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随我入道
王嬿醒来时,发现自已在陌生的地方,陌生的床榻上。
时间已是傍晚,窗外是黑沉沉的暮色。屋子里点了沉水香,透着木质松柏一般的淡雅香气。没有点灯,一盆炭火搁在窗下,发着亮红的的微光。几上一只素白的青花瓶,插着几枝新开的淡粉色的梅,柔嫩的色泽让人看了心里一暖。
她觉得头痛,抚上去,发现裹了纱绢。是绕过发髻,斜斜裹在额角的。
一个俏丽的丫头探头进来,又缩回去,不一刻,门外传来步履匆匆声,然后是轻轻的叩门声。
王嬿挣扎着尚未完全坐起来,门开了,进来两个人。看身形,是男子,但逆着光,看不清楚面容。
她还来不及紧张,先传来一个熟悉的语声:“别起来,躺着就好。”
她立刻放松下来。一个丫鬟快步进来,抢步上前,扶住了她,让她斜靠在床头上,另一个丫鬟则将手中的烛台放在了几上,与淡粉色的梅在一处,照得花瓣透明起来。
傅稚游温润的面容出现在烛光里。
“傅大哥。”王嬿弱弱唤一声。“我怎会在这里……”
未说完,她回忆起来,想起婉堂姐告诉自已的事情,以及自已从堂姐家跑出来……泪水再次湿了眼眶,扑簌落下,如断线的珍珠。
“我大哥——”她泣不成声。
傅稚游在床前坐下,点点头,脸上是怜惜惋惜之色。“是,我知道了。所以从河内赶来。”
他想起那一刻从地上抱起她,看着怀里的小小人儿,一阵心惊一阵叹息。他接到消息就即刻往京里赶了,也许终究晚了一步?
王嬿低头啜泣半晌,方抬起头来:“我怎会在这里?这是何处?”
“是我京城的宅邸。听得你们今日出宫,我本去宫外接你……后来一路跟着,眼看你从王府奔出来,跌倒撞了头,昏迷未醒。我担心你伤势,于是先带你回府。还好,只是轻伤,破了皮,流了点血,大夫已经处理过了。哦,你家里那边不必担心,我已嘱咐兰台回去禀报,说你在王婉家。至于王婉那边……你放心就是。”
王嬿并未听出傅稚游说到王婉时的停顿,也无暇思考他与王婉是否相识,以及堂姐如何肯把自已托付给傅稚游,只一味感怀身世,闻言凄楚一笑:“难为傅大哥想得周到。只是我家里人,又何尝真会挂心我呢。”
傅稚游想要劝慰,却找不到言辞,于是欲言又止。
这时房内已点了灯,王嬿才发现窗前还立着一个人。
青衫,束发,长袍广袖,负手而立。竟是说不出的似曾相识。
她一怔。西门君惠?
看到她疑惑的目光,傅稚游转头朝窗前那人笑道:“起初急得心急火燎的,这会儿却又淡然处之?”
西门君惠缓缓转过身,却没过来,手指拂弄了一下瓶里的梅,方才开口:“你打算怎么办?”
傅稚游和王嬿均是一怔。这人不开口便罢,一开口便这么劈头盖脸一句。他倒是在问谁?
见两人一头雾水,西门君惠宛若行云流水地走过来,拽过一只梨花木墩坐下,坐在傅稚游旁边,正对着王嬿。王嬿忍不住低头看了下自已,将锦被稍稍拉高了些。她仍是穿着自已早上出宫的那套衣服,但不知为何,她就是觉得窘迫。锦被抵在了她的下巴底下。
“冷么?”傅稚游关切地问,同时挥手叫一旁侍立的丫鬟去拨弄炭火。
王嬿摇摇头。
西门君惠探手去摸王嬿的额头,王嬿赶忙闪躲,却不小心撞到床柱上,正是伤口的位置,当下疼得呲牙咧嘴,哎哟一声。
西门君惠仍是坚持摸到了她的额头,停留了两秒,这才收回手,淡淡说:“无妨,没有发热。”
见王嬿恨恨盯着自已,他这才仿佛恍然,说道,“谁叫你动来动去的?可不是撞到伤处了。”竟是一脸无辜,与他无关的样子。
王嬿从牙缝挤出几字来:“道人,男女授受不亲。”
西门君惠闲闲看自已手指:“我是方外之人,你不过是个女童,何来男女授受不亲一说。何况,你是稚游兄抱回来的,要怪也该先找他去。”
傅稚游禁不住尴尬。他是事急从权,顾不得许多。
“傅大哥和我兄长一般,怎能一样?倒是你、你——”王嬿说不下去,转而指着自已:“而且,我才不是女童!我快十三了!”
