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珠络正色道:“我能不能就不一定,但是姐姐你是一定能的。而且,宫里宫外早有传言,这皇后之位,非姐姐莫属。”
王嬿吓一跳,有这等事?
“传言何来?”她立刻问。
“不知道,但是大家都这样说啊。想必,和姐姐是安汉公的女儿有一定关系吧?还有一种说法,是说天上的星象预示了的。”
王嬿无语。若说前者,她爹是安汉公,这一点她无法改变;但后者,天象……那么西门君惠也看出来些什么了吗?又为什么不见他对自已说?还是,他其实已经暗示过了……
她想起初见西门君惠时,那种好像被他一眼洞穿自已将来的奇怪与不安之感,以及第二次、第三次见到他时的情景……
“所以珠络就私心想着,假若能与姐姐交好,说不定就能留在宫里。而且日后有姐姐照拂……”李珠络一边说,一边不好意思地玩弄着腰间的翠绿丝绦。
这李珠络倒也磊落实在,把满心的算盘毫不遮掩地端了出来。王嬿猜想,以李珠络的天真浪漫,这倒也未必是她自已的心思,八成是身边的丫鬟和嬷嬷撺掇教唆的。
她且不管别的,只问李珠络:“你很想进宫吗?为什么?”
李珠络诧异地看王嬿:“为什么不想?在这院里和附近院里的300个女子,有谁不想?试问一个女子能够做的最大美梦,不是做皇帝的女人,还能是什么?”
“哪怕和别人一起共享?”
李珠络垂首不语,沉默片刻,点点头:“哪怕和别人一起共享。这不就是身为人上人、皇帝的女人的代价么。”
这一刻,她倒没有那么天真烂漫了,显得成熟了些。
王嬿却在心里呐喊:不,这不是我要的,我才和你们不一样。我不想做人上人,更不想做皇帝的女人,我只想要平平淡淡。
她把羽毛毽从身后拿出来,摊开李珠络的手掌,放在她手心上:“既是你二哥亲手做给你的,就当珍惜,换一只踢吧。”
李珠络忽闪着剪水双瞳:“姐姐,那你愿意和我做朋友了吗?”
王嬿沉默。
她不是不愿与李珠络做朋友,而是恐怕她们无法做朋友。她是不会留在宫中的,而李珠络一心想要成为皇上的嫔妃,她们一个宫内一个宫外,如何做朋友呢。等李珠络遂了心愿,恐怕也未必还愿意和她做朋友吧……
既然西门君惠有言在先,说自已留宫这关也一定会过,她便只能小心等待,期待会有什么转机。转机来临之前,总归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于是她低头看书,不置可否。
李珠络默然而去。
王嬿抬头仰望着四方宫墙外的湛蓝天空,轻轻叹息。在这憋死人的四方宫墙内,可不是来交朋友的。她默默向上天祈祷,期望一个转机。
然后,转机来了。
长信宫里,王莽正与自已的姑母太皇太后王政君对坐商议朝中事务,有关部门把选秀名单呈报上来,并在王政君示意下,将名单交给王莽过目。
王莽一看,留宫的300名少女中,单单他们王氏家族的女子,被选中的就还有六七人之多,王婉、王嫚、王婷、王妙皆在其列。
他想了想,道:“太后,要不嬿儿就不参选了吧?臣惶恐,恐怕臣自身缺乏德行和才能,未必能教出成材的女儿,何况嬿儿本身的资质又为下等,臣恐怕她不适宜与众女子并列为伍。”
王政君一怔,想起那个乖巧沉默的女孩,不禁思量许久。
这两年她也仍然有时召见王嬿入宫来,只是随着年岁渐长,那女孩益发沉默,变得谨小慎微起来,不再像初时那般无畏,敢于询问一些犯她忌讳的事了。宫中全是惯会察言观色之人,她不喜欢又多了一个,反倒喜欢王嬿初时进宫来的样子,要么骨碌碌瞪着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四处观察,还以为别人没有察觉,透着一股胆大和机灵劲,要么冒失地问问题,真当她是一位慈祥的普通老妇。所以后来她就召见那孩子渐少了,所谓陪伴,总要有点意思和用处,只是念书,换谁做都行,倒还不如召董昭仪来跳个舞。
前两三年,她还认真想过那孩子将来的去处,也没拿定主意是希望她进宫来还是嫁个高门大户。如今倒是觉得让她进宫蛮无趣的,而且似乎隐隐约约也能感到,那孩子并不怎么喜欢宫里,倒是每回离开时反倒眼睛开始发光。
王政君一番思量,干脆下了诏:“安汉公王莽的女儿,是我娘家人,就不要参加采选了。”
此诏一出,天下哗然。
论才学、论德行、论功业,普天之下,如果说王莽都排不上号的话,那么还有几个人够格?
