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许樱珠再次睁眼时,眼前的场景既在意料之外,却又于情理之中。

“樱珠,快起床,要迟到了。”柳洇含着牙刷,口齿不清地对她喊道。

她以为太阴幽荧所说的幻境是什么光怪陆离的景象,比如深林迷雾,比如荒原野兽,比如古堡谜踪,但她唯独没想过的是这样的幻境,是她自已原原本本、有血有肉的人生。

南州高中。

许樱珠坐了起来,手掌下床垫柔软的触感是那么真实,她定定地看着柳洇,那是她十六岁的模样,她们都还十六岁,她们都在最好的年纪。

“怎么了?看我干什么?快起床,迟到了小心刘瑜罚你站啊。”柳洇顺手扯下毛巾擦干脸上的水渍,伸手将许樱珠拽下床,“快点啦,你今天怎么看起来怪怪的?”

许樱珠摇摇头,趿上鞋子大步走到盥洗室,镜子里的她还是刚刚能扎起来的小短发,小巧的鹅蛋脸略显稚嫩,十六岁,含苞待放,是她最好看的时候。

她弯腰掬了一捧水打在脸上,清凉的触感勾起了她深埋内心的回忆。她还未来得及将脸上的水珠擦干净,便猛地回头,柳洇男孩子气的短发早已梳理妥当,坐在桌前收拾书包,手腕空空的。

“小洇,你的手表呢?”许樱珠怔怔地发问。

“你忘啦?昨天上体育课的时候弄丢了呀。”柳洇有些疑惑地看着她,“你怎么了,昨天刚发生的事都不记得了?”

昨天柳洇弄丢了她的手表,今晚,就是今晚……

她紧紧攥着掌心,后背已冷汗涔涔。

许樱珠机械地收拾好了书包,被柳洇生拉硬拽站在了食堂的窗口。

“姑娘,到底要什么嘛!后面那么多同学等着呢!”阿姨不耐烦的一声抱怨将许樱珠的思绪拉回现实。

“对……对不起阿姨,我刚才走神了!您帮我拿个包子就行!”许樱珠连连道歉。

“菜包肉包?”

“菜包。谢谢阿姨。”

直到窗口的阿姨在刷卡器上摁下数字,许樱珠才想起来那时候在食堂吃饭还是要刷卡的,饭卡和水卡,那时候还是分开的。

“滴”。

“又忘记带卡了吧?”柳洇无奈地帮她刷上卡,顺手将她拉了过来,“快吃吧。”

柳洇挑了一个人少的角落,拉着许樱珠坐下。许樱珠咬了一口包子皮,艰难地咽下,她低头看着包子馅里蒸烂了的白菜和粉丝,里边混着一小片红辣椒,还有一块小小的被切成三角形的生姜片。

她咽不下去那一口最简单的包子皮,突然大哭起来,眼泪止不住地滚下去、接连地滚下去,滚进一块五毛钱一个的菜包子里,她哭得厉害,声音却很小。

突如其来的哭泣让柳洇不知所措,她慌忙从书包里抽出几张纸巾塞进许樱珠手里,满眼担心地看着她。

从前回想高中生活的时候,除了林宗哲带来的阴影,就是她和柳洇还有一些同学一起学习、讨论题目的时光。美好的部分和痛苦的部分就像两个特别大的瑜伽球塞满了整个空间,但即使是美好的部分也笼罩在阴沉而抑郁的氛围之下,回想平常生活的细节就像使劲扒开两个挤满空间的球体向里看缝隙中是什么,结果看到的比球里的东西还要更令人失望。

她这不是回想,而是又把自已塞回那个缝隙的一隅中,再重复一遍那样的生活。外边初升的太阳恩赐给她的光线是明亮的,一切都和普通的生活并无两样,但她看着眼前的这一切,熟烂了的包子,焦心的柳洇,还有一大片玻璃墙外面翠绿欲滴的海棠树,还有那栋她再熟悉不过的教学楼——一切仿佛都被蒙上了一层旧时光的滤镜一般,就像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从书架顶层取下一本六十年都没再取下来的旧书,书里夹着的她和年轻时最好伙伴的合影,书页卷了边、照片泛了黄。

林宗哲给她制造的阴影是如此巨大,以至于她这么多年几乎从未逃脱过那段噩梦的魔爪,但不知是不是她主动或被动回忆的次数太多,有时她甚至对他做下的事情、他的脸感到一种无尽的迟钝和麻木,反倒是她从未回想过的那段时光中平凡生活的细枝末节更能让她陷入无穷的悲哀之中。

