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渴望平凡的少女
大家都以为她还小,以为拿些好玩的事物牵引,就可以引开她的注意力,以为过些时日她就会淡忘了。
怎么可能呢,她怎会忘了二哥?
于是,终于被她知道,二哥失手杀死一个家奴,被爹逼着自尽了。
脾气那么好的二哥,待人那么温煦有礼,甚至有礼到多礼的二哥,会杀人?如果会,那么一定是出于意外……
他们也说是失手了。
新野是王家的封地,爹就是新野的最高统领,谁敢来治王家二公子的罪呢?何况还是失手。明明赔些钱财给那个被杀奴仆的家人,再对二哥施以面壁、禁足甚至杖责的处罚,就可揭过的事情,为什么要闹到二哥自杀?
她不信二哥会自杀。那么生机勃勃、热爱生命的人,会自杀?
是爹。是他们的父亲大人。是爹严厉地责罚二哥,逼着他自杀,以死谢天下。
因为王家不能有如此玷污门楣的事情,不能有如此辱没家风的子孙。
不,不是王家,是王莽家。
叔公们家里的堂兄们,有几个不曾闯祸,不曾四处招摇,败坏王家门楣?可是人家的爹不会逼自已的儿子自尽,反而帮忙遮掩。
所以,生在王莽家,做了王莽的儿女,就不能犯错。
二哥自杀了,爹便在万众的呼声中带着全家回到京城。
王嬿不明白,怎么会有人因为一个人逼自已的儿子自杀,就对这个人大加赞誉?既然如此值得赞誉,为什么他们不也去逼自已的儿子自杀?赞誉声太高太大太响了,太多人开始为王莽的罢免鸣不平,要求他复出。终于上达天听,使得哀帝为顺民意只得重新征召王莽回京。尽管只让他侍奉王太后,并没有恢复官职。
王嬿再也不提二哥了。大家发现再也不用谎称王获在外求学,都松了一口气,暗地庆幸她年纪小,所以容易遗忘。
只是那天起,她变了。变得喜欢读书,愿意做一切父亲母亲要求的事情。变得敬畏,不复天真。
只是,她把畏惧深深掩藏起来,面上仍是一派天真。
她突然觉得死亡是一件距离自已很近的事情,不只是亲近的人随时有可能死去,就是自已,恐怕某天也会不小心铸下什么大错——甚至自已都不知道、尚未意识到的错处,就此……而死亡,是那么的恐怖。她还这么小,还没有好好活过,没有离开过家,没有见识过书里描述的世界,那些山川湖泊、奇人异事。她还不想死。
所以她必须小心地,不能犯错,要讨父亲喜欢。
所以她希望平凡。远离王家,和一个平凡的人,过平凡的生活。
因为一直被光芒覆盖,所以才想要能够隐于一角。
所以自从在宫里见识过掌中舞的母亲,特意请了名师来提升她的舞蹈技艺时,她无奈,不喜,但也只得放下书本服从。
因为她得乖乖保存自已,直到能够掌握自已命运的那一天。尽管她并不知道那是哪一天。又会不会有那一天。
时光荏苒,公元3年,平帝刘衎12岁了,已经即位三年。大司马王莽上奏,建议皇上选立皇后,并充斥后宫。鉴于以往两任皇帝都没有子嗣造成的种种问题与后遗症,他建议杜绝那些来路不正的女子,不许她们进宫。建议按照儒学五经上关于“古代天子娶十二女”的记载来执行,在殷、周天子的后裔,周公、孔子的后代,及长安的列侯之家中挑选,并纳入正轨,以广求子嗣。
一石激起千层浪,京城浩浩荡荡的皇后大选,帷幕就此拉开。
谁不知道送女儿进宫做皇后的好处呢?别说女儿进了宫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就是全家也跟着满门富贵呀。君不见前有王氏一门五侯十将,后有傅丁两氏、董氏外戚只手遮天吗?