于是,每天有一千多平民、儒生、官吏,守候在皇宫大门口上书。更有官职高些的公卿大夫,有的前往廷中,有的匍匐在宫内官署的门下请愿。这些人都要求说:“安汉公王莽功勋著世,煌煌如日月。如今本应当直接立他的女儿为皇后,现在不只不立,反而单单剔除了他的女儿,这是何故?要我们天下人把期望归聚到哪一位身上呢?我们希望能让安汉公的女儿做天下之母!”
王莽越是派人去劝说去阻止请愿,结果上书请愿的人反而愈来愈多。
王政君颇为心烦,丢给大臣们商议,几番讨论后决定听从公卿们的意见——直接立王莽的女儿王嬿为皇后。
王莽赶忙出言反对,说道,“那怎么行?怎样也该广选众女。”
立刻有公卿争辩说,“再选取其他女子,就会出现两个正统,这是不应当的。”
王莽无奈道:“空口无凭,眼见为实。那就请派大臣前往察看我的女儿吧。”
王政君于是召见长乐少府夏侯藩、宗正刘宏、尚书令平晏,下令道:“安汉公的女儿现在留宫待选,你们去考察一下,看看适不适合做我大汉的皇后,速速回禀。”
三人领命而去,待出了长信宫,才聚在一起商议:这要如何考察呢?看太后的意思,是走走形式就通过呢,还是让我们严加详查、如实禀报?亦或是要我们找些茬不予通过?天威难测啊。而且看安汉公的意思,是不想自已的女儿入选么?还是故意做作推辞,不争而天下无与之争?人心难知啊。
三人商议了一阵,不得要领,揣测不出太后和安汉公的真实意图,很是犯难,生怕一个不慎得罪了他们。
平晏道,“既然左右为难,又根本猜不出他们的意图,不如我们实事求是地回报吧。是怎样便怎样,也对得起自已良心,还省得在这里纠结苦恼。”
夏侯藩和刘宏一想也是,于是点头表示赞同。
三人先召来负责选秀的女官,对王嬿的各项指标逐一打听,从海选的第一关到入宫的现在,事无巨细,全部掌握。
夏侯藩挥退几个女官和左右,对平晏和刘宏说:“貌似有些棘手啊。这位王大小姐的表现很不稳定,而且路风很是诡异啊。”
刘宏忍不住问:“请问什么是路风?”
夏侯藩翻白眼:“路数和风格。”
“哦哦。”
平晏完全同意夏侯藩的看法,一边拈着须一边斟酌用词:“的确,论容貌,这位大小姐绝对是上上之选。论身材,对于一个13岁少女来说,虽嫌瘦小,但骨肉亭匀,比例匀称,假以时日必定出落得丰姿窈窕。只是这两点只是身为后妃的最基本条件,并不是主要条件,人品才是评判的主要尺度啊。”
“谁说不是呢?可是从刚才女官们的汇报和反映来看,这位大小姐很不合群啊。貌似性格孤僻,而且待人冷淡,似乎又有些畏缩,时常独来独往,倒是书本不离手啊。”夏侯藩道。
刘宏奇怪:“喜欢读书应该是有才学的表现哪,这难道也不好?”