那样美的时光,多少人无比珍惜无比享受的时光,却被命运夺去了。她这么多年受过的委屈仿佛刹那之间全部爆发出来一般。和开闸泄洪不一样,不一样的,洪水流走了,或是顺着河道流走了,或是湮进土壤不见了,或是在灼灼烈日下蒸发进空气消散了,洪水总会消失的,她哭得再剧烈,心里堵着的地方也没有顺开来,没有的,从来没有的。

就要上课了,食堂里剩下的人已经不多了,许樱珠把只吃了一口的包子收到食品袋里包好,塞到书包里。

“樱珠,包子等到晚上就凉了。”柳洇提醒道。

“没关系。”

她难得踩着铃声走进教室,穿过走道坐在位子上的那一刻,那样的不真实感从四面八方向她扑过来,她曾多少次幻想自已真的能回到过去、回到这个扭转了她命运的地方,重新做出选择,此时真的发生了,她内心升腾起一种酸涩的感激。

过了早读,第一节就是物理课了,那么久没有见过班主任,她在等待中反复给自已做心理疏导。

刘瑜胳肢窝下边夹了两本书,踩着破烂的皮鞋走上了讲台,搓了搓手,伸手从粉笔盒中捏了只小笔头,然后抽出夹在书里的皱皱巴巴的试卷。

“昨天考的卷子拿出来,大家觉得选择题哪几题要讲的啊?”刘瑜依旧没有抬眼,耸了耸肩,已经拉好了讲题的架势。

“第六题、第七题。”

“十一!”

“第三题!”

“第三题还要讲哪?”刘瑜突然抬眼,从眼镜上方扫视整个班级,“第三题不会的下课自已问同学,我们先讲第六题。”

这一天过得格外漫长,黄昏降临之时,许樱珠又觉得是如此短暂,那样熟悉的街道和植物绿化,时隔七年再次踏足的感觉,总是有些不真实的。下了课,所有同学都以百米冲刺的速度涌进食堂抢饭吃,热门的窗口排起长队,还有家长在西侧门给孩子送饭,许樱珠远远地就看到几个小姑娘提着不锈钢饭盒有说有笑地向食堂走去。

这样的一幕,放在历史长河里,放在全世界的这一秒中,甚至放在她一生中见过的所有画面里,都是微不足道的,但此时她内心翻腾着无比复杂的情感,又好像是重拾了遗失七年的最美的时光,又好像什么都丢掉了。

“樱珠,喏。”柳洇小跑着过来,把几个小笼包塞进她手里,“吃热的,来,我们一起吃。”

“不不不,没事的,我吃早上剩下的就行。”许樱珠摇了摇头,谢绝了柳洇的好意,“没关系,我不饿,我再买个馒头就够吃了。”

“你吃这么点,下了晚自习会饿的。”

“没关系。”

过艰苦日子的时候,吃穿住行什么都是艰苦的,倒不是吃不起鱼虾肉蛋,只是最便宜的馒头和前一顿剩下来的冷饭会让她浮躁的心沉静下来。她高中的时候非常节省,早饭吃包子都是偶尔的事情,中午也很少吃肉,经常只点一份土豆丝或者是青菜。

艰苦的环境对她来说从来不是什么具有挑战性的事情,她后来上大学去考证的时候,中午也就蹲在路边啃早上买好的白馒头——这让她心安。

“樱珠,你到底怎么啦?你今天真的很反常。”柳洇端了两碗免费汤过来,担心地看着她。

“没什么,小洇。”许樱珠抬眸,看着柳洇天生的柳眉与杏眼——那时她还没长开的时候,就已经这么好看了。

“我只是在想,如果那件事情发生以后,你没有抛下我一个人该多好。”许樱珠淡淡地笑了,她说的话让柳洇一头雾水。

“什么事?什么抛下你?”柳洇重重地捏了捏她的脸,“你这小脑袋瓜天天净想些乱七八糟的事情,真不明白你每天为什么总是想这么多。”

“是啊,你哪里会明白呢……”许樱珠舀了一勺海带汤送进口中,她的声音很小,连她自已都不曾听见。

晚饭时间过去之后,食堂里人渐渐散去了,许樱珠也和柳洇一起回了教室,她的脚步故意放慢了些,她在等。

“许樱珠,你妈妈来了,在外面找你。”坐她前桌的男生跑过来唤了许樱珠一声。

那时候她多么兴奋地跑出去啊,她在南州上高中,父母在隔壁市的一个小渔乡干活,要过来看她一次至少要花两个小时,她也不知道她母亲为什么会突然过来看她,还找到班级门口,她雀跃着跳出门外,却发现除了在走廊上聊天说笑的同学,只有一个陌生的中年妇女……可能是他搞错了吧,许樱珠有些失望,但没有太在意。

