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季多雨,雨丝洗涤去苏杳脑中白日里苏大郎君苦恼的模样,而夜深时候窗外又出现淅淅沥沥的声音,揽月走进内门,果然看见自家姑娘坐在桌前看得入迷,凉风吹入也丝毫不觉。
“嗞啊”,雕花木窗关上时发出闲情雅致的一声,惊醒了书中的少女,她的眸子映着火光看来。
苏杳的眸子里亮晶晶的,唤道:“揽月。”
瞧着自家姑娘高兴的样子,劝人睡觉的话也只能无奈应下,揽月温柔地拿着披风披到少女的肩上,“夜都深了,姑娘也不小心点眼睛。”
这样的话被苏二姑娘过耳即忘,她兴冲冲道:“揽月,你可还记得我那本磐石先生写的游记在哪儿?”
这样的心血来潮揽月已经习惯,她动手挑灯蕊让光更亮些,柔声问自家姑娘,“姑娘今晚看到相似的地方了?”
苏杳含笑,“读到朱淑真娘子写元夜的诗句了,但里面的一句火烛银花触目红倒让我觉得和上次街市里的打火花颇为相配。”
细心挑着灯蕊的女子便轻笑,“姑娘也真是的,那么不吉利的事情还记着。”
苏二姑娘也笑,一只手撑起脸蛋,身后披着的秀发便跟着斜斜散着,少女的脸映在灯光下似乎向着光芒而生一般,“既然是已经过去的事便没有什么提不了的,我倒是想如果有机会能去黄河以北的地方看看。”
揽月只当闲闲陪她聊着,柔和地回答她,“我国与大庆都那般样了,姑娘想去怕是危险。要是姑娘能继续读书……”
她话语一顿,发觉了自己脱口而出的话来,连忙偏头看向忽然低头不语的少女。
少女如画的眉目沉静下来,似乎真的看进去书所以没有听到揽月的那未完的语意。
苏二姑娘脸上还尚且没露出委屈情绪,情绪敏锐的揽月却有些受不得了,低声告退时眸子里隐隐有水光,怕是心里也替自家姑娘委屈。
一直等到门扉掩上,苏二姑娘才放下书本,呆怔的眸子一瞬不瞬地注视着烛火燃烧的火焰,随即低低笑了声,其中情绪多愁。
她自小喜欢读书,苏家大族自然设有学堂,她比其他姊妹兄弟早些入学,自三岁起读《三字经》,七岁诵四书五经,长至十五时突然觉得如果自己上场科举似乎也不是难事,可年岁渐长时女子的身份似乎就成了一种束缚,她不能再读苏家学堂。她彼时天真,兴冲冲地就去考了第一学堂的入学考,榜首消息送到她的手中时她已然被外面的风言风语扰乱了心智,遂弃。
她是女子这件事众人不是第一日知道的,可却是一夜之间被告知女子是不能读书的。
诗书礼易告诉她要追求万卷书和万里路,要看世间大好江山和赏无边春秋,可世俗告诉她要安分要平庸要在原地不要反抗。
她是女子,生不逢时,她读不了万卷书,也行不了万里路。
她终于读懂了更加晦涩的史书,终于明白什么叫人吃人,什么叫不知则不痛。
可她也就不要明明白白地死去,世家大族的贵女尚且无力,那寻常女子呢?
苏杳发着呆,手指已经轻轻挪开桌子下的一块木板,里面已经放了一卷画轴和一本装订粗糙的本子,苏二姑娘拿出本子又往上面添了一笔。
夜晚的光阴在睡梦中转瞬即逝,天光大亮。
苏杳早早离开床榻,偷摸着避开丫鬟们,和自照一起练了五禽戏,这才回去让人烧了水沐浴,自个洗漱起来。
苏二姑娘出去没有不精细的时候,选了个流苏髻,想着谷岁安是约人山间避暑,故而只是地简单地点缀几串珍珠串,额间簪一朵摇曳生姿的黄色虞美人,上着半见色直领对襟直袖短衣,黄色无袖背心勾勒纤瘦的腰身,草绿色一片式百迭裙想必到时候与山间相配。
揽月知道今日便是谷家大姑娘的宴,她似乎很急,昨日下的请柬,今日就上山避暑。
去山间避暑大多天刚刚亮便走了,趁着天还未热正好爬上山间的水边乘凉,所以苏二姑娘便是打着在后面跟着的打算也早早起来了。
她总是不放心的,就算她的兄长看上去胸有成竹,她也总是想起一月前那真实地不像话的梦,谷岁安眸子下那约一指的疤痕。
等苏二姑娘带着自己的两个丫鬟上了马车的时候,苏析已经与谷岁安一行人见面,没错,这一行勉强听过姓名的人也算是苏大郎君愿意赴宴的原因之一,与一群人出去和与一个人出去自然是不同的。
今日的谷岁安应是精心打扮过的,可苏大郎君平日见惯了他家小妹的精细模样,一时竟觉得谷家大姑娘费心思的同时还带着些敷衍。
他坐在马车里,闲散地支着脑袋从开着的窗户里随意地冲所有人点了点头。来的大多家中官位不显,讨好苏析都来不及,更不敢提什么意见,苏析便折扇一挑窗子支架,果断地隔开他们的视线。
料到谷岁安有备而来,但是坐马车到一半还要卸车亲自爬山的野路子苏析是始料未及,他望着蜿蜒的山路甚至有了一种荒诞的想法。
可惜被当归打破了。
当归黑着一张脸,这表情快成为他们暗卫出身的几个人的标准表情了,“我是不会用轻功抱着你上山的!”
“哦。”苏析慢慢悠悠地走上了上山的台阶。
白云入远岫,摇曳入晴空。
同样的事情总在不同的时候不断发生。
天光晃得人眼睛生疼,苏二姑娘揪着自照的黑衣袖子不放,不死心地又问道:“你真的不能抱着我用轻功上去?”
自照冷着一张脸,“保护姑娘是我的职责,而用轻功一次只能抱一个人,留着姑娘一个无论在哪我都不放心。”
苏杳知道她死心眼,便费劲和她商量,“你就不能一手抓着一个衣领把我们两都提上去?”
这下连揽月都回过头静静地看着苏杳了,她们二人的眼神明晃晃地写着不要闹了哦五个大字。
“真的不可以吗?”苏杳看了眼望不到头的台阶,不死心地问道。
恰逢这时,车轱辘咕噜咕噜地驶过山路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苏二姑娘无奈闭了嘴,端起架子矜持地看向来人。
最先入目是驴车前头的那头龇着个牙的老驴,一双眼死死地盯着前面晃来晃去的玉米,可它步履稳稳当当,看着上个山路没有一点问题。
驴子后面还简陋地拉着一个板子,板子上甚至还懒散地半躺着一个人,那人撑着一把伞斜斜挡着山头后的日光,一只修长的腿半弯着搭在木板上,看着舒服地不行。
忽然,伞向后摆去露出握着骨架的劲瘦的手来,伞后的少年郎君露出松散的笑容,随意地打着招呼,“苏二姑娘,又见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