西门君惠从自已的手指上抬眼,瞥一眼王嬿,又低下头去,嘴里却不咸不淡道:“哦?对哦,我都忘了,你都是快要做皇后的人了。”
王嬿立时面如死灰。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她的事还不知如何解决,大哥又不在了。两厢夹击,她只觉得头更痛了,眼泪立刻汪上来,扑簌簌掉在锦被上。
傅稚游赶忙掏出丝帕,想要帮她擦拭,又觉不妥,擎在手上。一边忍不住埋怨西门君惠,“你也是,明明揣着好心,偏偏不好好说话,非要逗弄她。好端端何必非要再惹她哭一场。”又转而哄王嬿,“好了好了,不哭了,天大的事有傅大哥和君惠在此呢。”
王嬿抬起头,抽噎着说,“傅大哥,我不想进宫,我也不想让我大哥死……”
傅稚游无语,顿一顿才道,“不想进宫我们就不进,可是你大哥……人死不能复生……”
西门君惠打断傅稚游,抓过他手上的丝帕,问王嬿:“你是自已擦,还是我帮你擦?鼻涕眼泪的,丑死了。”
王嬿一吓,赶忙接过丝帕,自已胡乱擦拭了下。
“那么你到底是’不想’进宫还是‘不’进宫?”西门君惠道。
“可以‘不’吗?”王嬿犹疑,一双水汪汪的眼睛看看西门君惠,又看看傅稚游。
傅稚游缓缓点头:“虽然难些,但不是毫无可能。”
王嬿的眼里燃起了希望,她抓住傅稚游的衣袖:“要如何做?傅大哥,你快告诉我。”
傅稚游看西门君惠一眼,西门轻咳一声,把王嬿的注意力吸引过来,才说:“逃婚。”
“逃婚?”
傅稚游和西门君惠一起点头。
王嬿半晌不语,低头思索。她原本能想到的法子也只剩逃了。现在已经定了皇后的位份,就是父亲此刻同意不送她入宫,也已是不能,那是抗旨杀头的死罪。何况父亲若肯顾念她的心意,也不会有今日了。现下除了死,也只有逃了。
她仰起头,神态平静,语气也平静:“逃去哪里呢?”
“随我入道吧。”西门君惠答得干脆。
王嬿和傅稚游俱是一怔。
王嬿抽了抽鼻子,吸口气:“入道?”
西门君惠不看她,头半仰,仿佛望向不知名的虚空,语气清清淡淡的:“我看你资质不错,与道家也算有缘。我就勉为其难收了你吧。”
“……”王嬿无语。
傅稚游先缓过神来,说道,“倒也不一定非要入道,我可以安排你离开京城,到别处去隐姓埋名。你可以过你想过的生活。”
王嬿未及说话,西门君惠冷笑一声:“她这么点年纪,门都几乎没出过,生活肯定不能自理,你让她怎么过她想过的生活?”
傅稚游自信一笑,“这点能力难道我高武侯都没有么?且寻一个山清水秀的地方,置一所宅子,安排好仆役下人,嬿儿且过她优哉游哉的大小姐生活好了。”
王嬿嗫嚅,“傅大哥,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我们不过几面之缘。”
傅稚游被问住了,是啊,自已为什么这么热心?这可是王莽的女儿。他躲避王莽还来不及,现在巴巴的自已往上凑,若是被王莽知道他安排王嬿出逃,怕是要灭他九族。
西门君惠幸灾乐祸地看着傅稚游,唇边挂着一丝嘲笑。却不料王嬿又转向他:“还有西门道人你,虽然你的提议不怎么样,但也算一心帮我,而我知道你其实是蛮讨厌我的……所以,你又为什么要帮我?”
