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厨。
一位独臂老板，在挥刀斩面。
老板不是个左撇子却偏偏只剩个左手。
好在老板失去右手已经是很久远的事了，所以左手不是顺手，这么多年下来也能习惯了。
李二狗倚靠在门板，静静的看老板斩面。
气定神闲，自然下刀如神。
老板呼吸悠长，一道白光如箭，自他口鼻往返一次便是一盏茶。眼中神光若隐若现，如潜龙在渊，狂意升腾不止。
他下了一刀。
没有酷炫的技巧，没有拼杀搏斗的怒喝。
就是简简单单的一刀。
面团一分为二，切面光滑似镜。
紧接着第二刀，第三刀。
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语。
一刀比一刀急。一刀比一刀快。
到了最后，李二狗甚至已经看不到刀影。
只有上下翻飞的光。
和不断滑落锅中的面。
刀收，面尽。
根根粗细均匀，宛若龙须。
谁说做菜，做面不亦是一种学问呢？
“好俊的刀工。”
李二狗面似痴醉，由衷的拍手赞叹道。
老板面无表情的单手收拾好残局，再回头时已经脸上挂起一丝应该的微笑。
“客官。可是来吃面的？”
听闻老板发话，李二狗恍若才惊醒一般，神情肃穆的躬身行了一礼。
略有惭愧的回答道：“不好意思。惊扰了老板。我方才看的入迷了，所以没能与您打个招呼。还望老板恕罪。”
厨师也好，剑客也罢。
手艺人都最忌有人偷看思量几身的手艺。
手艺靠的就是自身的勤学苦练，以及法不传六耳。不问自看是为与窃贼无异。
搞不好，是会见血的。
好在老板也是个洒脱好说话的汉子，并不在乎自己这一门切菜的功夫被别人看了去。
只是继续微笑道：“无妨。客官无需这么多礼节。我这也就是长年累月用菜刀用出来的手艺，没什么特殊法门。不值一提。
再说了，我这后厨就隔着一层帘子，也没什么稀奇的，一掀开就能看见我在做什么。
本来想吃面的人也就都得进来喊一声，所以，看着我这一手微末刀工，不是客官您的问题，倒是我的问题。没什么见怪的。”
说着他大方的一侧身子，将这个后厨暴露在李二狗面前。
墙角滚了两个冬瓜，还有一葱姜蒜之类的小料。
冬瓜旁，还有一小口水缸，缸里有一两尾巴掌大的鲫鱼。
除此外也就没什么了。
李二狗肃然起敬，拱手作揖。
大方人常有，而心性大方无纠结者不常有。
很明显，这阳春客栈的阳春面老板，是真正的心性大方的人。
“对了，客官。您还没说您来的目的呢。敢问您可是来叫面吃的？”
老板笑笑再次问道。
后者摇摇头回答道：“我吃过您的面了。所以想见您一面，所以不请自来，还望老板海涵。”
“那见到了，客官感觉如何？”老板温润的笑道。
“甚好，比我想象中的还要好一些。”
“哦？客官想象中的我还是什么样子的？”
老板继续嘴角含笑。
很是期待李二狗心中的自己形象是什么形象。
李二狗沉吟一声，道：“神乎其技，高人风范。”
老板脸上赫然露出一声“噗嗤”，化微笑为忍俊不禁道：“可是我只有一只手，而且也不高，只是个会做阳春面的客栈老板而已，哪有什么高手风范。客官说笑了。”
“您一只手已经比其他很多很多两只手的人都要强了。”李二狗认真说道。
老板止住笑，看了看李二狗和他身后的那柄裹满白布，被装饰的像烧火棍的剑。
突然无头无脑的问道：“那你呢？”
“这很多很多人里当然也包括我啦。”李二狗回答的理所当然，仿佛本该如此：“至少，我肯定是做不到单手把面条切的粗细均匀如丝。”
“呵呵。你倒是挺实诚的。”
老板开怀笑了起来。
他挺喜欢这个黑瘦黑瘦却较真的年轻少年。
咕噜咕噜。
在两人说话的间隙，锅里的水沸腾起来。
白色的面条随着水开起伏翻涌，好像真的成了水龙的胡须在恪尽职守的行云布雨。
一起一落，自成道理。
老板眼疾手快，抄起勺子一把将所有面条一根不落的倒入勺中，随后轻轻抖了抖手腕。
手腕上的巧劲儿传递到勺子上，本还缠绵着面条的水，好似有了生命一般，从勺子中跳了出来倾泻而下。
跑回了锅中。
神奇而叹为观止。
随即老板将已经干干净净的面条扣在锅旁的胖碗里。
再从另一口锅中盛上一勺子雪白的汤底，撒上一小簇葱花。
于是又一碗阳春面做好了。
只有李二狗眼神微变，心中惊讶声色愈发浓郁。
他看到了老板左手细微的动作。
他抖勺不是表面上轻轻一荡就完了这么简单。
而是整整抖了七勺。
每一勺面条和汤都飞离勺子半寸之高，他就去掉半寸的汤水。
就像在用刀切掉多余的水那样自然。
直到七勺后，面汤尽数被去掉，才只留下了光溜溜的面条。
这一手已经比李二狗所见的所有人都强，也真的包括他自己。
他满脸惊讶不可置信。
原来老板真的是高手，不只是厨房里的高手。
“客官？怎么了？有什么问题吗？”
老板回首见李二狗这般模样，不由得轻声问道，语言中或有试探或有关心。
“咳。”
李二狗轻咳一声，装作若无其事的回答道：“没什么，就觉得老板您捞面的动作很…很好看。”
李二狗大囧，忽然词穷，不知道如何夸赞阳春客栈老板，鬼使神差的用到“好看”二字。
……
不出所料的，一股死一般的寂静浮现在二人之中。
“好看？”
老板脸上倏地露出古怪面色，上下打量了一番李二狗，又打量了一番自己的左手。
不动声色的退了一步。
李二狗更显尴尬，着急忙慌的摆手说道：“不不不，我不是说您的人。我是说您的左手。”
没办法，谁让李二狗突然二字。
毕竟这可没一个男人夸另一个男人动作好看的先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