夏侯藩摇头:“刘大人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后妃能识文断字固然见识多些,和皇帝能多些交流,但女子无才乃是德啊,书读多了容易不安分。再者,身为后宫女子,才艺远比才学重要多了,会唱歌跳舞那才是吸引眼球得到宠爱的不二法宝啊。”
平晏略微不屑:“才艺那是末流。两位不要忘记,我们的任务可是鉴定未来皇后的人选哪。品行才是第一位的,不然如何母仪天下,如何辅佐皇帝,如何管理后宫?”他压低了声音,“难道前朝残害皇嗣、媚惑君王的事情还少了?”
夏侯藩正为被抢白不满,刚想要反驳,但听到最后一句立时噤声。他一想是这个道理,于是也就不以为忤,反倒称赞平晏目光长远。
但是如何测评人品呢?三个人又犯了难。
“有了!”平晏突然一拍大腿,道:“身为一位皇后,最重要的品质是什么?如何确认她真正具备这项品质?当这项品质和她自身的利益相冲突时,她如何取舍?单是了解清楚这三项,我们便可以回去复命了。”
“那么,身为一位皇后,最重要的品质是什么?”刘宏与夏侯藩问道,异口同声。
“这是一个好问题。”平晏捋捋胡须,“答案需要我们三人共同找出来。”
300名留宫的少女转眼已经进宫了半月有余,大家都始终心惴惴的,不知所谓的测试和评定始于何时,又或者已经在她们不知不觉中开始?眼看再有十天,就到最后揭晓的日子了,是去是留,马上便知。于是人心更见惶惶。
她们进宫的时候正是腊月的最末几日,虽说临近春天,但气温仍然很低。好在宫里仆役众多,炭火也烧得旺,她们又是几人一室,加上仆从,挤挤挨挨,所以并不怎样觉得冷。尤其,每个人心里均有记挂,于是更把天寒地冻一事不放心上。
王嬿心里愁肠百转得要死要活,急得上火,嘴上起了一个小疱。杜嬷嬷和杏林、橘井还以为她是担心落选,唯独兰台知道她是生怕入选。杜嬷嬷赶紧弄了药茶给她去火,忍不住又唠叨几句,说是万一落了疤影响了相貌、不能入选如何如何。王嬿心头火起,只将被子蒙住头,一味不吃不听,恨不得将杜嬷嬷她们都赶到天边去。
这一日,天气晴好,据说园子里的迎春花开了,李珠络来拉王嬿去看。王嬿懒得动,正纠缠间,突闻女官传唤,说是要所有秀女集结,准备参加德试。一时间各个院落忙着收拾打扮,这个唤丫鬟拿衣衫,那个唤嬷嬷取珠翠,闹得人仰马翻。李珠络也早已一溜烟回去自已住处,自是一番精心装扮。
王嬿任凭丫鬟和杜嬷嬷摆布,只管呆若木鸡地坐在妆台前,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感觉。
最后的裁定,这就来了么?
王嬿排在暖阁里,看着少女们列队一个个走进考官的小间,又一个个出来,面色奇异,难以描摹的表情。
排了10列,每列30人,每次10人分别进10个小间,每次进去出来时间又很短,所以很快便到王嬿。
她忍不住又拜托了一遍各路神仙,这才举步进去。
一张梨花木长案,后面端坐着两位女官。先是核对了王嬿的姓名,然后其中一个女官开口说考评的规矩,语气温和却也严厉:“只有三个问题需要你答复。回答时务必不要耽搁、细想,必须以第一反应来答复,不许说谎、作假、迟疑,否则取消留宫资格,即刻送返原籍。你可听明白了?”
王嬿点点头。她先是松一口气,继而又提起一颗心来。如此说来,只要稍作迟疑或作出明显口不对心的答复,就会被赶出宫去?那她岂不是正中下怀?那么,这是不是就是“藏”的时刻了?
她尚未得出结论,作出究竟要如何的决定,另一位女官开口道:“299名和你同时参选的少女中,你认为何人够格做皇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