这一次,许樱珠没有出去,她只是静静地坐在桌前等着,化学老师布置下来的作业她几乎忘得一干二净,七年前化学工业流程图是她最拿手的题型,现在看来既熟悉又陌生。她翻了翻教材,凭着记忆把化合物的化学式推了出来。

上课铃响了。

第一节晚自习开始了。

果然,另一个同班同学抱着试卷从门外走进来,弯腰在许樱珠身边小声说道:“刘瑜找你。”

呵。

许樱珠轻笑,她从容地放下笔,一步一步地向曾经几乎吞噬掉她的深渊走去。一路上左边是阴云笼罩下的校园夜景,对面教学楼的每一间教室都灯火通明,右边是高二班级,十班、九班、八班……每一个埋头做题的身影落在她眼睛里,她觉得幸福而悲壮——幸福的是别人,悲壮的是她自已。

“班主任,我告诉你,我从来没有对她做过什么,你别听她胡说!”林宗哲看见许樱珠走进办公室,便慌张地开口大吼道。

那张脸她多年未见了,硕大无比的毛孔给他本就不对称的左右脸铺上一层井字砖,头顶的白炽光照在他脸上,猪油满面,倒显得屋里更加亮堂,整个儿斜十五度角向上的嘴唇是猪肝色,此时正因紧张而不自主地颤抖着。

许樱珠没有说话,再次站在他面前,许樱珠依旧选择沉默。

“班主任你凭什么叫我回家反省?那班里谈恋爱的那么多你凭什么只罚我一个?再说我又没沾她,我就是没动她!”林宗哲再次暴怒地吼了出来。

“从你进办公室起我有没有责怪过你一句话?!”刘瑜突然爆发出来,中年男子深沉的嗓音刹那间爆裂开来,把林宗哲唬住了,“你问问你爸爸,你问问,今天晚上我有没有说过一句责备你的话!倒是你,一进门就开始推卸责任!”

“别怕。别怕啊。”旁边站着的中年女人离开了他的丈夫走到许樱珠身边,轻轻扶住她的双肩,在她胳膊外侧温柔地抚摸着,“宗哲就是欣赏你,也没有别的意思,小孩都还这么小,什么都不懂的。以后他要再找你,你就和阿姨说,他没有什么坏心眼的。”

许樱珠不动声色地从她手里抽出身来,静默地站在刘瑜身边,她不想和这个女人多争执,她就是之前在走廊上叫同学找她的那个女人,她七年前就知道。这个女人明知道今天班主任把她和她丈夫叫到学校来,刘瑜就一定会当面处理这件事,还提前过来找她,能安什么好心?

但许樱珠还不想破坏刘瑜的发挥,七年前的自已瑟缩在刘瑜身后一句话都不敢说出口,但现在她的沉默只是不想和那个女人作无谓的争辩。

你永远叫不醒一个装睡的人,也永远说不过一个护短的母亲。

和七年前一样,刘瑜让林宗哲和他父母冷静了一段时间,先把许樱珠送回了教室,他扶了扶眼镜,关切地说道:“没事,别害怕,他要是以后再缠着你,你就和我说,没事的,我帮你解决。”

“是吗?那他如果在我问老师问题的时候就站在我背后不到一厘米的地方我稍微动一下就会碰到他的胸口呢?你还能不准他问问题吗?那他如果在我去任何地方的时候都跟踪我,吃饭也是、上体育课自由活动时也是、我排着队也是,我去哪队他跟去哪队,你还能不准人家吃饭吗?你还能,不准他排队么?”许樱珠讥讽地笑了笑,硬生生将眼泪咽了回去,“你要怎么保护我?”

失望、轻蔑和讽刺融在不断打转的眼泪中,在她眼睛里蒙了一层薄雾,许樱珠转身推门走进班级,坐在了属于她的那个位子上。

“这样的折磨与痛苦,我绝不会允许自已经历第二次。”许樱珠在工业流程图的题干上如是写道。

陆修篁眯起眼睛,满意地看着地下室暗格中的十二个巨型玻璃柱,扬唇笑道:“看看,都齐了。”

