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了火车,尽管浑身酸麻,但回到三面环海的家乡绿山,深吸一口清爽海风送来的咸咸气息,朱子顺精神顿感振奋起来。

他先在车站公用电话亭,给女朋友索琪打去电话,告诉他已经回到绿山了。十来天没见面,女朋友接到电话,不容分说:“我这就请假,你在家里等我啊。”

女朋友索琪和朱子顺是原啤酒厂的同事。

当时在供销科里,朱子顺最年轻;每当市场中有店家,消费者把口味不大对劲儿,浑浊有质量问题的啤酒投诉到厂里来,前辈们都打发菜鸟朱子顺,拿着这些问题啤酒,去找化验室检验,搞清原因

索琪就在化验室当化验员。

去的次数多了,朱子顺才知道这是一个得罪人的事。凡是出了投诉,化验室都要被扣发当月的奖金。所以,化验室只要见到他拿过来问题产品,没有什么好脸色给他看。

有一回,朱子顺拿去一瓶里面有异物的啤酒。化验室主任当着他的面打开,用镊子取出一个瓜子皮。冲着他便大声嚷嚷道:“你们供销科干什么吃的,这明显是顾客陷害,连这小儿科都整不明白。一天到晚就知道屎盆子往化验室头上扣。”

这已经是化验室主任不止一次恶语问候朱子顺了。但朱子顺还是强忍住,只是笑笑说:“科长让给您送过来,出了问题产品,厂里不就是这么个流程嘛。”

“供销科没一个好东西,都是王八蛋。”化验室主任也是欺负朱子顺是个新人,骂的肆无忌惮。

朱子顺很想发作,但想到母亲一直教育他:在外面不许与师长,女人有口舌之争。所以他还是尽量陪着笑脸,向化验室主任索要回执。

“滚犊子!这算哪门子质量问题,没有。”

“主任,你就别为难他了。他又做不了主,你朝一个跑腿儿的发火有啥意思?”旁边的化验员都在围着看热闹,其中一个身材高挑的女孩,却站出来发了话。

“你算老几?有你说话的份吗?你索琪才来化验室几天,懂个屁啊!”化验室主任没想到内部的人,横插一杠子,更怒了。

“不说这事对错,你一个主任说话这么不文明,在我眼里你才算个屁呢!”那个被叫做索琪的女孩一脸满不在乎,声调提高八度回怼着主任。

化验室主任没想到,自己手下会直面顶撞自己。掐着腰,食指指着索琪的鼻子:“你……”脸憋成了紫茄子色,半天说不出话。

其她的化验员见状,赶紧把就要动手的两个人拉开。

没拿到回执,回到科里朱子顺把刚才发生的事,说给科长听。科长乐了,说:“别跟那老娘们儿一般见识,厂里人都知道那就是一泼妇,别理她。”

不过索琪这个女孩替他仗义执言,让朱子顺很感激,一直未忘。前几日关系单位“山水楼”开业,给他了一张“贵宾劵”,有效期内店内可以五折消费。朱子顺想到了索琪。

一天中午在食堂里,朱子顺见到了索琪,便端着饭盆和她坐在了一张桌上。

“谢谢你了,那天是不是给你惹麻烦了?”朱子顺问道。

“谢啥,”索琪咽了口饭说“那种人不能对她客气,她不懂什么叫尊重。我又不是给她打工,不在乎她。”

朱子顺掏出“贵宾劵”递到索琪面前,说:“关系单位给的,五折优惠。你休息天可以带朋友,家人去试试。”

“这是谢我啊?”索琪咯咯的笑出了声“谢我,休息天你请我去不就完了吗!”

“没问题。”索琪的爽快也感染了朱子顺,他收起“贵宾劵”说“就这个周日吧,我请你。”

就这样两个人有了第一次约会。

朱子顺以前处过一个商专同校的女生朋友,后来他受不了那个女孩斤斤计较的小性子,分手了。索琪给他的感觉正好相反,飒。爽快。当然长发飘飘,一双明亮的丹凤眼也让他动心。

那天在饭桌上,朱子顺还正酝酿,如何表达和索琪进一步交往,编排合适的话时;索琪倒先开了口:“你有女朋友吗?”