太皇太后一将此事交付给有关部门办理,有关部门的门槛立时被踩烂挤破,全京城有点门道的人家,都把女儿呈了上来。
王嬿正在房里看书,兰台在一旁低头做着女红,丫鬟橘井慌慌张张跑进来,神情怪异。
“小姐,”橘井吞吞吐吐,不知如何吐露这个令人震惊的消息。
王嬿放下竹简,心中有不好的感觉掠过。她这几日总是没来由地心慌。
“宫里选秀,”橘井终于说出来,“老爷把小姐也报上去了。听说这几日就要进宫接受甄选。”
大一点的丫鬟杏林后面进来,闻言白了橘井一眼,纠正道,“什么选秀?是选后!皇后。咱们小姐要是当上皇后呀——”
看到兰台使的眼色,杏林的话急忙刹住。小姐的脸色已经极为不好。
王嬿冲出房,直奔母亲王氏而去。王氏看到风风火火奔过来的女儿,发乱钗斜,面颊通红,禁不住埋怨:“一点没有闺秀的样子。这都是要进宫的人了。”
王嬿气怒交加:“谁说我要进宫?我不去!”
王氏惊讶:“多好的事,怎的就不去?你想想,你若是做了皇后,那可是光耀门楣的事啊,就像你姑祖母太皇太后一样。”
王嬿跺脚:“我才不要做什么劳什子皇后!”
王氏一把捂住女儿的嘴,看看周围:“这话也是乱说的?仔细你爹听见。”
王嬿立时安静下来。
王氏拉着女儿的手,一阵好言安慰,说进宫是多么的好,虽然她舍不得,但想必太皇太后念在亲情上,会允许她时常进宫去看望女儿。她让王嬿想想身为后宫之主、天下之母的荣耀。
王嬿耳听母亲絮叨,渐渐冷静下来,心里明镜似的。这件事自然是父亲的主意,母亲何尝能够主导什么?
她抱了一丝幻想,在书房门口等候父亲回来。
王莽下朝回到家中,看见王嬿的时候,眼里看到的不是这样一个12岁左右的女孩,而是一个未来母仪天下的皇后。女儿生得秀丽端庄,又一副聪慧的头脑,明礼仪识大体,简直是为皇后之位量身定制的。
这样想来,忍不住对女儿又多几分喜爱,话语也分外和蔼,温声道,“嬿儿找爹何事?想是听说入宫的事了?以后进了宫,可不比在家,事事都得留心注意了。”
王嬿紧攥着衣裙上的带子,在两只手里绞来绞去,双脚也在地上紧张地前后轻微移动着。她鼓起勇气问出来,“爹,我非得进宫吗?”
王莽怔了一怔,脸色稍微不悦,但仍是尽量和颜悦色道,“进宫是多少女子梦寐以求之事,你若能成功,也是造化。”
“女儿,女儿——”王嬿嗫嚅着,却终究不敢说下去。
王莽的脸色立时沉下来:“哦?难道你不愿意?”
若是往时,王嬿必然立刻改口,同时堆上笑颜,说,怎么会,女儿求之不得,多谢爹爹成全。可是今时不同往日,那是她的一辈子呀……她记得每次进宫的感受,真的再也不想踏进那个地方。何况,这番一旦踏进,将是一辈子。
她咬咬牙,抬起头,直视着父亲:“是,女儿不愿意。”
王莽拍了一下书案,用的力气并不大。尽管只是一下并不巨大的声响,王嬿仍然吓得一哆嗦。但她仍然昂头站着,指甲已经掐进肉里,心里一遍遍告诉自已别害怕,越是怕越要勇敢。
王莽扫一眼女儿,冷冷说:“几时儿女的终身大事可以由得自已做主了?我放纵你读书,就是让你学得不尊不孝不从妇德吗?”
在父亲的震怒面前,王嬿下意识的第一反应是逃跑和求饶。逃到一个安全的地方,远远避开父亲的愤怒以及可能会有的惩罚。可是她此刻除了双膝发软无法移动,也无处可去无处可逃。既然逃不开,那么就只能求饶,求父亲息怒,原谅自已,保证再也不犯,承受父亲的惩罚。
她几乎就想要求饶了,可是另一个声音在心底哀鸣:那是自已的一辈子啊……
咬咬牙,她跪下来恳求,“爹,女儿实在不愿进宫,求爹成全。”
“为什么不愿?”
王莽既感惊讶又觉好奇。这个一向乖顺的女儿今天竟敢忤逆自已的意思。
“记得爹曾问过女儿,将来要做怎样的人。女儿说过,但愿做《庄子·人间世》中那株山木。”
是的,王莽记得,那是大约三年前的事情了。王嬿说,山木自寇,膏火自煎;桂可食,故伐之;漆可用,故割之;所以她但愿无用。他以为只是小女孩卖弄学识,要么就是为赋新词强说愁,故而没怎么放在心上,难道——竟是真如此想?那时她才九岁吧?一个九岁的女孩子说自已但愿无用,她在想什么,又是怎么想的?