十二只玻璃柱围成一个巨大的圈,每一个玻璃柱里面都睡着一个人,神态各异,空气中浓烈的福尔马林气味让苏檀有些反胃。

将许樱珠的尸体塞入最后一只玻璃柱之后,地面訇然下沉了半寸。

苏檀这是第一次进入陆修篁的实验室,每具死尸所处的位置都经过他最精密的计算而安排妥当。

陆修篁没有注意到苏檀眼底的惊恐,他也不必时时刻刻在意她的反应。苏檀最大的软肋被他捏在手里,不怕她闹出什么幺蛾子来。

她不敢。

陆修篁摘下无名指上的戒指,轻轻放在十二只巨型玻璃柱中央的地面凹槽里。

冥族不是有水阳和火印两种全然不同的圣术么?水阳之术可操纵肉身,火印之术可操纵魂魄,但二者都有同一个巨大的局限,那就是无法制造灵魂。如果可以操纵完全剥离的肉身,注入依照陆修篁的意志运行的灵魂空壳,那么这种法术一定是冥族圣术里程碑式的创新和突破。

紫瑰石的能量逐渐聚集,突然,地下室中央放射出强烈而耀目的紫色光束。

“谢谢你。”萧绮怀低声对许樱雪说道。

“不必。”许樱雪垂了眼帘。

“我虽然不喜欢她,但也不至于真的想看她死。魔尊,她说到底,终究是我的姐姐,有时候虽然脑子不够灵光,但心还是好的。不像有些人,占着我的身体把我当棋子一般玩弄于鼓掌之中。”

“你知道陆修篁……”

“我不傻。许樱珠的妹妹,可能是世界第一的坏人,但绝不是世界第一的蠢货。”

许樱雪扬唇一笑,那一瞬间,萧绮怀才第一次看出她和许樱珠血脉相连的地方。如果说许樱珠的痛苦来源于她太过善良,那么许樱雪的快乐就在于她超乎常人的冷漠与狠心,但她们姐妹二人总是有共同点的,她们同样聪慧而清醒。

“照顾好姐姐。”许樱雪昂起头,拍了拍他的手臂。

“放心。”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许樱珠在通灵璧中已有三月之久。

一日,江鹰与萧绮怀对弈,思量许久,还是开口问道:“尊上,樱珠小姐……不会被困在通灵璧中了吧?”

“我也在想着她,”萧绮怀紧锁眉头,“没有人知道通灵璧中到底有什么,被通灵璧吞噬的魂灵从未有过逃脱的先例,魔族史书上也没有任何记载。”

“那么……樱珠小姐最初是如何从通灵璧中逃出来又重新进入了轮回呢?”江鹰问道。

“是啊,她逃出来的时间是在两千四百年前,我寻了她那么久,按道理来说,不可能要花这么久才找到她。”萧绮怀有些焦虑地将棋子扔进棋笥中。

“尊上确定樱珠小姐从通灵璧出来的时间是两千四百年前么?”江鹰问道。

“定是那个时候出来的,她走前我将记忆封在花瓣里,她攥在手中的,同她一起进入通灵璧,既然两千四百年前我的记忆回来了,那她定是那个时候出来的。”萧绮怀回忆道,“那如果她出来之后,没有立刻回到人间,她又能去哪儿呢?”

江鹰刹那间灵光一闪,眸子腾地亮了起来:“尊上,您想一想,樱珠小姐如果不在人间,她能去哪儿,又是如何从通灵璧中逃出来的呢?小姐只是普通人类,必然抵抗不过通灵璧的能量。”

“你是说……”

“是,如果不是樱珠小姐自已逃出来的,必是有人把她带出来的。而当时所有人关于她的记忆都被抹去了,谁会这么做呢?又是谁有能力把小姐带出来呢?”

“太阴幽荧。”萧绮怀脱口而出。

“所以现在,樱珠小姐的处境也只有他最清楚。”江鹰说道,“小姐重入轮回和转世,除了冥族能做到,也只有太阴幽荧可以安排了。”

“的确如此,这一点我倒是没有想到的。”

“尊上当局者迷,是太担心樱珠小姐了。”江鹰说道,“那尊上,需不需要面见太阴幽荧?”

“拿纸笔和玺印来。”

“是。”

月宫。

“君,有您的一封信。”络桐恭谨地行了一礼。

“哦?我从不处理人间琐事,何事拿来扰我?”太阴幽荧不满地望了络桐一眼。

“事关曾在您这里住过两千多年的小姑娘,陆吾神君说,您可能会感兴趣。”络桐将信笺递到太阴幽荧面前。

太阴幽荧接了信,摆手道:“桌上的昙花开了,赠予你吧。”

“谢君恩典。”络桐垂眸敛眉,恭敬地取了一枝昙花,再次行礼,退出了月宫。

太阴幽荧没有拆信,只是嗅到信封上的魔族气息,便了然于胸。他反手结了一面巨大的结界,轻轻一点,通灵璧中的画面便呈现在眼前。

许樱珠一把将桌上摞起来的三十多本书通通甩在地上,嘶哑着吼道:“滚!你滚!给我滚!”

