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桃花林,二人终于到了这个像个小村落的地方--大龚。

两根长度都不一样的柱子有些倾斜地竖在那里,中间挂着一个木质牌子,这牌子上边写着歪七扭八的“大龚”二字,村子外面不远有一座客栈,只是客栈看起来有些冷清。

村口附近都没什么人,田间也看不到人,按理来说初秋应该是庄稼收成的农忙时期,这跟何文彬想象中的不太一样。

二人仔细观察了下,垒着石头围成的土地大多荒芜皲裂,要不上边长满了杂草,要不干巴巴的像是从来都没人耕种过。

这不太正常,到了这边二人就发现村子比外面燥热,像是太阳特别眷顾这个地方,这样的天气别说不下雨,下雨也不会有什么收成的。

路上的行人很少,大多灰头土脸的,拎着锄头什么的工具,头上裹着白色纱巾,皮肤黝黑,嘴唇干裂,都起了褶子,双眼无神,表情麻木没有一丝波澜。看到何徐二人的第一反应就是避开,何文彬有想过找个人问问这是什么情况,但是那人见到他们直接撒开腿跑路,他也不好再追。

一直到山脚下,人烟才渐渐多起来。

路边坐着一位紧紧闭着眼睛的老婆婆,形容枯槁,枯瘦的双臂搭在面前一支光秃秃的拐杖上,时不时摇头晃脑,行人偶尔会向他打招呼,明明闭着眼睛他却能准确地感受到打招呼人的位置,然后朝着那个方向点头挥手示意,有时候旁人经过却摇头叹息,不知在想些什么。

何文彬跟徐瑾瑶相视一眼,没有出声,只是何文彬用手指了指那个老婆婆,然后又指了指徐瑾瑶,大概意思就是,

“你长辈缘好,你去跟那位老婆婆聊聊,问一下这个地方的情况”

徐瑾瑶点了点头,略微思考了一会,走上前去,留下何文彬一人在原地,观察老婆婆的一举一动。

徐瑾瑶刚走近,老婆婆就紧蹙起眉头,看向徐瑾瑶来时的方向,如临大敌。

“老婆婆,我们是流落在外的郑氏大龚人的孩子,如今流连辗转,幸得祖上庇佑,回了家乡,想要寻得祖坟上几炷香,不知您是否知道,可否告知呢?”

何文彬来之前特意问过一名大龚人,郑氏在十余年前就不知因何故失散,各自奔逃,所以才假扮成郑氏族人,以此来更快更高效地拉近与大龚人之间的距离,这已经是他们能想到最好的办法,虽然并不道德,但是他们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了。

“不对,不对,不对,小娃娃们,莫要骗我这个糟老婆子,你跟你后边十几步的那个男娃娃都赶紧走吧,我不想跟心不诚的人说话,去去去”

徐瑾瑶回来的时候一脸疑惑,没想到第一次这样做就碰壁,按理说自已隐藏的很好啊,怎么就被看穿了呢。

何文彬看了一眼那位老婆婆,拉着徐瑾瑶后退了大概一百步的距离,确定他不会听见后才开口,

“奇怪,我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二人迅速审视了一遍全身,为了不引人注目特意挑的大龚人特有的服装,还往脸上抹了些草木灰,来让他们看起来更像是大龚人。

但是面对一个看起来像是“盲人”的人,这些都不该是重点啊,难不成他能听到自已长什么样子,这才最难以理解。

短暂思量一番,何文彬决定由他再去跟那老婆婆打交道,这次打算就不拐弯抹角,实话实说了,事实上,他们也没什么可隐瞒的,但在这个世界,不论下人或是上人,都对妖精两字很是抵触,一路走来,他们见到不少对妖精喊着打杀口号的,这一点似乎成了他们的共识。而徐瑾瑶的身份就是‘菊花精’,所以最好还是不要让他们知道,以免多生事端。

人心不可预测,如果在这段时间内,你跟他或她的目的相同,拥有共同利益,他们就会欣然与你站在统一战线上。但等他们成了既得利益者,而此时你正好因为一些事情有了瑕疵,成了害群之马,他们就会瞬间倒戈,站到你的对立面,甚至也不介意从你背后来上那么一刀。

所以在尚未完全了解一个人之前,不能完全相信一个人,因为你无法想象到他的心有多黑,有多肮脏。

比起“广交友”,其实与人交往最重要的是要学会“识人”,看清一个人要比多交几个朋友难得多。

何文彬来的时候,老婆婆并没有什么异样,他一屁股坐到老婆婆旁边,开门见山,

“实话跟你说吧,婆婆”

“我们其实是‘贵人’出身,我和刚刚那个小姑娘是何家的,我们来此的目的是召集大龚人,联合起来,赶走那些贵人,还这世界一个公平”

“还是不太对,那个小姑娘能算是人吗?”

何文彬一惊,顿时心生警惕,右手按住剑柄,环顾四周没发现有其他人后才开口,

“婆婆,你是怎么知道的?你最好说实话,不然……”

“你不用威胁我,我也不会跟别人说,你们是妖精还是贵人跟我没什么关系,但是对你后边的一句话,我还是劝你放弃”

“为什么?”

老婆婆叹息一声,把左手换到右手上边,右手下面依然是那支拐杖,微微仰起蒙着双眼的头,老人家说话的时候仿佛又老了几岁,

“为什么……为什么,很多年前,我一直在问为什么,为什么那些所谓的贵人要这么对下人,明明大家都是人啊”

“为什么那些大龚人要低声下气,只配做贵人的侍女和仆人?”

