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七章

禅元绝不会死在这里。

他环抱住自己的漂亮雄主, 脸上还残留着恭俭良的巴掌印,像块狗皮膏药黏糊上来,恭俭良越是要将他撕下来, 禅元就越得劲。他甚至用光剑削出半人高的冰凳, 半靠在上面, 眺望着大地般的黑影。

从一个肉眼为不可见的黑点, 到拳头大小,到小臂长的黑影。这古怪而浩瀚的生物终于成为冰层的颜色。他身躯压迫而来, 阴影下偶尔可见张合的模糊竖纹, 张开——闭拢。

“禅元。”恭俭良问道:“你一点都不害怕。”

禅元检查身上的绳索, 装有核弹的包裹牢牢和他本人捆绑在一起。他正在紧张估算自己预设的多个场景, 笑道:“宝贝, 你也不害怕。”

“这种事情,不在我的表演课程里。”

“有机会我一定要拜访下您的老师。”

真是个人才,能把一个反社会人格教程现在这个样子,温格尔阁下不知道付给对方多少钱。

恭俭良的思维依旧在跳跃。寄生体有一点说得没错, 他能够听见禅元和寄生体的对话——远超普通雄虫的精神力,甚至可以入侵他人的脑部, 单纯凭借体量入侵对方的记忆宫殿。

“报废就报废!”寄生体咆哮道:“q107基地那家伙怎么这时候就开始吞噬了!他精神力怎么够?呸,谁知道寄生之后,他还是不是他。”

“我带不动。”

禅元没说话,他轻轻拨开恭俭良额前湿漉漉的碎发,以便看清雄虫的脸。

“禅元。”恭俭良转个身,看向身后抱着自己的雌虫。他们两人面对面悬浮在酷冷的海水中,瞳孔相对,湿发已经开始结冰。

“宝贝,转过来嘛。你总不能让我死得时候都看不到你的脸吧。”

在他的背后,海水与浮冰随着洋流开始转动,密密麻麻的尖牙宛若冰山,伫立在海面上。吸力先是拉扯住二人的脚踝,将鞋子和防护设备的零件拽下来,随后是防护服破碎的线头。

纸箱里传来雄虫幼崽的啜泣声。

“我爱你。”

“宝贝。之前我和你说得话, 你是半点都没听进去吗?”禅元总是会因雄虫某方面感觉到服气。他发誓如果是个平平无奇的家伙站在自己面前, 他绝对不会如此好脾气!

“你干嘛?”

白的是天。

“再说一遍?宝贝雄主,有些话再说一遍时效性就过了。”禅元嘀嘀咕咕说着废话,他快步上前,双手颤巍巍扶住雄虫的腰,发觉恭俭良没拍掉狗爪后,护食地将雄虫搂在怀里,“让我把计划删删减减一些。嗯……算了,你的小脑袋瓜也不用记住那么多事情。”

以及。

“那你再说一遍吧。”

“在呢。”禅元咧开嘴。

禅元吻了吻雄虫逐渐发紫的嘴唇。

为了防止雄虫听不见,禅元还使用刚学会的“颅内通讯”,强调,再强调。

禅元脏死了,脑子里每天都在想什么?

恭俭良自认为七年网聊生活是禅元的底线,不曾想那只是禅元比较有道德的一面。

“没关系宝贝。”

黑的是海。

恭俭良大发慈悲。冰面的裂缝已经产生了60度以上的倾斜角,从海底涌动出来的冰渣与冰水喷溅到地面,冻成一束束水花。巨大的阴影已经让天海有了分界线。

“别怕。”禅元在水下吐着气泡,他抓住恭俭良的手,掠过水中雄虫藕粉白的发丝,捧住他的脸,将口中的气渡过去,“刚刚在想要和你说什么。”

“我爱你,恭俭良。你总得把这句记住吧。”

“干嘛不飞起来。”

“不行。这样下去,车子迟早会报废。”

“我爱你。”

他脑子里激情澎湃的小文章直接爆炸开, 各种好玩的play都要溢到雄虫脸上。恭俭良嫌弃瞪禅元一眼,抬手把蠢蠢欲动的爪子打下去,背过身去。

恭俭良很难描述自己的心情。他不想再次看见禅元那张舔狗脸,也不想被禅元“视女干”,更不想直面禅元脑袋里的脏东西。可同时,他又罕见地开心起来,觉得禅元如现在这般无药可救,自己反而像个正常人。

“宝贝,刚刚是我说得太快了。我再说一遍,好不好。”

恭俭良跟着寄生体残留的精神力追过去,瞅两眼禅元的脑子,意兴阑珊地回来蜷缩起自己的精神触角。

“我爱你。”

让他想想啊,恭俭良在幻觉里最可能遭遇到什么?等会寄生体会从什么角度入手?雄虫平日里最害怕什么?