“你吼什么吼?”林宗哲歪斜的眼球几乎从腐肉般的眼皮底下翻出来,声音更是一声高过一声,“我们俩在一起之后是不是你每天不理我,是你每天无理取闹!你凭什么叫我滚!”

“我什么时候跟你在一起?最开始的时候你过来问我一道数学题,我是出于好心告诉你怎么解,从那以后我跟你说过话吗?班里但凡有眼的都不会以为我能跟你在一起!”许樱珠指着林宗哲的鼻子骂道,“你天天跟踪我,离我那么近,我没被你恶心死都算我坚强。是你骚扰我现在居然你有理吗?我不仅不喜欢你,我还非常讨厌你,离我远一点,越远越好!”

“许樱珠你他妈的给我闭嘴!”林宗哲已然愤怒到极点,许樱珠却没有表现出一点恐惧,她尖声吼叫着,一连掀翻了三个桌子。

“林宗哲你不得好死!!!”

傍晚的夕照正好,天空难得地蔓延开一片绚丽的深紫色,几个同学拿出偷偷带进校的手机将窗外的风景拍下来,也许以后再看见手机里存下的照片,可以留着做个念想。高中三年在一个人记忆里占据着独特的位置,从那以后,人们生命中再也没有如此长的时间只为一个最单纯的目标付出最单纯的努力了。

太阴幽荧抹去了结界,他看着许樱珠与林宗哲争吵的场面,面目狰狞,平日里温和美好的模样从她身上悄悄溜走了。

暖融融的金光从遥远的天际落在她侧脸上,多么苍白的抚慰啊,太阴幽荧在她身上看到一种悲壮,普通人的一生本就如此短暂,贫苦人家的子女活得尤其艰难,高考可能是他们改变命运最好的机会了,在这样重要的时候突然出现一个这样的疯子,把她如梦似幻的锦绣前程搅得支离破碎。

不过许樱珠似乎忘了她身处幻境,现在于她而言最重要的是打破幻境,才可重获新生,但幻境是如此真实,又是如此诱人,它给了她一个重新开始的机会,她十六岁时没有胆识做出来的事情,现如今终于做到了。

太阴幽荧仰头,鼻子有些发酸,她是在与命运抗争,即使一切都只是虚妄的泡影,她也想重来一次,走她从前没有走过而因此一直懊悔的道路。不过何为虚妄?谁又辩得清?活着又何尝不是一种幻象呢?

也好,也好,她能幸福就好。

只是,她真的幸福吗?

是日下午,络桐再次造访,她捧了一罐醪酒,献在太阴幽荧面前。

“君,今日惊蛰,陆吾神君吩咐了要送给您的,还托我问您是否要给魔尊回信?”络桐言行举止皆十分守礼,在神界向来有极好的口碑,她也是陆吾门下最有潜力的小仙,因为端庄持重,太阴幽荧也很敬她。

“替我多谢神君。”太阴幽荧摆了摆手,“此事我自有思量,叫神君不必担心,就,先不给魔尊回信了。”

“是。”络桐微微屈膝,退出了月宫。

“是时候到人间耍一圈咯!”太阴幽荧一展折扇,换了一副现代装束,口中含了块玉,将体内阴气悉数封进玉中,打了个响指,便站在了灵玉湖中央。

唔,人间烟火气息,很舒服。

太阴幽荧戴了副耳机,听起时下最流行的歌曲来,他随意地走着,走出灵玉湖公园,走到一条商业街中,嗯,芸芸众生,千姿百态。

有意思。

现在都流行用手机支付了么?太阴幽荧暗暗从口袋里幻出一部手机,熟练地打开微信,扫码买了杯摩卡。

天天听那小姑娘嚷着要喝摩卡,听得耳朵都快起茧子了。今日总算有机会尝尝,唔,甜甜的,味道还不错。

不远处,太阴幽荧望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他轻轻笑了笑,然后有意无意地蹭到他身边,对面一个小孩子蹦跳着跑过来撞到他端着咖啡的手臂,醇香的摩卡瞬时泼向陆修篁的衣襟。

“对不起对不起,我一时没看住孩子,您二位没事吧?我付您一些钱,就当是清洗衣服的费用了。”孩子的母亲连连道歉,陆修篁只是依然优雅地从许樱雪手中接过纸巾,蘸掉衣领的咖啡液,柔声道:“没关系的,孩子还小,下次看好就是了。”

