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边的男子已经入睡了,许樱珠将身子沉进被子里,毫无睡意。

她不敢闭眼,好像一闭眼,萧绮怀受伤的场景就又活生生地出现在她视线中一样,血肉模糊。

他这次受伤很重,不过她心里也清楚,白音阙留了他一条性命。

做事永远要留一步,留那最后一步,白音阙也一直是如此做的,因为将任何人逼到绝境,都等于将自已也一同送入坟墓。

他削了萧绮怀的犄角,让他元气大伤,旧疾复发加上神力震慑的新伤,怕是很难好全了。

她从被子里坐起身来,抱着膝盖,窗外的雨已经停了,月亮格外清亮,水波般的月光从外边透进来,洒在他身上。

她看着他,如同看着自已生命中一颗花团锦簇的毒瘤,她知道是自已亲手造就了它。那一刻许樱珠的人是茫然的,她与他同样淹没在清澈透明的月光里,或者说两个人同样被月光缠绕着。

而在这样的深夜里,要想摆脱这清透如水的月辉,唯一的方法也只有走向黑暗。

她不免回想起她过往的人生,许多抉择都被证明是错了,然而当时或是出于恐惧,或是出于贪欲,或是出于被伤害的极度痛苦与执念……

现在却没有了,夜凉人静之后,她头脑中纠缠不清的念想仿佛刹那间被清空,那些恐惧、贪欲和执念都消失不见了,她定定地抱着双膝坐在床头。

轻轻咳了几声之后,她将桑老的药倒进了花盆里。

太阳初升,白音阙微微睁开眼睛。他将身旁熟睡的女孩搂得更紧了些,他的姐姐,他恨不能将她融进自已的身体,她也许这辈子都不知道,对他而言,她有多重要。

他起床,为她做好了早餐,坐在餐桌前等着她。

难得如此放空。他逼自已什么都不去想,早餐的腾腾热气扭曲了眼前的景象,他十指交叠,托着下巴,全然放空自已。

睁开眼睛的时候,白音阙已经不在床上了,温柔的晨光倾泻进房间——多明媚的一天啊,许樱珠这样想着。

早餐已经做好了,她洗漱好之后,坐在白音阙对面。

“怎么不吃?”白音阙问道。

许樱珠抬头,望着他的眼睛,他眼里的稚气不知什么时候全然退去了,眼角和脸颊的擦伤还没有完全恢复,他的容颜一如既往,美得叹为观止,即便是一身素衣,却总有种描摹不出的贵气。

“你失踪之后我找过你很久,你也从来没有跟我提过你经历了什么。”她握住他拿汤匙的手,虎口处还留下一条细长的刀疤。

“昨天还拼死护着另一个男人,今天就关心我了?”白音阙不着痕迹地抽回手,舀了一勺红豆粥,食不知味地送进口中。

“我欠他很多。”许樱珠低头,“同样也欠你很多。”

她喝了杯水,吃起面前的华夫饼,甜度刚刚好,惹得她心里更加不是滋味。

“你不是希望我死掉吗?”白音阙突然开口,“又说找我很久,是怕我还活着,会威胁到你吗?”

“不是……”许樱珠拼命地摇头,“是我做错了,我当时太冲动了,冷静下来追悔莫及,赶忙四处找你。”

白音阙没有接她的话,自顾自地说了下去:“流落到人间的时候,我本来想去找你,可是灵力尽失,遇到了好几批杀手,几次命悬一线,但我一一躲过了。”

“唯一一次被抓住,是在一条胡同里,宋清梧带了人提前埋伏在附近,又把我逼进埋伏地,一记棍子猛敲在我头上,当场就昏了过去。”

“醒来之后就什么都不记得了,恍惚间听他们说要把我押回冥府,我害怕,就拼死命逃了出来。”

“我什么都不记得,不记得自已是谁,也不记得要做什么,只知道有人要杀我,只好隐匿在一群混混里边,却又人人喊打,受了不少伤。”

“逃命逃了许久,那天晚上遇见你,也是偶然。”白音阙寥寥几句轻描淡写的话,带过了那几个月所受的苦楚。

“是我不好。”许樱珠收回目光,“是我错了。”

“不必自责,也是我逼你太紧了。”白音阙轻笑,“好了,不提了,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

他瞥了一眼许樱珠的手腕,一片青紫,像手环一样,围在她纤细的手腕上,他心疼得紧,但他还不想在她面前表现出来一分在意她的样子。

许樱珠看着他又沉默下去,两人之间的气氛愈发冰冷,她想了想,缓缓开口道:“音阙,我知道你对我是一种什么样的情感,我是懂的,我曾经也这样过。”

“但是音阙,你要学会爱你自已。”

“我做不到。”白音阙轻笑,声音轻得像一片羽毛,“不是所有人都能以自已为生命的中心,我从出生就是畸形的,我的人生也注定与旁人都不一样。”

“我今天有事要出去一趟,你好好休息。”他放下汤匙,披上外衣出门去了。

她呆滞地望着他的背影渐渐消失在门口。

“樱珠姐。”西玉看着白音阙出门,方才从厨房走进来。

“怎么了?”