禅元给自己的脑子再分出一点思考时间,裂缝已经炸到他的脚下。厚实的冰层一旦碎裂成数片,便像是浴缸里的充气玩具,迅速翻车、旋转、上下沉浮起来。恭俭良的离子刀用力钉住一块浮冰,可惜他没能控制好力气,下手的瞬间,浮冰碎裂成更小的浮冰。

“我好冷。”恭俭良哆嗦一下。原本保暖的外套和防护服,吸收了冷水,如同铁铸,不断拖拽他向下,“禅元。”

“我要不要现在杀了你。”恭俭良认真道:“死在我手里,总比死在寄生体手中好。”

恭俭良胡乱地挥着水,他不太敢在水底下睁眼,脚踝越发沉重,索性挣开衣物,往上方扒拉。他的耳边全是咕噜咕噜的水声,混乱的意识中有雌虫癫狂的大笑、霍霍磨刀声、衣物婆娑的声音。

他们齐齐坠入海中。

海面上的冰块成为另外一种意义上的阳光,随着星球上极低的温度,凝结成一层薄冰。如果有人站在最上方观赏,一定感叹这是冰原上的喀斯特地貌。

可惜。一抬头, 禅元就能看见恭俭良那张狼狈又美丽的脸。

*

噪点很明显出现在导航设备上,寄生体正猫着腰踩油门,雪地车在雪原上划出一道长长的黑痕,油箱里漏出点点滴滴的墨色液体。

寄生体听得心烦意乱,他用力跺了跺油门,大声咒骂道:“别哭了。别哭了。哭有什么用处。”

他一定要让恭俭良听到。

要不是他们基地的雄虫没了,才不需要花费大资金将这头多年前定位的巨大生物送给q107基地。

“现在是多少公里。”

“700公里。”另外一个寄生体尖叫道:“我们还要跑多久?”

“至少1000公里。”寄生体握住方向盘,他意图将控制权交给另外一位同伴,却欣然发现对方和自己的举动完全不同——这家伙连踩油门都不会踩,小腿肚哆哆抽筋。

日光灯管在顶上发出头皮发麻的嘶嘶声。

“断开电源!”这个时候就别管什么节省能源了。开车者咬咬牙,看着后座上的雄虫幼崽,发狠道:“q107基地还有三个成年雄虫、远征军雌虫,最不济,那家伙会吞噬掉q107基地所有的寄生体。”

旁边的导航仪上,画面抽搐,稳定的定位线最先扭曲,像是一条条蛇在舞动。

“他真的会杀掉我们吗?”

“好家伙。”开车者苦笑道:“你真不知道我们卖给q107基地的是什么垃圾货色吗?”

在这颗布满霜雪的白色星球上,生活着尚未被虫族记录和探索的本土生物。他们拥有巨大的体积,浩瀚的生命,匪夷所思的进食逻辑。与他们相比,寄生体也好,虫族也好,都是渺小又微不足道的外星来客。

开车者挥舞拳头,猛然打在导航仪上,飞溅的玻璃渣子和鲜血无法阻止他继续深入仪器内部,拽出一把红红绿绿的线,丢在地上。

“你疯了!没有导航仪,我们根本没办法在雪原上找准方向。”

“闭嘴——你这个蠢货。”

“别以为这场买卖是你一个人谈下来的。没有我,你根本谈不成这笔大生……”寄生体的咽喉被掐住,他所有话语都卡在牙关处,在同伴收紧的手指间,耷拉下脖颈。

开车者草率将同伴的身体丢到后座,完全不顾那张死不瞑目的青紫脸庞对准了箱子里的雄虫幼崽。

“啊。啊……啊。”雄虫幼崽害怕在无法出声。他的脸被尸体的阴影覆盖,垂落的舌头上还残存着涎水,随着车速加快,一点一滴飘到脸上。

“不要呜呜。”幼崽断断续续地低咛着,他才发出弱小的声音,就被开车者粗暴打断,“闭嘴!在哭我把你舌头割下来!”

雄虫幼崽只能将手指塞到嘴巴里,死死咬住,从物理上隔绝一切声音。他的眼泪扑朔朔掉在怀里,温热咸湿,叫醒了某个呼呼大睡的家伙。

虫蛋慢悠悠钻出一个脑袋。

他一直努力通过“咬雄虫”进行自我孵化,对自己的“孵化器”有了点了解,此刻抬头看两眼,便知道发生了什么。他仰起蛋身,没有对雄虫表示半句,平静跳起,一把砸中尸体的脑袋,将尸体挪位几分。

有点重。要多跳几次。

虫蛋后知后觉地打个哈欠,他本就是有奶就是雌父的小没良心。迟迟不来找他的雌父雄父已经是过去式了,虫蛋绝对不会让人欺负自己的专属“孵化器”!