“让我付您一些钱吧,先生。”孩子的母亲坚持着拿出手机,陆修篁仍旧拒绝了她。

商业街中熙熙攘攘人声鼎沸,但这样的小闹剧可不多见。

母亲带着孩子走后,陆修篁一把抓住了太阴幽荧的肩。

“先生,贵姓?”他眸中含着盈盈笑意,危险的气息却迅速在他周身弥漫开来,眼底跳动着浅金色的光芒,如同猛狮步步逼近般,扑面而来的压抑感也愈积愈强。

“免贵姓玄,名律。”太阴幽荧四两拨千斤地拂开他的手。

陆修篁轻蔑地呵出一声冷笑:“玄为天,律为运行之规律,玄律,天地自然变化之规律法则,您的名字倒真敢取。”

“那你呢?”太阴幽荧轻而易举地捏住他的手腕,轻轻将他推后了一些,目光扫过许樱雪的脸。

太阴幽荧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抬了食指轻轻压在唇瓣中央,作出噤声的手势,收手的瞬间,他便消失在了热闹繁华的商业街上。

随后,陆修篁便惊恐地发现,他中指上那枚高傲的紫瑰石戒指,那浓郁而妖异的深紫色此时沉沉地暗了下去。

方才那个人到底是谁?!

冥府。

太阴幽荧摇着折扇,穿着一身冥族袍服站在忘川河畔,他满意地摆弄着锦绣袍服上环绕着袖笼和披风的金色流苏和错落其间的墨色宝石——像魔法斗篷一样,太阴幽荧扬唇笑着,只不过我的“魔法”可是天生的哦。

“嘿?!”老方眯起眼睛摇着船,笑着向太阴幽荧打招呼道,“年轻人,你可是有好些年头没来冥府了。”

“是啊,很久没来了。”太阴幽荧的目光有些迷离,怔怔地望着忘川河永无止境的彼端,仿佛有谁站在无穷的远方含着笑回望着他一般,他遥遥对虚无中的幻影扬唇一笑,思绪便被老方拉回了现实。

“老人家身子骨如此硬朗,”太阴幽荧微笑道,“老人家年过花甲,还如此勤恳,冥族繁盛,多源于此啊。”

“嗐,平常也没几个人过来,闲差罢了,总好过白白躺在家里给儿女添麻烦吧?”老方爽朗地笑道,“玄先生?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这次来冥府又是所为何事啊?”

太阴幽荧悠闲地摇起折扇,记忆如同被层层叠叠的涟漪打散了的碎金光斑,风平浪静之后那些柔软而明亮的碎光重新融合成了一轮圆月的模样。

“三千五百多年前的事情了吧……”太阴幽荧微笑道,“三千年前她去了,我一病不起,养了九百年才渐渐好转,直到我发现那个小姑娘被困着,我就把她带出来了。”

“哪个小姑娘呀?”老方不解地看着太阴幽荧,他的神情告诉老方,他还沉浸在回忆之中,没有痛苦,平静的美好是遗憾的馈赠,太阴幽荧眯着眼睛,遥遥望向不知名的远方。

但老方的提问显然没有将太阴幽荧从过往中抽回神来,他只是反反复复用极低的声音喃喃道:

“我和她没能落笔写成什么荡气回肠的往事,但她不一样,她不应该被困在那里等着被销蚀、被遗忘。”

小舟渐渐靠了岸,老方稳稳地撑着篙将船栓在系船柱上,太阴幽荧笑着递给老方几颗墨珠,老方亦是含笑收下了。

“玄先生,”老方笑着低声问道,“不是普通人吧?”

“老人家过誉,我是再普通不过的普通人了,后会有期。”

太阴幽荧悠闲地摇着折扇,穿过冥族聚居区,冥族的空气是冷,头顶上还总笼罩着阴沉的乌云,他几经辗转来到了佛恕塔面前,两名执剑的守卫刚要拦他,却发现自已的手脚皆不听使唤,不仅拦不住他,反而主动为他打开了门。

“谢了,兄弟。”太阴幽荧笑着拍了拍守卫的肩,大摇大摆闯进冥族禁地之中。

佛恕塔是地底建筑,如同普通塔楼翻转过来,雕刻在土地之下。太阴幽荧一步一步走下阶梯,身旁魑魅魍魉不在少数,却无人敢近他的身,渐渐向下,冥府的阴气逐渐浓厚起来,他倒十分享受。阴气愈浓重便愈纯净,细细嗅来还有一丝梅花的清甜香气。