西门君惠一下失了平素淡定,怪叫道,“我的提议不怎么样?我讨厌你?”
傅稚游在一旁吃吃闷笑。
“你从第一次见面就难为我、挑我的毛病啊。你每次见我都爱搭不理啊。你总对我很凶啊。”
王嬿振振有词。傅稚游笑得更响了。
西门君惠看着王嬿,半天无语,最后翻了一下白眼,摆摆手:“好吧好吧,我放弃让你随我入道了。你这灵根,实在还蒙昧得很。收了你,怕是我要减损好几年修为。你还是随稚游兄去吧,继续做你的大小姐。”
王嬿一头雾水。真的,以她的智力,实在觉得理解不了西门。也不知他现在究竟是认真说说还是气话说说?
傅稚游打圆场,“我们总算有缘吧。既然你叫我一声大哥,我自然要拿出兄长的风范。老实说,深宫实在不是人呆的地方,何况你还年幼,性子又活泼,那里实在不适宜生长。所以,你若是决定了的话,我就来安排后面的一切。只是你要想好,此生,怕是都再不能见你的家人了。”
傅稚游说到兄长时,王嬿眼圈一红,泪水又要落下,想起大哥王宇。如果大哥在,也是会如此为她着想的吧。她轻轻说:“真正疼惜我、对我好的大哥二哥都不在了。我娘一味只听我爹的话,而我爹……我哪里还有什么家人呢?不见也罢。”
“如此,此刻送你回家,明日此时,我在安汉公府外接你。”
“明日?”虽然嘴上说对家里已无留恋,但听说这么快就要远走高飞,王嬿还是心头一紧。
西门君惠冷冷道,“宫中聘礼都已经送到你家了,不日就要迎娶,你还想在家里等着进宫不成。”
“什么都不用带,一应用具我自会为你置办好。”傅稚游则温声道。
看到傅稚游的神色,王嬿确认了时间紧迫,确实不容耽搁,而且只怕夜长梦多。她心一横,咬牙道,“好,有劳傅大哥,就明日罢。”
马车驶到安汉公府的时候,兰台和杏林迎在门前。兰台制止杏林,独自来到马车旁扶了王嬿下来。她心细,担心那位傅公子也在,被杏林看到,好在发现马车上除了小姐再无别人,于是松一口气,却又看到王嬿额角裹着丝绢,不由刚松掉的气又倒抽回来。
“小——”
兰台的惊呼刚出口就被王嬿止住了。王嬿这才想到自已额头,于是扯下丝绢塞进袖中。杏林也上前两步,道,“小姐可回来了,老爷和夫人都在等你呢。”
王嬿点点头,勉强挤出一个微笑,一边轻轻捏了捏兰台,示意她稍安勿躁,待会儿自会告诉她事情经过。她这才想到白日里兰台所受的惊吓,跟着小姐去小姐的堂姐家,结果却把自家小姐弄丢了。兰台回她一个忧惧的眼神,又勉力挤出一个微笑。主仆两人一切尽在不言中。
王嬿缓缓向府里行去,并未想好如何面对父亲。
从上午知晓大哥的噩耗到傍晚在傅稚游宅邸的商讨,经过这大半日的缓冲,她的激愤虽然仍在,但已不复初时。尤其既然确定了要逃离,对这个家、对父母,不由生出眷恋来。也许明日一别,此生都不复相见了。
所以当见到父母的一瞬,天性倾泻,原本她早已不会腻在母亲怀里撒娇了,此刻却忍不住投入母亲的怀抱。毕竟长这么大,进宫将近一个月,还是第一次离开家。
王莽只站在一旁看着,面上带着克制与说不出的感慨。
王氏看到王嬿额上的红肿,一叠连声地叫嚷起来,连珠炮追问是怎么回事,又同时召唤丫鬟仆役叫医师、拿药箱,直折腾得府里灯火通明人仰马翻。任是王嬿如何阻拦都无用。她只说不小心撞在门楣上。
王莽轻喝了一声,立刻止住王氏制造的所有喧哗和混乱。
“嬿儿,随我来。”
王嬿跟在父亲身后来到书房。王莽一指座席,她拘谨地坐下。
“你大哥——”王莽开口,却是难以为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