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天降灾异,血洒门楣
王婉掩藏起眉眼里的不耐,轻轻将衣袖不着痕迹地从李珠络手里挣脱了开来,笑道:“珠络妹妹,你在这里尚可以叫嬿儿姐姐,但是到了外面、别处,别人跟前,可不能这么叫了。要知道,宫里不比外面,宫里有宫里的规矩。”
“可是现在该怎么叫呢?”李珠络偏着头,圆睁着眼睛,看上去十分懵懂。“叫皇后娘娘吗?”
“那也不可。虽说是听到了消息,但终究要等宫里三媒六聘,昭告天下,行过册封礼后才能那么叫。”王婉道。
“那我现在该怎么称呼嬿姐姐?”
“可以称呼嬿姑娘。”
“那多生分!那,婉姐姐,你怎么称呼嬿姐姐呢?”
王婉笑了笑,“我现在自然还是叫嬿儿,或者堂妹。”她拉起王嬿的手,然后看着李珠络,“我们自是不一样的,终究是堂姐妹。”
李珠络一吐舌,两手去拽王嬿的另一只衣袖,左右晃了晃,可怜巴巴地哀求道,“现在我私下里还像往常一样,叫你姐姐行么?我不想叫你王姑娘或者嬿姑娘。日后——日后等你行过册封大礼,假如——”她垂下了头,“我还在宫里的话,那时再叫皇后娘娘。”
听闻最后一句,王婉心中也是一紧。现在皇后人选是定下来了,妃嫔呢?谁去谁留,均未可知。
王嬿被两人一边抓着一只手,一边抓着衣袖,一阵摆荡,才从茫然中回过神来。听到皇后两字她就全身如同针扎,而且不明白两人何以为一个称谓说了这么半天,似乎堂姐不喜欢李珠络和自已亲近?但想想又不会,堂姐向来温婉宽厚,要不自已也不会在德试时推举她为后。
“姐姐——我叫你姐姐行么?”李珠络追问道。
王嬿看到她神情,不禁想起那天在院落里,李珠络也是这样忽闪着眼睛问自已:“姐姐,那你愿意和我做朋友了吗?”
当时她没有回答,因为她以为她们是没机会成为朋友的,她以为自已能够插翅从皇宫的高墙中飞出去。她记得李珠络落寞走开的背影。
她笑笑,捏一下李珠络的鼻子,“既然你叫了我姐姐,那不管什么时候我都是你的姐姐。”
其实真要论起来,李珠络要比王嬿大几个月的,但王嬿自然不敢说自已其实13岁还未足。在一众王家亲戚中,鲜有几个比她小的,所以她很期望自已也能做一回姐姐,有个妹妹或弟弟来让自已呵护。恰巧李珠络一派天真烂漫,又上赶着黏着她,姐姐长姐姐短的,她乐得承认。
王婉又在王嬿这儿坐了一会儿,推说头痛,先告辞了,李珠络再待一阵,看王嬿明显地心不在焉,也知趣的走了。王嬿剩下一个人,开始望着天空发呆。怎么办呢?
望着高高的院墙,她突然萌生了一个念头。
实在不行的话。
逃吧。
可以出宫回家这天,王嬿从自已的院落到王婉的院落,一路行来,遇到她的人都在窃窃私议,面带嘲讽、同情、幸灾乐祸,各种神情不一而足。她心下诧异,现在自已基本已是未来皇后的消息,虽然还没有官方正式通知,但差不多每个人都知道了,为何她们会一改之前的巴结、奉承,突然多了这些情绪出来?
原本是要直接回家的,王婉却邀她绕道先去自已家坐坐,说是有东西给她,然后再送她回去。坐在马车上,王婉几度欲言又止,王嬿忍不住一再询问,王婉却只说快到了快到了,坚持等到了再说。
到了王婉家,自有仆从收拾,王婉对家人略一耳语,他们便退了开去,她径直带王嬿到自已闺房,坐下,掩上房门。这才轻搓着两手,脸上满是怜惜,半晌才说:“嬿儿,你兄长不在了。”
王嬿的笑容凝住,缓缓靠在身后的窗棂上:“堂姐,你说我哪位兄长?”
