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嬿情急之下出口,并未过脑,此时却立刻醒悟过来。她可是忘了曾经就是在这间殿里,姑祖母对她讲述过那些往事。姑祖母的嫡亲儿子可不正是成帝刘骜,他等于是死在赵飞燕姐妹手里,且后宫子嗣被赵飞燕荼毒殆尽,才使得哀帝刘欣得以继位,又引得姑祖母的夙敌傅太后“骆驼进帐篷”,姑祖母自已被挤出权力巅峰,她如何能不憎恨赵飞燕?
一经醒悟,王嬿懊恼已极,赶忙跪下认错。
但是已经晚了。太后冷笑连连,对她侧目而视。没人敢在王政君面前提及赵飞燕,现下王嬿竟敢捋虎须,是仗着自已是皇后么?
王政君冷冷道,“皇后好胆识,竟敢拿哀家生平恨事来说事。不怕说句诛心话,你是哀家侄孙,若有那赵氏姐妹的十分之一手段,哀家也就不必费心提点教导你了,皇帝这后宫也就轮不到哀家置喙。可惜啊可惜。雨露均沾?你既如此大度,好啊,哀家成全你。”她吩咐秀乙,“传哀家旨意,要选秀司把留嫔的名单呈上来。”
秀乙应着去了。
王嬿自知闯祸,本正心下惴惴,起初听着太后这些句句诛心的话时头还垂着,渐渐随着心里的忿恨与屈辱,缓缓抬起了头。心里愈是难受,头便扬得愈高,手心暗暗攥拳,指甲掐进了肉里。
王政君看到王嬿竟是这样一副倔强的样子,不由心内更是有气,面上神色也更加严厉,质问道,“皇后可是有什么不满?”
“不敢。”王嬿微微躬身,语气不卑不亢。
王政君瞪视她半晌,一念转,终于作罢,挥手道:“罢了,哀家累了,都下去吧。”
众人如释重负,行礼退出来。
王嬿出了长信宫,满心说不出的屈辱难过。她已一再顺从姑祖母,只不过想换得平静度日罢了,即便姑祖母是想用她来固宠,原也不必如此不留颜面。竟是一点不顾念亲情,完全把她当一件工具了。指望她霸占住皇上,好怀上孩子。什么六宫雨露均沾,不过是漂亮的场面话罢了。现在她才知道为何当日刘衎含着那样的笑容要和她打赌,原来他早知太后的用心。
董昭仪从后面追上来,拉王嬿到避人耳目处,握着她的手,一叠连声说,“皇后怎的如此沉不住气?何苦惹太后动怒?”
王嬿苦笑,“今日事姐姐也看到了,太后何曾当我是什么。”
董昭仪叹道,“太后的脾气如今确是越来越大了,容不得一点违逆。我等也是成日小心翼翼,觑着眼色行事。这后宫中,谁又不生活艰难呢?只是皇后你又何苦?你原可以顺着太后,独宠后宫,又何必把皇上让与旁人?”
虽与董昭仪亲近,王嬿却也觉得有些话无法启齿。无法告诉她自已更愿意独自待着,并不想要什么皇帝的“恩宠”,尤其是导致怀上龙嗣的那件事。
只得含糊两句。
董昭仪面上的神情很是担忧:“如今可是麻烦了。太后要留嫔的名单,显然是要为皇上扩充后宫了。”
“有何麻烦?皇上的后宫,人数原也不多,扩充也是迟早的事。”
董昭仪细细打量王嬿,观察她的神情,看她不像说谎,忍不住奇道:“皇后竟真是毫不在意?”
“我该在意么?皇帝原本就不是某一个人的,而是大家的。这道理远在入宫前我便知道。”
“你就没想过要自已一个人与他长相厮守吗?”
王嬿缓缓摇头。她想过要与一个人长相厮守,但绝不是皇帝。那是没可能的事。明知没可能而去怀有那样的心思,除了自寻烦恼还能有什么?
董昭仪无语半晌,终于说:“皇后真是一个与众不同的人。”
“姐姐怕是想说’奇怪’吧?”王嬿笑,带了略微的撒娇。“私下里姐姐不能像以前那样和妹妹姐妹相称吗?皇后皇后的,多生分。”
董昭仪笑笑改口,“唉,姐姐是为妹妹你悬心哪。你还不明白,就是因为妹妹你不听话,所以太后才要选听话的人来伺候皇上啊!”