“还没有。”

“我合适不?”索琪歪着脑袋,盯着朱子顺眼睛问。

“开玩笑吧?”朱子顺心中暗喜,但又怕索琪拿他开涮,便追了一句“你看上我什么了?”

“和我认识的人不一样,实在。有里有面!”索琪的回答不拖泥带水。

两个人就这样你情我愿,痛快地开始了交往。

后来索琪告诉朱子顺,她在化验室见过供销科所有的人,对他们一概没有好印象;个个油嘴滑舌,虚头巴脑。你朱子顺和那些人不一样,留意你不是一天两天了。

两个人关系升温很快。食堂里一个饭盆吃饭,下班成双入对离厂,朱子顺,索琪是男女朋友已经在啤酒厂无人不晓了。

有一天,科长和朱子顺聊完工作上的事,有意无意的关心起他和索琪处朋友的事来。

“听说你和化验室小索搞上了?”

“嗯,算朋友吧。”科长的用词不大好听,但朱子顺明白其中的意思。

“你是我手下的兵,各方面都不错。我这才多句嘴,你该先了解一下她们家,免得将来……”

“她们家怎么了?”和索琪交往,两个人也交流过各自家庭。朱子顺只知道,索琪没有父亲,上面有个已婚的姐姐。

“你年轻,没听说过索家大院吧?”科长拍拍朱子顺肩膀语重心长“侧面多了解一下,没坏处。”

科长每说重要的事情时,都习惯说一半留一半,把人搞得云山雾罩。今天科长点到为止提及的神秘“索家大院”,到底有什么故事,从他嘴里很难得到答案。朱子顺想,直接问索琪就是了

休息天两人看了场电影,散场后朱子顺便很随意的提起了“索家大院”。索琪的脸色有一丝难以察觉的变化,但很快就恢复到平常的样子。她拢了一下长发,说:“有人背后说三道四了?这样吧,现在我就带你去大院见我妈,怎样?”

朱子顺连连摆手,见双方家长是件很正式的大事,他可没准备好。

“怕啥,我妈知道你。”说着索琪拉着朱子顺就朝一路公交车站走。

朱子顺知道索琪家住在三角广场,那是城区和市郊分界的地方。打小住在市中心的朱子顺很少往那个方向去,只是偶尔路过。

半小时后,一路车停在了三角广场车站。

“到了,那就是我家,十里八街都知道的索家大院。”索琪指着一处正对着站台的院落,对朱子顺说。

这是一个典型的三合院。进到敞着大门的大院,可以看到正房,东西厢房足有十几间。不过房屋都很破败,屋顶瓦片上能见到冒出来的青草。

“呦,二丫头领对象回家了?”院子里站着五六个男男女女,聚在一起,一个描眉画眼的女人,笑嘻嘻地冲索琪喊道。

“甭理她。”索琪瞪了那女人一眼,拽着朱子顺便进了院门口的一间小屋。屋里,一个头发上夹着五颜六色发夹的女人,盘着腿吸着烟,盯着一台黑白电视机看得正入神。

“妈,妈!”索琪连叫了两声,这个被电视节目吸引的女人,才发现家里进了人。

“这是小朱,朱子顺。”索琪给母亲和朱子顺相互介绍“这是我母亲。一天到晚就盯着电视,不说再见不算完。”

“知道,知道。”索琪母亲边恋恋不舍瞅一眼电视屏幕,边一骨碌起身,拍着朱子顺胳膊份外热情“小伙子不赖,二丫头有眼光。”

朱子顺被索母头回见面的亲昵举动,弄得又惊又羞,半天缓过神来怯怯地叫了声“阿姨。”

索母趿拉双拖鞋,朝门口走去,回头对索琪说:“你们屋里待着吧,我上院里和你舅,舅妈聊天去。”

索琪把朱子顺领到了里屋,自己的房间。一张单人床,一个旧写字台便占据了大半个房间面积;毕竟是女孩子的闺房,收拾得倒很整洁。

“想听这个院和我们家的事吗?”单人床上两个人肩并肩挨着坐下,索琪朝朱子顺问道。

未等朱子顺表态,索琪便说,比咱们年长的老绿山人,差不多都知道索家大院。早先,我姥爷是此地远近闻名的大户;有田有地,有买卖,解放后这些私产都没收充公了。

“就是出身不好呗,我还以为什么呢?”朱子顺松了口气,说。

“我姥爷后来被枪毙了,你不知道吧?”索琪看了眼朱子顺,说得很平静“那会儿咱们都还小,当时可挺轰动的。”

“为什么?”