“我想跟你谈谈,笙歌玉幻象的事情。”西玉拉开她对面的椅子坐下,双手绞在一起。

“是我,我没有告诉他绮怀能够一眼辨认幻象。我的确不想让他受伤……”许樱珠笑着,热烫的眼泪滚在敏感的皮肤上,流的眼泪多了,仿佛脸颊都更脆弱了些。

“少爷早就知道了。”

许樱珠疑惑地看着他。

“那天你在水鱼玦之上覆盖了一层笙歌玉幻象,少爷知道那玉璧有古怪。”西玉说道,“你从来不愿自已动手,唯独那块玉璧始终自已拿着,就连把它放到白氏珍宝阁的时候也是自已亲力亲为。少爷早就知道。”

“那他……”

“少爷甚至知道你没有办法把祸水引到萧绮怀头上,魔尊正忌惮你,吩咐了全族上下戒严不许你踏入。”西玉继续说着,“他说你从前受了太多委屈吃了太多苦,他只想你玩得尽兴。至于后果,他来替你承担。”

刹那间许樱珠愣住了,她放出肆意的大笑,人身瘫仰在椅子上,笑得活像个疯子。

“樱珠姐,你心里别有什么负担,我这么说,只是想让你知道,少爷对你就差把心肺掏出来送给你。他……他只想你快乐……”西玉小心地开口,“我知道你心里一直只有魔尊,但只要你回头看少爷一眼,就那么一眼,少爷都会很满足的……”

许樱珠没有说话,疯笑着走出门去。

白音阙几乎要将油门踩到底,车子狂飙在四下无人的马路上,眼前仿佛不是死亡一般没有尽头的公路,而是回到了他灵力和记忆尽数丢失的时刻。

白音阙头痛欲裂,手脚皆被厚重的铁链死死缚住动弹不得,他下意识地想抬手揉一揉太阳穴,却只引来铁链摩擦的声音,那声响仿佛在提醒他,自已的身份已经变成俘虏。

他为什么会在这个地方?潮湿的地下室墙壁已经被霉菌侵占了大片领地,蛛丝挂在卷起的墙皮上,阴暗中生活的爬虫则不安地向杂物堆里钻去,一切仿佛都在恐惧逃避着什么。

什么都不记得了,很可怕不是吗?

不知道自已叫什么名字,不知道自已是何身份,不知道自已身处何地。

“呦,醒了?”戏谑的男声随着开门的声音响起。

白音阙望了过去,只瞧见个剑眉星目的少年意气风发走下来。

如此得意,但凡你不用阴招把我困在这,我不信不能把你打得满地找牙。白音阙心里想着,面上却依旧笑盈盈的。

“是啊,醒了,请问尊姓大名?”

“诶?”来人仿佛也吃了一惊,疑惑地上前把了他的脉。

“让昆树那个家伙捉活的,也没叫他下这么重的手,脑子受伤什么都不记得了还怎么问!”少年气呼呼地甩开他的手,却被白音阙反手抓住手腕。

“放开!”少年怒目圆瞪,使内力震开,白音阙灵巧地闪躲,却震碎了他腕上的铁链。

功夫了得啊,白音阙心下感慨,不过既然对方如此忌惮自已,那么自已的能力绝不在他之下。他尝试以直觉运起内力来,果然,铁链落成一地粉末。

“就这点本事?”白音阙疑惑道,“你们究竟是怎么想的,如此轻易就让我逃掉了?”

“必然不可能!清梧在此附织了万重结界,震得碎铁链又如何,出得去这间地下室,才算你有真本事。”少年抱着胳膊,鄙夷地看着眼前满身脏污的男人。

白音阙不喜欢那样的眼神,很不喜欢,他虽然失去了记忆却也知道自已从不是什么好人,眼前这个乳臭未干的小子话说得是轻狂了些,但事却没有做错。

他唇畔依旧含着笑,静静地观察着眼前人的一举一动。

“我确实什么都不记得了,你是谁?你说的清梧是谁?是你的夫人吗?”白音阙揉着手腕,仔细地望着他的脸。

少年的脸颊迅速升起一阵绯红,声音登时尖锐了几分:“并……并非如此!她……她是冥族的首领!”

白音阙点了点头:“我先问的是……你的名字?”