他努力蹦跶起来,数次后,终于将尸体的脑袋推出纸箱,滚回雄虫身边。

“唔阿啪啪啪啦啦啦咕咕。”

好了,我帮你把坏蛋打跑了,给我嘬两口啦。

虫蛋开心地滚过去,他本以为迎接他的会是雄虫幼崽的笑容。不曾想,雄虫幼崽颤唞得更加厉害,手背整个塞在口中,牙印发红。

面前的虫蛋,血迹斑斑,满身尸液。砸中眼球而爆开的不明液体,从上至下,将他涂抹成恶臭又诡异的样子。

“呜呜呜。”

雄虫幼崽抗拒着虫蛋的靠近。

虫蛋却不管。他终于展现出肖似恭俭良的一面,毫不讲理地将自己塞到雄虫怀里,亲昵地将蛋壳上的污垢与血渍擦拭在雄虫幼崽脸上。

“阿噗。啵啵啵。”

看,我对你多好。

雪原的黑夜扑上来,雪地车再与最后一点日光赛跑。进入黑夜之后,雪地车为数不多的日照能源系统会停止运作,开车者将迎来最终的挑战。

他将在漆黑、没有任何坐标点的雪原上逃亡。

“该死!该死!”

开车者的声音完全淹没掉雄虫幼崽的哽咽,他想起自己出发前基地上层的讨论,想起众人一致决定将关于该生物的资料全部销毁,想起临别前负责人握着自己的手,沉重地说一句“珍重。”

他是弃子。

他早就知道的。

q107基地是整个星球最大的雄虫□□生产商。他们这次杀掉一只病重年迈雄虫,又出售根本活不长的病弱雄虫幼崽,但那三只完全健康、能够生蛋、能够孵化的雄虫一直被保护在暗处。

“q107基地是‘建筑’寄生体。这类寄生体是一种淘汰的产物,他们存在本身就有个巨大的问题。”

老化。

没有大量新鲜的人口和血肉补充,建筑的生命会停滞,他们体验过“巨大化”的好处,已经回不去“普通雌虫”视角,贪婪迫使他们将目光瞄准更强大、更巨大的生物。

“这只‘电磁海怪’已经到了老年期。根据虫族当年留下的追踪器和资料推测,它还有15年的寿命。你的任务是促使q107基地更换躯体。当然,病弱雄虫也是任务。两者孰轻孰重,你心里有数。”

“是。”

“它的能力之一是‘电磁’,虫族开荒团的历史资料上说,它能够察觉到电流、磁力、无线电……真不知道这种荒芜星球怎么会有这么如此现代的能力。q107到时候也会继承这种能力,我们会和同盟们把相关设备全部关闭。让q107接受远征军的无线电去吧。”

“是。”

吨位在自然界,无往不利。

在寄生体的世界里,越强悍的身体,就越需要付出精神力去吞噬。临时更换躯体,通常是一个寄生体最饥饿、最癫狂、最不可理喻的时候。

他会发疯地寻找一切能够补充为精神力的存在。

雄虫。

雌虫。

乃至,寄生体。

【好饿。】

声波刺过雪原,成片的雪粒撞击在雪地车玻璃上,密密麻麻,接连不断地发出“磅磅”声。开车者将油门和速度拉拽到最大,他看见漆黑的山脉倾斜,雪原上的冰山从两侧开始伏倒,轰隆隆地巨响令轮胎短暂悬浮在地面。

【好饿。好饿。】

“淦!滚出我的脑子。”开车者壮胆地咆哮一声。他的车子被声波刮起的风吹成一个脱落,轮胎与硬邦邦的冰面摩攃出四米高的白浪,在紧急刹停后,悉数砸在车盖上。

哐当——哐当!

箱子里的幼崽和虫蛋不受控制地侧翻在地板上。他们再次与尸体面对面,雄虫幼崽终于遏制不住爆发出高音。

“闭嘴!闭嘴!你这个混账东西,你要我们都死在这里吗?”寄生体每说一个字,顶上的白炽灯就闪烁一下。他的脸在昏暗中尤为可憎,方向盘断成两半,一半握在他手里,一半还在车子上。

【饿】

车子外传来指甲抓挠声,实际上那就是风声。远处的冰山一座接着一座轰然倒塌,声音传递到车厢内,已经趋于失真。

唯有这辆两人座的简易雪地车不住的颤唞,在雪原上拖拽,产生位移,才将这些声音具象为可怕的现实。

不能再呆下去了。

寄生体翻身,用尖锥将所有设备砸个稀巴烂,唯独留下供暖设备和空气对流设备。他没有带上同伴的尸体,也不管自己千辛万苦兑换来的雄虫幼崽,如同所有执行隐秘任务的特工般,深深浅浅消失在风雪夜中。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