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时分,太阳西垂,我心虚地背着背篼回屋,还没走拢院坝,就碰见了我妈。

我心虚并不是因为年纪轻轻不学好,早早地便对异性产生了浓厚的兴趣,而是因为我背上的背篼另有乾坤。

我妈正挑着两桶清水行走在小路上,水桶的水面上还漂浮着两片黄瓜叶子。

那一年夏天,四川大旱。

也有可能仅仅只有桃源村大旱,其他地方风调雨顺国泰民安,老百姓过着衣食无忧的生活。

我们生产队的水井全部干涸,我妈总会在下午的时候挑着两只水桶到别的生产队去挑水。

有时候去的晚了,水井的水都被先去的人给舀干净了,我妈就只能在一旁干等,等着出水口一点一滴地流出来。一直等到天黑,我就会给我妈送去一个手电筒。

我妈在前面挑着担子,我在后面打着手电,在一片月色里穿梭。

今天,我看着我妈挑着的两桶清水压弯了她的腰,心里面突然特别地酸楚,背着背篼跑到她的面前想尽一份男子汉的责任,便说:“妈,给我试试。”

我妈并没有为此而感动,只说了一句,“快些滚开,莫挡我路。”

我若是滚迟了,依照我妈走路的惯性,估计能一脚把我踢开好几米远。

我妈没读过书,连幼儿园也没上过,所以她不识字,也不关心我写没写作业,只关心每天的猪草有没有按时按量给她割满一背篼。

天还没黑,我总是会提前把当天的作业写完,因为我不喜欢点着煤油灯做作业,那股烟子特别熏眼睛。假如我长期坐在煤油灯面前,我想要不了多久,自已就会被熏成一块腊肉。

我作业还没写完,就听见正在砍猪草的慧娟叫我的名字,“伍大牛,你胆子越来越肥了,跟我玩起了瞒天过海的把戏。”

慧娟是我妈的名字。

我一个小学三年级的读书人都不知道瞒天过海这个成语,一天学都没上过的慧娟却可以信口拈来。由此可见,我妈不笨,精明着呢。

她没上过学并不是教育方面的问题,而是经济上的问题。

我放下手中的圆珠笔,回头说:“妈,我咋了?”

我妈挥舞着手里的猪草刀,恨铁不成钢地望着我,说:“你出息了。我喊你割猪草,你在背篼底下全垫的芭蕉叶,就上面一层飘了几根猪草。”

我自知理亏,但依旧嘴硬地说:“芭蕉叶猪也要吃啊。”

我妈没有答我话,而是把背篼里的芭蕉叶全部倒在地上,然后背着空背篼拿着镰刀走了。

此刻天也快黑了,我明白我妈要做什么,顿时心里面五味杂陈,不知道应该怎么形容。

但我却没有叫住我妈的背影,而是看着她一点一点地消失在我的视野里。

晚上我妈做的酸菜叶子面疙瘩,她总是会把油盐放进锅里一阵搅和,然后用勺子把最上面那一层汤水舀在我的碗里。

当时的我并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只晓得我的碗里油腻腻的,我妈的碗里却是清汤寡水。

我想把煤油灯带到堂屋里坐在桌子上吃饭,却被我妈一口吹灭了。

她说:“在院坝吃,月亮大,不用点灯。”

我们就端着两个小板凳坐在院坝里,各自手上捧着一碗面疙瘩。

这时,我问了一句,“妈,你晓得饶佳佳她爸爸妈妈不?”

我妈扭头说:“你问这个干啥子?”

我说:“她爸爸妈妈好像只有每年过年的时候在屋里待几天,平常都看不到人,这是为啥?”

我妈说:“我上哪儿知道,听说是在很远的地方打工。”

我来了兴趣,把筷子插进面疙瘩里面,说:“妈,啥叫打工?”

这个时候,我妈飞过来一个严厉的眼神,说:“你是不是不听话,老子数到三。”

我心领神会,又把筷子从面疙瘩里面取出来,然后横着放在碗口上面。

慧娟的眼神立刻清澈了不少。

我妈说:“你爸在隔壁村给人家做木匠,就叫打工。”

我一想也不对,就说:“我爸打工每天晚上都要回来,饶佳佳她爸爸妈妈打工为啥要过年才回来。”

慧娟说:“听说那个地方很远很远。”

我说:“有多远,有凤凰镇远吗?”