“自然是你大哥王宇。”
王嬿的二哥王获被逼自杀的事,天下皆知。
王嬿从窗棂上滑下来,扑倒在地上。她兀自笑着:“堂姐,你别作弄我,这种玩笑可开不得。”
王婉过来搀扶她,却半天没扶起来,只得无奈坐在一旁。王嬿牢牢握着王婉的手臂,眼睛直盯到她脸上,“堂姐,你骗我的是不是?”
王婉手臂被抓得生疼,但挣不脱,只得作罢。王嬿的神情令她有些毛骨悚然,她不禁懊悔不该全部支了人出去,至少留下贴身丫鬟,此时还可派上用场。她强自笑着:“嬿儿,我们先起来好不好?这才春寒料峭着呢,地上凉,小心过了寒气。”
王嬿怔怔地发呆,没留心王婉说什么,由她挣脱了手臂先起来,又把自已扶起来。她兀自在想,怎么可能,大哥怎会不在了呢?这才分开一个月不到,就算是病了也不会这样突然啊。
她眼珠定定看向王婉,脸上殊无笑容,一张巴掌大的脸孔雪白雪白,半点血色也无。“堂姐,你说的可是真的?我大哥真的不在了?你若是拿这种事和我玩笑,我可是一辈子不要理你了。”
王婉叹口气:“好妹妹,这种事岂是开得玩笑的事,你大哥确实不在了。正是前两日的事,我们在宫中消息不通,我也是今早才知道。”
王嬿沉默了。
王婉自然不会骗她,更不会拿这种事情来开玩笑。她想起宫里一路上众人的指指点点和目光,顿时明白是真的,千真万确的事情。
“为什么?”她的眼泪倾涌而出,哽咽不能言,只问得出这三字。
王婉于是把自已知道的娓娓道来。
王嬿这才知道当初在云来见过的那位卫公子是谁。不是别人,正是当今皇上的舅舅卫宝。
从那时起,王宇便和卫宝搅在一起。
当初王莽充分吸取前车之鉴,为了避免再出来一个卫氏外戚,所以把平帝的母亲卫氏及其一族封到中山国,并且禁止他们回到京师。卫宝自然是不甘心待在中山国的,哪里能比得上京城?于是和王宇暗通款曲。
卫宝对王宇说,平帝现在年幼,所以被太后和你爹——其实主要是你爹——把持朝政,但是他总有一天会长大的呀。你想想,等他长大了,真正临朝断事时,会不会翻旧账?就因为你爹、你们老王家今天欺负他年幼,所以把他的母族都隔离在京城外,让他幼年没有母爱,他的亲人们一个个在一个小封国受苦受难,而且他母亲还日夜啼哭想念自已的儿子……你想想,换了你会怎样做?
王宇不想则已,一想果然后怕。平帝今年9岁,快的话再过五六年就可以临朝亲政了,到时候万一打击报复呢?他也觉得自已的爹做得有些过分了。
奈何王莽几时肯听过子女的劝诫?何况还是他一直不怎么看得上和不怎么满意的长子王宇。
王宇碰了一鼻子灰,几次劝谏无效后,于是去找老师吴章商议。吴章是一代名儒,很有智慧和见地,追随他求学的学生达一千人之多。
吴章问王宇:“你爹平时有什么喜好?”
“读书,工作。”
吴章沉吟。照说有这两样爱好的人,不该是坏人。
“那他有什么宗教信仰吗?”
“老师,请问什么是宗教信仰?”王宇一头雾水。
确实,那时不只没有道教,连佛教也还没进入东土大唐。
“信奉什么?”吴章解释。
“自已。对,君子自强以不息,我爹信奉自已。”
吴章翻白眼:“信不信鬼神?”
