刘衎的眼。

宫人退了出去,房内只余他们两人。

刘衎留在床边,微微笑,“怎么,皇后,你怕朕?”

方才用膳时他才第一次真正看清王嬿的长相,颇为满意,确实长在他的审美上,如他白天偶遇时的感觉——不过艳,亦不清冷。太艳丽则令人不安,太清冷则难以亲近。他尤其喜欢自已刚一进门时,她递炭炉给自已时的态度,没有逢迎邀宠,也没有刻意的嘘寒问暖,只是平平常常地一递,极其自然,像是他在自已家里才会有的感觉。她在房里待着,室内温暖,却能够顾念到他从寒风里来。

王嬿红着脸,嗫喏,“没有。”

刘衎伸出一只手,“那,过来些。”

王嬿勉强向他靠近了些,见他依然伸着一只手,不得已,把自已的右手轻轻搁了上去。刘衎的手很凉,触着并不舒服。

刘衎稍一用力,将王嬿拉进了怀里。王嬿几乎石化,一下不敢动,便保持那么个不舒服的姿势待着。

刘衎觉察到她的僵硬,不由笑了,“你娘没教你洞房花烛夜要做些什么吗?”

他此刻的声音低沉,含着轻微的调笑,没了往时的稚嫩。

王嬿更加抖得像一片被大风吹着的树叶。

刘衎一伸手,将她的发髻拨开,黑色的乌丝便散下来。王嬿的长发披拂在脸颊两边和肩上,一直垂到胸前,映衬得一张小脸益发雪白,两只黑漆大眼明亮异常。刘衎似乎对看到的很满意,另一只手伸向她的衣襟……

王嬿下意识想要闪躲,最不济也要揪住自已衣襟,但终于,她什么也没做。这一天迟早要来,哪里避得了呢?既然横竖都要经历这一遭,也唯有引颈就戮。

她眼里的惊恐和哀戚令刘衎有些迟疑。如果可以,他并不想碰她,尤其不想让她怀上自已的孩子。可是今天晌午太皇太后已经那样敲打了他,如果今夜再没个交待,怕是圆不过去。他再厌恶王家,现在也只能低头。于是他没有停,双手坚定地将王嬿的亵衣向两边扯下。

王嬿白皙的身体被长发遮掩着,簌簌而抖。在刘衎的触摸下,她浑身变得更加僵硬。刘衎的双手轻轻滑向她纤细的脖颈两侧,将她的头发拨向身后,使她的身体裸露出来。果然还没长成,这具脆弱的身躯在他的目光下不住颤抖,如同小小的雏鸟离开了温暖的巢穴。

刘衎双手拉住王嬿的手臂,轻轻拎起来,让她揽住自已的脖颈。她的眼睛瞪得大大的,茫然而无措,透着黑茫茫的颜色,在烛光中不见底。

他对王嬿有种远远的亲近感,对她的无助有些同情。但欲望也好,无奈也好,甚至对她所属的王氏一族的怨恨也好,都使得他不能在此刻停下。他轻轻扶她躺下,感觉到她的身体中迅速出现了某种强烈的抵抗倾向,同时又感觉到她拿掉了这种抵抗的企图。

他缓缓伏在她身上……

大红的喜帐翻滚如波浪,红烛摇曳,烛泪累累积在烛身与青铜雕龙凤的烛台上,如一滩流淌下来的腥红的血。

次日一早宫人轻唤刘衎起身时,王嬿也立刻一动,翻身起来。她一晚没睡,身体的不适与精神上的思虑令她了无睡意。

刘衎看到她的倦态与微笼的眉峰,想一想说道,“今儿你就歇着吧,我让人去跟太皇太后说一声,就不必请安了。”

王嬿一吓,立时头摇得拨啷鼓般:“不不,我,哦,臣妾,没事。”

刘衎看她一眼,“你这样子——”却没说下去。继而心念一动,问道,“昨日你去请安可有何不妥?”

王嬿沉默下,轻轻说:“不曾。太皇太后……待我很和善。”

刘衎的眉峰拧了一下,淡淡说:“你们是至亲,她自然待你和善。”

王嬿只是点点头。她羞于启齿昨日受到的冷淡,尤其不愿向外人说。尽管有了昨夜,但他,对她而言,仍不曾有任何心理上的亲近。

刘衎拍下掌,宫人鱼贯而入,服侍他洗漱更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