凤凰镇是我当前去过的最远的地方,也是我最不喜欢的地方,因为每年家里收获了庄稼,我妈我姐还有我三个人就会背着沉重的粮食去到镇上的粮站上交。

每到上交粮食的时候,我就会乱想,明明每粒粮食都是自已家里辛苦种出来的,为什么要上交给政府,这不是明抢吗。

慧娟说:“凤凰镇才多大,屁股那么大块地,能有多远。”

我望着我妈没有说话,但我想我的眼神里肯定充满了期待。

我妈又说:“听说那个地方,要坐几天几夜的火车才能到。”

我赶紧问:“妈,你坐过火车吗。火车是什么样子的,是不是车屁股上点着一个火把?”

慧娟说:“我也没坐过,估计差不多。”

我乐此不疲地追着问,“妈,饶佳佳她爸爸妈妈为什么跑那么远打工,我们村里是不是只有他们一户人家出远门?”

慧娟说:“说是外面的工钱高,挣得多些。”

我说:“那你和爸爸怎么不去挣高工钱?”

慧娟说:“外头不好,全是骗子,小偷,杀人犯,搞不好把命除脱了。”

诚如我妈所说,我爸是个木匠,最近都在隔壁村子给人做家具,算得上是个手艺人。每天都要等到很晚才会回家,第二天一早就又走了。

每次吃过晚饭,我躺在床上都睡不着觉,总是期待我爸能够早点回来。其实也不是我有多么想念我的父亲,而是我喜欢听他给我讲鬼故事。

每次听完我爸讲的鬼故事,我就吓得不敢把脚裸露在外面,甚至连起床撒尿都不敢,往往都是在睡梦中寻找尿桶。找到了就开始释放,没找到就继续憋着。

所以,睡觉之前我都不让我妈把煤油灯吹灭,因为屋子里面没有亮光我很快就睡着了。但我妈通常都不会给我留太久的灯火,我问她为什么不等爸爸,我妈说,省油。

我还有一个姐姐,她比我大,在镇上读初中,每个周末放两天假才会回来,平时都在学校住宿。

所以今天晚上,只有我和我娘两个人。

我们家一共有6间土瓦房,分别是1间猪舍,1间牛圈,1间灶房,1间堂屋,1间卧房,还有1间也是卧房。

我很羡慕我的姐姐,因为她是一个人单独住一间,而我却要和我妈我爸挤在一个房间睡觉。我之所以羡慕姐姐,是因为她有地方可以藏住自已的秘密。

但我姐也不是生来就有这种幸运,主要是我妈见我姐的胸部一天比一天扩大后,我妈才跟我爸商量,腾出一间屋来给我姐单独用。

从那以后,我也幻想着自已的胸部可以变得跟我姐一样凹凸不平。

我妈给我脱裤子的时候,摸到了我裤兜里的那包卫生纸。

她把卫生纸掏出来拿在煤油灯跟前努力观察,却也认不得。

于是,慧娟问我说:“这个袋子是啥东西,你捡的钱包?”

我没好气地回答我妈,“钱包?有本事你也去捡一个。”

我猜的话,我妈也觉得我不会有那么好的狗屎运能捡到钱,她便随手把卫生纸递给我。

我得意地在她面前炫耀,说:“这是饶佳佳请我的,说是叫卫生纸,城里人擦屁股就用这个。”

随后,我便打开了包装袋,抽出了一张纸来,拿在我妈的鼻子面前给她闻。

我说:“妈,香不香?”

我妈说:“刮香。”

我妈又说:“你说城里人擦屁股用这个,他们不用竹子片片?”

我说:“不是我说的,饶佳佳说的,肯定是她爸妈过年回来跟她讲的。”

我妈又把那张纸拿在鼻子面前闻了又闻,说:“糟蹋了,糟蹋了。这么好的东西拿来擦屁股,城里人玩的花样还多。”

我本想请我妈感受一下城里人的待遇,便要送给她一张卫生纸,说我请客,不用客气。

然而,我妈却说,这个纸擦完屁股,估计屁眼都是香的,以后都舍不得拉屎了,她是不会用的。

我躺在床上辗转反侧,脑海里想象着城里的画面。可我没有去过城里,不知道大城市长得什么模样,所以我脑海里构思的城里的样子和凤凰镇差不多,瞬间就对城里没了兴趣。

房子外面的月亮又大又圆,星星也一闪一闪的,这样的景象映衬得夜晚更加宁静。

我望着窗户外面,期待我爸早点回来。

说是窗户,其实不应该叫窗户。因为我家的窗跟学校的不一样,学校的窗户有玻璃和钢筋。我家的窗户什么都没有,只是在墙壁上挖了个洞,方便太阳光照射进来。

为了不让光秃秃的洞口看起来太衰败,我妈就放了几把晒干的红苕藤在洞口,也算是高档装修了。

没过多久,我妈把煤油灯吹灭了,顺便还说了一句话,“煤油又涨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