“鬼神?”王宇赶忙点点头。天上有神灵,所以才会降下灾异。洪水、地震这些,都是上天发怒。怎会没有神灵?自然是有神灵的。
吴章点点头,松一口气。信鬼神就好办了。他果然没有猜错和想错,王莽和大多人一样,不喜欢听劝谏而喜好鬼神这口。
“如此,你就这般这般……”吴章面授机宜。
王宇笑开了花,冲老师竖起大拇指,果然是有智慧有见地的当世名儒。
吴章挥挥手,“速去,速去,正事要紧。”
于是王宇找到大舅子吕宽,导演并准备合演一起灵异事件,以此来恐吓自已的爹,让王莽以为自已惹得天怒人怨,遭到了天谴,从而洗心革面重新做人,然后再由吴章出面,趁势劝说,让王莽召回卫氏回京。
他们准备上演的这起灵异事件,名叫——血、洒、门、楣。
就是半夜时分月黑风高四下无人的时候,吕宽趁人不备,拎着一桶猪血或狗血,泼洒在王莽家的大门上,然后王宇趁机引导他爹相信这是上天的惩罚和旨意。
意图是好的,计划虽然不怎么样,但如若真的实施了,有没有效果也是不好说的。说不定有效呢?
月黑风高夜,装神弄鬼时。那一夜,吕宽半夜到了安汉公府邸的大门前,刚舀起一瓢血,还没来得及泼出去,就被王莽家的门吏发觉了。
整个安汉公府都惊动了,王莽也披衣而起。吕宽被抓个现行,虽则他没有供出王宇,但王莽向来知道他们两个焦不离孟孟不离焦,这事王宇一定逃不了干系。果然,王宇也不是胆小怕事敢做不敢当的人,当即挺胸而出,说,没错,都是我的主意,我看不惯你对卫氏一族做的事情……
王莽一怒之下,派人抓了吕宽和王宇立即扭送进了大狱……
然后……
王宇饮药死。
有两种传闻,一说是王宇被逼自杀,一说是王莽将其毒杀。
王嬿怔怔听着,不敢相信自已的耳朵。几年前二哥王获被逼自杀时的那种感觉又回来了……
爹既然能逼着二哥自杀,那么再逼死大哥,也不足为奇吧。
“并且,”王婉顿一下,小心窥测王嬿的表情,然后小心翼翼说:“你大嫂——也死了。”
“可是大嫂她正怀有身孕——”
王婉点点头:“是,你大嫂被一并关入牢里,然后一等产下孩子,便也死了。”
王嬿不敢问,大嫂是自已死了,还是被爹杀了?
无论如何,大哥和大嫂总之都死了。
她开始怀疑这个自已一直叫爹、叫父亲的人是不是自已的亲爹,兄长们莫非也并不是他亲生?可即便不是亲生,总有养育之恩,亦有父慈子孝的快乐光阴,十几二十年朝夕共处的感情,怎能如此干脆利落、心狠手辣地说斩断便斩断?
就连她,平素看着好像爹对她十分宠爱,到头来还不是一意孤行、义无反顾地要把她送进宫里去,哪里管她愿不愿意、是死是活?
不行,她要找他去,找那个她叫了12年爹的人,问问他究竟是不是他们的爹,他究竟拿他们当什么。
王嬿只觉得胸中闷着一股气流,想要冲破脑顶而出,她再也克制不住,悲愤叫了一声,站起来,跌跌撞撞向门外奔去。
她要回家,她要去见大哥最后一面,她要去质问那个人是不是他们的亲爹……
泪眼朦胧中,她想起进宫前最后一次见到大哥,大哥一脸的不舍与无奈,深深自责自已无能为妹妹做些什么,反倒是她,强忍着泪对大哥悄悄说:“大哥,你等我回来,我必然不会入宫的。”
她脑海中的最后一面,是王宇继而说的一句话:“妹妹,你实在不愿意,大哥拼死也会保护你的。”
她相信大哥一定会保护自已的,哪怕是要与爹作对,与天下为难。可不是大哥千方百计找了采选的流程来,让她研究落选之计?
她还想起和大哥一起外出、一起骑马,大哥对自已的一再呵护、一切纵容,甚至,平素的“欺负”、逗弄……
二哥死了,最疼她的就是大哥,现在,大哥也没了。
她状若疯狂,不辨方向,一路向外奔去,只有回家一个念头。
事出突然,王婉和丫鬟们未及反应,拦阻不及,待得追出来,已不见了王嬿身影。王婉赶忙安排了家丁去四处寻找。
王嬿奔着跑着,泪水肆虐,连路都看不清了。
突然,她脚下一绊,身子一软,整个人倒了下去,头磕在一块石头上,失去了知觉。
一个身影嗖的窜出,待要拦阻已是不及,眼看着那小小的身躯在自已面前倒了下来。
他伸出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