“为什么这些大龚人在这样的情况下都会选择忍气吞声,选择臣服,选择麻木?”

“娃娃,你可愿听我这老婆子讲个故事”

何文彬听了之前老婆婆说的那些,越来越好奇,急忙答应下来。

“老婆子早些年也算得一名医者,医者自当悬壶济世,救死扶伤,贵人的医者已经够多了,所以我来到这里是想换个地方治病救人,随着时间的推移,我渐渐发现,这个地方最需要救赎的不是人的生命,而是人心”

“可我手中的银针太细,缝不住这些人千疮百孔的心”

“我尝试过很多种办法,我试过给他们聚到一块宣讲,为了达到更好的效果,来听宣讲的大龚人可以免费领半斤猪肉,到场的人不少,但他们好像只在意那半斤猪肉,根本不会听我在说什么”

“我试过挨家挨户地劝说,也许是出于对我医者身份的尊敬,毕竟这个地方医者跟粮食一样都是稀缺资源,他们会认真听,但是第二天还是该干嘛干嘛去”

“他们对未来的生活没有一点希望,唯一的要求就是能吃上饭,穿上衣服,不至于冻死饿死,他们麻木,虽然他们的肉体还活着,心早就已经死了”

“我尽力了,但我的努力仍像是沧海一粟,我已经对这个地方很失望了,所以出于好意,我劝你们早点放弃,不要把时间花在这个让人难过的地方”

“不至于到最后因为不忍心看下去,而把双眼弄瞎”

何文彬陷入沉思,良久,临走的时候,何文彬问了最后一个问题,

“婆婆,您是怎么发现那个小姑娘不是人的?”

“简单,靠这个”

老婆婆伸出颤巍巍的手,指了指鼻子,

“人在丧失一个感官之后,其余的感官就会变得更加灵敏,我弄瞎双眼之后,嗅觉和听觉都变得格外好,尤其是嗅觉,所以我能闻到一些常人所闻不到的气味”

“她身上有股特殊的花香味,这种花香不像是抹了什么香膏之类的,而是自内而外散发出来的,我作为一名医者,见过很多人,有些人虽然有体香,但那种香味不可能是跟花香味挂钩的”

“而且,如果不出意外的话,那位小姑娘,也可以说你的情人吧?因为你身上也有这种花香,但你更像是被沾上去的,也不可能是兄妹,因为你用了‘小姑娘’的称呼,她应该是某种菊花精”

“放心,虽然如今无论贵人还是下人都对妖精喊打喊杀,但是我觉得不应该,既然降临到这个世界便都是生命,生命是平等的,所以我不会告诉别人”

何文彬的眼神从震惊逐渐转为大为震惊,站起身来,面朝老婆婆深深鞠了一躬,轻声说道,

“谢谢您,老婆婆”

行走世间,或出于无奈,或出于被迫,我们无法时时都做到做一个好人,但一定要对一个好人好,最起码要心存感激,不要让那些真正的好人失望,何文彬深知这个道理。

老婆婆面带微笑,轻轻点了点头。

不远处一个靠在大树睡觉的男人眼睛滴溜溜转了一圈。

何文彬带着沉重的心情回到徐瑾瑶身边,她没有开口询问,只是轻轻拉住何文彬的手,等着他理清思绪之后再告诉自已。

一阵带着燥热的风吹来,何文彬叹了口气,有些忧心忡忡,开口道,

“那位老婆婆是一位很好很好的人”

……

随着何文彬讲完他听到的所有东西,徐瑾瑶因为惊讶而轻轻捂住了嘴。

如果这一切真如老婆婆所说,这些大龚人就像朽木跟烂泥,不可雕也扶不上墙,那如何带动他们去反抗那些贵人?

如今之计只能暂缓先前想要带领这些大龚人反抗的计划,先着眼于完成师父交代给的任务:到达极东的那片海才是。

二人休息了一晚,第二天就朝着东方向出发了。

……

一路走来,二人发现一件事情,那些大龚人从来不会在外面闲坐,哪怕是家门口,他们宁愿在家里呆着也不会在清晨或是傍晚的时候,坐到外面,吹吹风,享受晚风。

不过也是,对生活没有丁点儿盼头的人,哪里能谈得上享受生活呢?

根据地图显示,二人来到一座小土丘前,之所以叫小土丘,是因为这座小山充其量也就二十多米的高度,翻过这座小土丘,便是那片汪洋大海了,何文彬在现实生活中还没有去看过海,如今却要在这个异乡看到了,心里不免有些激动。

可等到二人翻过这座小土丘的时候,何文彬才发现,这哪里是海,他想象中的海应该是辽阔,盛大的,比天空湛蓝,包容万物,潮起潮落中生命就此诞生。

面前这片“海”却是一片死寂,没有一丝生机,不会流动,更别提涨潮落潮了,蓝的有些发黑,海平面仿佛近在咫尺,一眼就能看到边,何文彬觉得这里根本不会有什么生命存活,这是一片死海。

海边沙滩上的沙子粒粒分明,四周光秃秃的没有一棵树木,偶尔会有几颗鸡蛋大小的石头,被沙子磨得很圆润,孤零零躺在地上,应该是常年阳光照耀的缘故,颜色很淡,淡的就好像是一滩白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