最底层是一片水域,只有上空悬着一只吊笼,白音阙侧卧在吊笼中,不知从哪里弄了只笔在笼壁上写写画画。

“你来了。”白音阙似乎对太阴幽荧的出现毫不惊讶,他坐起身,眼角眉梢皆是笑意。

“你认识我?”太阴幽荧扬了扬眉,挥手打开了牢笼上的重锁。

白音阙从笼中跳了下来,掸去袍服上的灰尘。少年满面春风地笑道:“我只要知道你不可能是哪些人,就知道你一定是谁。”

他轻轻欠了欠身,以示尊敬:“太阴君。”

“呵,从前关于你的听闻我半信半疑,如今算是心悦诚服了。”太阴幽荧顺势坐在了阶梯上,示意白音阙也坐下。

“这个。”太阴幽荧从袖笼中取出一枚月光石,放在白音阙掌心,“是她的魂魄重新进入通灵璧中,通灵璧吐出来的,现在物归原主了。”

“多谢。”白音阙灵巧地将月光石融在眉心,眼底的月白色光晕俏皮地动了动,便又恢复了平静。

“你是何时把这个注入她魂魄中的?”太阴幽荧有些好奇地问道。

“最开始,我把她送到周爇手里的时候。”

“我知道白天懿不可能容她,也绝不可能放心直接把她送给周爇,就把我的魂核注到她的魂魄中去,这样有了我的天赋与功力,她就算受到致命伤,也不至于殒命,我的魂核会在她濒死的时候保存住她最后的气息,让她的魂核融进来,她就不会有事。”白音阙每每提到他心中的那个人,唇角轻浅的微笑便为他本就倾覆众生的容颜更添了三分魅力。

“没有魂核,怪不得这几年你活得如此艰难。”太阴幽荧暗自感慨,“让她重回通灵璧,也是你提示她的?”

“是。”

“你这一盘赌局下得险哪,你如何能全然相信她?”太阴幽荧不解地问道。

“如果我不相信她,那么连这个世界都可以不用相信了。”白音阙痴痴笑道,“我知道你今天来是何用意,樱珠在通灵璧中待的时间也太久了,但我和你不一样,太阴君,不用着急,给她一点时间,她一定会走出来。”

“如此自信?”太阴幽荧失笑道。

“当然,自信。我和她是一体的,信自已就等于信她。”白音阙特地咬住了“自”的重音,乳白色的月晕溶在他眼眸里,他心里藏着意中人,唇畔噙着笑意。

太阴幽荧笑道:“我眼见着樱珠更喜欢魔尊啊,若是她选择了魔尊,你怎么办?”

“魔尊胜在前世就与她相识,但她也不一定会选择他。”白音阙目光黯了下来,“我活着只有两个目标,一个便是她能平安快乐,所以只要她能开心,在不在我身边都无妨,她选择魔尊我便去追求我另外一个人生目标。但若是魔尊不能保她平安,或是让她伤心了,我有一万种方法把他从尊贵无比的位子上拉下来,踩在脚底,永世翻不得身。”

太阴幽荧笑道:“音阙,三族从古至今出过的天才少年里边,你必坐头一把交椅,而且是其余所有人加起来都不足你的千分之一,你天赋异禀,常人望尘莫及,你的另一个目标到底是什么?”

“能力越大,责任越大,不过在这责任前面,通常还要添上个野心,太阴君,你也是神族中的佼佼者,应当明白这个道理。”白音阙毫不避讳地笑道,“多谢太阴君对后辈的肯定,不过我相信我的第二个目标不用多时就能达到,至少不必像周爇那样,折腾了几千年才回到当初的位子上。”

太阴幽荧轻摇折扇:“你们这群人,一副万事万物了然于胸的自负心,没有什么可以那么肯定,世事变化无常,你又如何能预测?”

“是啊,总有意料之外的事情发生,但也不影响我对樱珠的判断。光阴流转,总有些不变的东西。”白音阙微笑道。

太阴幽荧没有说话,抬手幻出的光晕像木星环一般,环绕着他的指尖,他将星环掷入水中,水域立即沸腾起来,水蒸气刹那间充斥满整个底层空间。太阴幽荧再次动了动手指,通灵璧中的画面立刻传送到二人眼前。

林宗哲单手掐死了许樱珠的下巴,直将她抵在学校后墙上,僵尸般的眼球布满猩红的血丝,几乎要整个脱离眼眶,他想要强吻在她唇上,却被许樱珠一手抓住唇瓣下死手掐了下去,一脚踢在他裆部。