“你那么说能不叫人误会吗!”少年的脸上愈发烧烫起来,“我……我叫晚风生,清梧姓宋,宋清梧。”

“你们是为什么要这样把我弄过来呢?是我做错什么了吗?”白音阙软下声音问道。

“做错什么?你把水鱼玦幻化作笙歌玉送进魔族,差点引起大战。更何况,你偷学冥族禁术,引得冥族惴惴不安,桩桩件件杀你千回也不为过!”晚风生语气依旧愠怒,比刚开始却已经消减许多,白音阙小心翼翼地顺着他的话走,让他将怒火泄出来。

他这个人,最擅长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缓和了对方的心绪,对手的攻击性便弱了许多。

不管忘记了什么,失忆后遇到的第一个人,绝对具有极高的信息价值。

“可是我现在确实不记得这些了……”

白音阙话未说完,却突然被开门声打断,阶梯上走下一个女人,漂亮的鬈发衬出干练的脸部线条,一对挑眉定在双眼之上,便定下了这个人极压迫的气场,她的进入刹那间改变了晚风生的神情,他退到她身后,无比仰慕地侧目看着她的背影。

“白小少爷。”她朱唇轻启,声音格外好听。

“宋小姐。”白音阙微微颔首。

“不是说失忆了么?”宋清梧高挑起一边眉毛,“我瞧着清楚得很。”

“我知道你是谁可不是因为我记得,”白音阙看了看她背后的男人,“你一出现他便高傲地站在了你的身后,想必确实以你为荣。”

“是么?”宋清梧从嗓子眼挤出一声冷哼。

“当然,宋小姐也是体恤部下,自始至终护着他。”白音阙笑着,眼睛却始终戒备着。

“何以见得?”宋清梧的语气始终是冰冷的、鄙夷的,她向来不喜欢白音阙这类人,轻狂得很,自以为出类拔萃便恃才傲物,着急与芸芸众生划清界限,杀人、夺权,颠覆千年来自然形成的惯习,就因为他本身不安其位,惹得人心惶惶、民不聊生。

刹那间,白音阙的身形闪至晚风生身后,一手掐住他后颈,一手扳住他双手,动作之快,两人皆来不及做任何反应,半秒钟之后,二人才意识到自已早已占了下风。

“放我走。”白音阙卡得更紧了些,晚风生的脸色立刻紫胀起来。

他的力气大得惊人,任晚风生如何挣扎,他的手爪如同铁钳,不为所动。

宋清梧恨恨地盯着眼前这个无比狡猾的冥族少年,眼皮不受控地抽动了两下,她不甘心就这么让他逃了,但在人间,她来不及布下更精密的阵网。

眼见着晚风生快要窒息,宋清梧抬手撤了结界。白音阙感知到周遭环境变化的刹那,立即挟持晚风生逃离。

他拧断晚风生的脖颈,将他扔在垃圾桶里。

只是他下手之后,臭气熏天的垃圾中,年轻的男子化成绚丽的凤凰之身,太碍眼了,白音阙嫌恶地皱眉,将另一只桶中的垃圾盖在了他身上。

好饿,他沿街走着,很久没洗澡,身上的衣服也臭透了,街道上越来越多的人向他投来异样的目光,仿佛在看一个怪物,他知道自已这个模样太引人注目了。他早已习惯了行人眼中的冷漠与厌弃,仿佛对别人对自已的态度并不感兴趣。

他从一个小巷拐了进去,漫无目的地走着,他不知道自已要去哪,也不知道能向谁求助。

他什么都不记得。

入冬了,街上的行人裹起厚重的羽绒棉服,但他好像没什么感觉,赤条着胳膊,窝在巷子拐角,苦想出路。

他的头依旧很痛,除了自已左手中指上戴了一枚订婚戒指外,什么都看不出。他订婚了么?他努力回想着,却还是什么都记不起来。

要不要卖掉戒指换点钱应急?他不愿意。他浑身都是肮脏的,但唯有这枚戒指还盈着剔透的光,细细看来,石头里边光点如星子,美得素雅脱俗。

能让他如此护着的戒指,落魄到这个地步都舍不得它磕了碰了,可以想见他多看重他的未婚妻了。

无论如何,他要把她找回来。白音阙起身,漫不经心地掸去衣角的灰尘,他已经知道自已要做些什么了。

……

现在呢,白音阙不愿去想。从前他对许樱珠是满腔热血,现在却全然冷下来了,冰窖一样,冷透了。

他还爱她吗?他不知道。

也许他恨她。也许她也一样恨着他。

她为什么不能爱他呢?他想着,百思不得其解,车速几乎要冲破极限。

无论如何,他是一定要惩罚她的,他不确定自已还爱不爱她,但他不会允许她离开他。

也许分开才是最好的解脱,但他不愿意让她走掉,好像如果失去她,他也失去了自已一样。

白音阙继续向前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