见父亲沉吟不语,王嬿忍不住叩头:“爹爹,嬿儿只求无用,只想平平凡凡。嬿儿无用,求爹爹不要送嬿儿进宫。”
“胡闹!”这一次,王莽是重重地拍在书案上。案上的书简、笔墨被震落在地。“你身为我王莽的女儿,怎能无用?!我王莽又怎会调教出无用的儿女?”
王嬿凄苦地望着父亲,泪如雨下。她就是太知道父亲的胸襟志向和抱负了,只恨自已不能够生在平常人家,所以一心想要平凡无用。对她来说,无用才是全生之道。
“爹——”
王莽摆摆手,制止她再说下去。
“名字已经递上去了,这几日就会来人接你进宫参加遴选。好了,退下吧。”王莽挥挥手,不再看女儿,转而捧起一册竹简读了起来。
王嬿站起来,默默施了一礼,默默走出书房。
房门打开又关上。看着女儿的背影,王莽放下书简,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父命难违,王嬿知道自已是躲不过了,强忍着满心不甘与愤懑,怏怏不快地回到闺房,立刻趴在榻上大哭起来。兰台、橘井、杏林三个丫鬟望着自家小姐伤心欲绝的模样,愁肠百转,却也不知如何劝慰。
终究是兰台更活泛些,每次小姐外出都是带她,灵机一动建议王嬿道,“何不找大公子想想办法?”
“对,大哥!”王嬿一骨碌爬起来,泪都来不及擦,立刻便去找王宇。
王宇也没料到妹妹竟会不想进宫,听到妹妹说一心只想无用,不由笑起来,劝慰道:“一个人活在世上怎能无用?如果无用,岂不是根本没有存在的价值?那么也不必存在了。”他摒退下人,只余兄妹两个,才低声道,“嬿儿你一向乖巧,甚得父亲喜爱,你的乖巧就是你的’用处’。”
王嬿心中一惊。
王宇继续道,“世间没有理所当然的父慈子孝,总要投缘。我们有幸生在王家,衣食不缺,已是福分。我听说民间穷苦家庭,无法养育所有子女,只能卖掉一些,有时甚至任体弱多病的子女饿死,或遗弃他们,就因为他们无用。何况,妹妹你当知道,有用无用乃是别人对你的评价,与你自已如何认为无关,不是你认为自已无用就无用了……”
“可是大哥,我真的不想进宫。”
王宇叹气,“你太任性了。你如今也12岁了,即便不是进宫,过两年也要许配人家,而且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里由得你挑三拣四。”
“大哥——”王嬿哀叫,几乎又要哭出来。
王宇拍了拍妹妹的头,不忍见她如此难过,安慰道:“进宫也要甄选,哪里就一定能选上了?而且这次据说极其严格。”
王嬿眼睛亮起来,声音渐渐颤抖,“要选?那我如果选不上——”
王宇暗暗叹气,却不忍戳破妹妹的美梦,让她开心一刻是一刻吧。大司马之女若是都选不上,那么普天之下还有谁家女儿够格入选?
但是妹妹告辞前他终究忍不住,提点道:“说到底,我们身为王家子女,真正该想该琢磨的,是——如何想方设法让自已能对父亲有用处。”
王嬿并没有听进去,她沉浸在看到希望的喜悦里。她要去收集选秀的情报,研究选秀流程,看看自已可以在哪些地方败北,从而“被迫”退出。
她甚至还来不及去想后果,她选秀失败后父亲会有的反应。选秀失败、进不了宫,也算有辱门楣吗?她不知道,但觉得不是。也许她可以告诉父亲,这次自已没准备好,经验不足,一定会认真吸取教训以备下次再战。难道皇帝会年年选秀?她不这么认为。那么逃过一年算一年,躲过一天算一天吧,她寄望自已躲过眼前一劫后,能够慢慢筹谋出一个一劳永逸的法子。
无论如何,眼前是燃眉之急,而之后,还有时间。
这夜王嬿睡得并不安稳,梦中她独自在一间幽暗阴冷的大屋子里,然后发现那个大屋子竟是——皇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