王嬿笑了,仍旧不以为意。那不是挺好吗?既多了人伺候皇帝,又有了听话的人供姑祖母摆布,她不是乐得自由?出宫是出不去了,能够最大限度地自由,已经是很好了。
董昭仪眼见自已的话一点没起到作用,叹息一声,告辞去了。她经过御花园,见有几株早开的桃花绽放枝头,粉白的嫩蕊惹人怜爱,就从枝头扯下,拿在手里把花瓣一片片揪去。她的侍女轻歌,知道每到主子拿花朵撒气时,便是心事最重、不断思量的时刻,最恨旁人的打扰,于是保持稍远距离跟着。
董昭仪撕扯了一阵花瓣,走了一阵,紧蹙的眉峰稍稍平缓了些。她招手叫轻歌走近,说道,“你看我的容貌如何?”
轻歌被这样骤然一问,不明所以,于是谨慎道,“主子的意思是?”
董昭仪不耐烦,“我是问你我现在的容貌如何,有没有见老。”
轻歌赶忙一边摆手一边答,“不曾不曾。岁月对主子恩赐得紧,主子现今的容貌,就与当初进宫时一模一样,没一点变化,还是那样美艳容光。”
董昭仪笑了,“死丫头,当真?别尽哄我高兴。”
见主子笑了,轻歌也笑,“奴婢怎敢。”然后又揣测着董昭仪心意,说道,“不论容貌,单是主子的舞姿舞技也是无人能比。”
董昭仪笑着捏了一下轻歌的面颊,“鬼丫头,舞技自不用说。我只担心容貌。毕竟我已经二十出头了,比不得那些十三四、十五六岁的年轻姑娘……”
“主子,话可不是这样说。年轻可是也青涩呀,哪里能够与主子的成熟妩媚相提并论?”轻歌窥伺主子面上的神情,小心探问,“您这是?”
董昭仪轻轻点头,像是在下决心,如同自语:“说不得,我只有亲自出马了。”
轻歌一凛,却不敢再问。
王嬿回到椒房殿,吩咐兰台把昨日读了一半的书简拿来,听得宫人来报:“启禀皇后娘娘,安汉公求见。”
入宫以后除去回门,她还没再见过父亲。她欢喜地迎出去,却看到父亲一脸沉郁,不由得脚下的步子也放缓了,语音也低下来。
才唤得一声“爹——”,王莽跪下来,行了臣礼,恭声道:“臣安汉公叩见皇后。”
王嬿心下酸涩,赶忙扶起,让父亲坐了,轻声埋怨道:“爹到得女儿宫中,又无旁人,何必如此折煞女儿?”
王莽正色道,“皇后此言差矣,君臣之礼何时都不得有失,否则何以以身作则、护佑纲常?”他扫视一眼王嬿左右的侍女,见只是女儿旧日身边那几个,虽是放缓了语气,但仍然说:“即便是在自幼服侍的侍女面前,皇后也要注意举止仪容,不能失了分寸和礼数。要知道……”
耳听得长篇大论的训诫教导,王嬿乍见父亲的喜悦开始一点点消减下去,当下苦笑低应:“是,父亲教训的是。”
王莽重又站起身,躬身道:“微臣不敢。”
“父亲请坐吧。不知父亲今日此来为着何事?母亲身体可好?”
“托皇后娘娘的福,拙荆一切都好。微臣此来——”
王莽看一眼左右的侍女,王嬿领会,让她们全都退了出去。她以为父亲是有什么体已话和自已说,谁知父亲却神色益发严肃,透出一股不悦来。
“今日微臣——”
只听得这一句,王嬿便晓得自已会错意了。若有体已话,怎会仍是这番公事公办的口吻。她自嘲地轻轻一笑。
“今日微臣听得太皇太后下旨,要选秀司呈上当初留嫔的名单……”
原来为着这事。王嬿唇角的自嘲加深了。
“皇后想必是未对太皇太后恪尽孝道,尽心服侍,所以太皇太后才会萌生此念吧……”
王嬿的笑意淡得若一缕轻烟。
“爹原来是来兴师问罪的。”她轻轻说。
王莽微一欠身,“微臣不敢。微臣只是想提醒皇后,在这宫中,能够得到太皇太后青眼有加,是长盛不衰的不二法门。皇后占尽天时地利,原本还有人和,却不要自毁长城。”
王嬿突然发现,自已对父亲的惧意似乎没有了。一个人怎能对一个口口声声自称臣子的人感到畏惧呢。她从未有过明显的身份感,不觉得自已身为皇后就如何如何,但今日父亲一再地提醒、点醒。
她淡淡笑着,“女儿若是已然失败呢?”