“听我妈说,家里原本有好多老书籍,姥爷闲着没事儿,招一帮孩子来家里看,还给他们讲过去的事。被抓起来的罪名是‘教唆犯’,‘砰’毙了。”

朱子顺确实是第一次听说,但他还是不以为然,说:“这跟你有什么关系。”

“现在的‘索家大院’跟我有关系啊,要不然怎么还那么大的‘名声’。”

索琪告诉他,姥爷出事没多久,姥姥也走了。几个舅舅无人管教,在这条街上非偷即盗,打架斗殴;判三年五年的算“好”的,还有个舅舅到现在还在大狱蹲着呢。

家族的事可能有传染性。我姐姐很早就辍学,跟一帮社会人混在一起;现在嫁的姐夫你一定听说过“老四”。

听到“老四”,朱子顺确实吃惊不小。虽没见过本尊,但其大名可早有耳闻。是绿山年轻人无人不晓的狠角色。

“怎么样,吓着了吧?”索琪看着朱子顺说“这大院邻居们都叫这里‘狼窝’。

朱子顺心里没变化是假的,索琪有股不羁的性格,很可能和家庭有关,但她简单,透明的性情,却是朱子顺觉得可爱,心仪的地方。

他拉过索琪的手,说:“不怕,我也不管什么狼窝,我喜欢的是你这只小狗。”

毫无准备参观了“索家大院”又见过索琪的母亲,没过多长时间,朱子顺也把索琪带回家见了自己的父母。

朱子顺的父母都是小学教师,传统,严谨了一辈子。听了索琪的家世后,父母都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

无奈朱子顺这个独子铁了心,放话非索琪不娶。父母亲拧不过,也就苦了索琪,每回到家来,老俩都耷拉着冷冰冰的脸,没一点热乎劲儿。

从火车站到家,走路不过十分钟。父母这会儿都上班去了,朱子顺掏出钥匙打开门,先到卫生间痛痛快快的冲了个澡。

昨晚在座椅下,躺了大半夜,虽说腰腿舒展了些,但从没睡踏实过。朱子顺个高,脚丫子伸在过道,总有来来去去的旅客,不时踩他一脚,踢碰一下。

洗完澡,从里到外换好干净衣服,朱子顺两眼便实在睁不开了,坐在沙发上就迷瞪了过去。

“朱子顺,开门呀!”朱子顺没想到自己坐着,会睡得这么死,索琪敲了半天门才把他叫醒。

打开门,索琪便冲上来一个拥抱;盯着朱子顺心疼的说:“又黑又瘦,这趟差吃了不少苦吧?”

“吃肥走瘦了。”旅程的辛苦,朱子顺不会讲给女朋友听,他打开包找出上海买的裙子“试试,看看合适不合适?”

“啊!好看,待会儿穿给你看。” 索琪蹦跶着接过裙子,随手从手提的塑料袋里拿出餐盒,说“你早上肯定没吃早饭,我从‘共庆园’买了半斤鸡丝馄饨,快趁热吃了。”

朱子顺这会儿确实感觉饿了,二十多个小时的火车,除了啃了两个干面包,再没进过食。盛了两大碗的馄饨,索琪没吃几个,被他风卷残云扫了个精光。

“你是不是特累?”索琪看出朱子顺满脸倦容。

“火车上卧铺也休息不好,太吵。”朱子顺把座椅下的地面,说成了卧铺。

索琪把朱子顺的床铺好,小声说:“我陪你睡会儿,差不多等你爸妈快下班了,我再走。”

朱子顺脑袋枕在索琪的臂弯里,很享受。

“想我吗?”索琪娇嗔地说“这一走就十几天,还不如在啤酒厂能天天见面。”

“出差有补助,客户又请吃请喝的,划算。”朱子顺说“咱们结婚我得给你个风光的婚礼,现在就是俩字‘攒钱’。”

“我这两天耳朵一直竖着,电话一响就跑过去。你在外地也不给我打个电话。”

“长途多贵啊……”朱子顺和索琪聊着聊着,很快就酣睡了过去。女朋友什么时候走的,他也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