她正转身要跑,却被林宗哲咆哮着抓了头发生生拽了回来,他嚎叫着狠力将她摔在地上,她后脑磕到地面凸起的石块,黏腻的血液让她的头发凝成条绺。许樱珠仿佛野人一般,尖牙利爪无所不用,在林宗哲身上回击下无数伤痕,她瞅准时机翻身,顺手从地上抓起一块石头砸在他脸上。

恶心。

她想把他那张四处流脓的脸砸得稀巴烂,但却在见血的瞬间止住动作……

这会要了他的命。她并不是稀罕他这条罪恶的生命,他活着,就算不是她受害,也会有别人,但是他今日若真死在她手里,她也会判刑。

就是这一秒钟的迟疑,林宗哲猛地将她推倒在地,他的力气太大了,许樱珠渐渐感到力不从心。林宗哲怒吼着将她的双手死死禁锢地面上,令人作呕的嘴唇在她身上四处游走。鲜血、汗液和他脸上渗出的油脂混在一起,贪婪地蹭在许樱珠身上。

她胸口被他黏腻的口水惹得极痒,绝望,比寒恪快要把她打死的那一瞬间还要绝望。无助,她觉得身体里最后一丝力气都被抽离,她浑身剧烈地颤抖着,眼神逐渐黯淡下去。

“够了!你就这么每天看着她受这种折磨也不出手帮她吗?!”白音阙咬牙切齿,一字一句几乎是从他的牙缝中挤出来。

“你也忘了,这一切不过是通灵璧中的幻境。”太阴幽荧叹了口气。

“真假需要辨得那么清么?幻境是假的,痛苦是真的。”白音阙强忍着怒火,一字一句无比艰难地从齿缝中挤出来,“事情再这样下去,她会死。”

太阴幽荧摇了摇头:“对不起,通灵璧的幻境,我无力改变。”

白音阙怒极,一掌拍向太阴幽荧,那股气力却直直穿透了他的身体,落在佛恕塔墙壁上,塔身剧烈地颤抖了两下,才重归平静。

许樱珠颤抖着在地上摸索,那是什么?铁锥。

她没有多想,攥紧长锥,翻手刺入林宗哲脖颈中,猛力将他推倒在地。

与当年董富伤口的位置一模一样。

她眼见着林宗哲哀嚎着想把她抓回来,却一手捂住喷涌而出的鲜血跪坐在地上。她尖叫、狂笑,疯子一样在树林中手舞足蹈,她从地上拖起一大块沉重的长木板狠狠地抡向他后脑。

她衣衫被撕成破烂的长条,浑身粘满雨后的烂泥,裤子也擦破了,烂掉的布条随着她走路的动作来回晃动,后脑勺流出的鲜血凝了块,黏住大把头发。

她放慢了脚步,丝毫没有在意别人诧异而惊恐的目光。她昂首穿过操场,抹了一把唇边还没干透的血迹,一级一级走上四楼,敲开刘瑜办公室的门。

“你这是怎么了?”刘瑜颤颤巍巍地站起身来。

许樱珠笑着舔去唇角撕裂冒出的血珠,一步一步走至刘瑜身前。

“坐呀。”她轻柔地笑着,尘土满面的脸庞还是一副青春洋溢的模样,眼神却如美人蛇般妖异而可怖。她将刘瑜按下来,笑道:“再不叫救护车,林宗哲可就要死了。”

她高昂着头走到洗手间,拧开水龙头洗干净身上的污垢,擦掉了胸口的黏液,把衣服拉好。她看着镜子里的柳洇从她身后路过,只是扬唇笑了笑。

“好了,我该走了。”太阴幽荧收了法术,站定身子,看向白音阙。

“我不该让她回去。”白音阙眼角忽然闪出晶亮而细碎的光芒,他的声音有些哽咽,避开了太阴幽荧怜悯的目光。

太阴幽荧没有多言,转身,拾级而上,他的背影一点一点消失在他视线中,白音阙跌坐在阶梯上,心里好像有什么东西隐隐作痛,但那种感觉很快便消失了。

许樱珠受到如此折磨,他看着的确心疼,但还有一点是不可否认的,如果她始终是一张浸染不黑的白纸,那么她永远不能理解他的孤注一掷和杀伐决断。她原本的精神被彻底摧毁了,只要她活下来,她的意志将足够坚强——

足够坚强,足够与他并肩同行。他爱她。她若是软弱,他可以金屋藏娇,把她好好保护起来。但他更想要一个强大的许樱珠,一个足以与他共同披荆斩棘,站在世界巅峰的同盟者。

再次看向阶梯尽头时,他的眼睛里多了几分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