“安汉公阖府的荣耀都在皇后一身,臣请皇后凡事三思而行。”
父亲竟是郑重一礼。王嬿装做看窗外树上的鸟儿,头高抬着,眼睛一瞬不瞬,硬生生忍着将下的泪。真是的,她算什么呢?对谁不是工具?谁真的把她当人?亲生的爹尚且如此,又何必在意隔了一辈的姑祖母?她如何不幸,生在王家。
她收回目光,看向父亲,“请教安汉公,依安汉公之见,本宫如今当如何?”
王莽一怔,一瞬间有些恍了心神。面前端坐的,又哪里是自已那个稚幼女儿,分明已有一国之母的威仪气度。片刻间他有些心酸,想念那个娇俏中带着怯懦,小心翼翼询问着“爹,我能不能和大哥一起出门”的女儿。
却只不过闪了一念,他瞬间记起现实。于是正襟危坐,郑重答道:“太皇太后既已下旨,断断不容更改成命。为今之计,皇后一方面是努力与太皇太后修缮关系,能讨得欢心自然好,实在讨不得——”他一顿,面上是刚毅,斩钉截铁说下去:“那便只能与之抗衡,使中宫独大。毕竟,真正的后宫之主乃是皇后。”
王嬿拈起几上花瓶里插的一枝桃花,随意摆弄了下。果然,父亲略微皱了眉。
她是故意的。她的家教里有不许在手上摆弄东西的规矩,尤其是在长辈说话时。她现在是皇后了,她倒想看看父亲究竟是将他自已放在臣子的位置还是父亲的位置。
王莽只是身体略动了下,但欲言又止。
好,果然是臣子了。
王嬿缓缓道,“若说讨好,本宫实已尽力,不意仍是如今局面。本宫会尽力扭转,但若仍是失败,也只得如此了。至于中宫独大,本宫并无此野心。”
王莽摇头,“只怕势在必行,势不由人。皇后没有野心,但后宫之人恐怕无人不有野心,皇后不争,不代表他人不争。皇后不信,等来日一退再退会发现,最后退无可退,届时,怕是已无力回天。自古后宫存亡之道即是如此。微臣言尽于此,望皇后顾全大局。微臣告退。”
王莽照足规矩行了礼,正待退下,王嬿在身后唤道:“爹——”
父亲的话她听进去了,也明白个中道理。她只是年纪轻,但并不愚蠢。
王莽顿住,却未回头,只说,“皇后娘娘请讲。”
王嬿咬咬唇,求助道:“如今形势,嬿儿该怎么做?”
王莽满意颔首,转过身来,徐徐说:“太皇太后会在留嫔的秀女中选择她能够驾驭的入宫。为今之计,要么让这些秀女听命于皇后,要么——直接选能够听命的入宫。”
王嬿眼睛一亮,“婉堂姐——”
王莽却摇头:“王婉怕也是太皇太后的首要人选,恐怕未必跟皇后一条心。”
“不会的,婉堂姐和嬿儿感情很好,说过愿做女儿的左右臂。”
王莽眉头皱得更紧了,“她如是说?那就更加不能要了。”
王嬿正待细问,传来宫人的高声叫唤:“皇上驾到——”
父女俩各正服色,端端正正在门口迎驾。
刘衎见到王莽,没有一丝惊讶,他原是知道王莽在皇后宫里所以才来。但此刻仍是装作讶然:“不意安汉公竟也在此。”
王莽心知肚明,当下也不隐瞒,径直道,“微臣为着给皇上选妃一事特来拜见皇后娘娘。”
“哦?给朕选妃这等后宫之事竟也劳烦到安汉公了。”刘衎语气不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