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是进是退,这是一个问题
傅稚游一路疾驰,刚回到河内,正赶上太皇太后的懿旨到。
他匆匆换下行装,着了朝服,稍微梳洗下,这才故作气定神闲,从府内踱步出来接旨。
太皇太后王政君的诏书上说:“高武侯傅喜资质端正,为人忠良正直,虽然与已故的傅太后有亲戚关系,但始终秉持正义不听从傅太后那些旨意,不肯同流合污,并因此被斥逐到封地。‘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现在哀家决定让傅喜回长安,赐位特进在三公之下,定期参加朝会。”
特进,就是候补大司马。也就是说,如果有一天王莽有个什么三长两短,下一任大司马就是傅喜的了。
傅稚游跪下叩头领旨,心里却叫苦不迭。
倒是没有追究他私离封国擅闯京城的事,但问题是,召他进京,此去怕是凶多吉少啊。
当天傍晚,傅稚游和他的幕僚们在府里召开了一次严肃的会议,会议议题是:高武侯此次进京,究竟是凶多吉少乎,还是吉多凶少乎?
幕僚甲赞成回京,发言道:“诏书虽是以太皇太后的名义下的,但大家都知道这是王莽的意思。王莽上位以来,致力于大力培植自已的党羽,以其堂弟王舜、王邑为腹心,用自已的亲信甄丰、甄邯主管纠察弹劾,平晏管理机事事务,刘歆管理文章,孙建为爪牙,丰子寻、秀子、涿郡崔发、南阳陈崇等也都依靠才能归附于王莽。这些人哪里能够和我们侯爷相提并论?侯爷要是回到京城,那自然是无人能出其右。”
幕僚乙则持反对意见:“王莽这个人有点邪门,是正是邪还不好说。平时表情严肃一本正经,言谈方直,但是好像听说他每次想要得到什么东西时,都是略微示意他的党羽,然后那些人就会按他的意思纷纷上奏,向朝廷要求。他则磕头哭泣,坚决推辞。我感觉侯爷若是回京,与这样的人同朝为官,怕是会吃亏。”
幕僚丙说:“可是名儒大司徒孔光也很卖王莽的帐呀,王莽应该不至于如传说那般奸险吧?”
幕僚丁立刻接口:“这你就不知道了。我接到线报,孔光前后服务过三位皇帝,向来为太皇太后所敬,天下也信服,所以明面上王莽主动巴结拉拢孔光,把他抬出来高高供着,还把他的女婿甄邯也封了侍中、奉车都尉。其实呢,据说所有平时王莽看着不爽的人,都被罗织了罪名,然后让甄邯把奏章拿给孔光,说是太皇太后的意思,欺负孔光胆小怕事和过于谨慎,让他充当自已排斥异已的工具,把他当枪使……”
幕僚丙奇怪道:“不能吧?这孔光可是孔子的十四世孙,元帝时入朝任谏大夫,就是因为性格刚正、直谏无忌,所以不合元帝心意被贬,他就索性辞官回家收徒讲学了。他教出的弟子不是博士就是大夫啊。所以等到成帝即位,他又被举为博士,一路升迁直到丞相,封博山侯了啊——”
幕僚丁打断幕僚丙:“可是到了哀帝时,他因为在朝中力主扶正除邪,得罪了傅太后,又被罢免还乡了——”
幕僚丙打断幕僚丁:“可是等到傅太后去世,哀帝又召他入朝,授光禄大夫,不久再拜为了丞相。”
幕僚丁诡秘一笑:“正是因为此时的孔光经历数次宦海沉浮,在朝廷几进几出,几升几降,加上年岁渐老,所以终于被摧折了刚正,变得睁眼闭眼难得糊涂了啊。”
一直沉默没说话的幕僚戊,此时适时补上一句:“难道谁都能与我们侯爷一样,虽则在朝廷几进几出,几升几降,但是无改其志的吗?”
幕僚甲乙丙丁一齐把目光投向幕僚戊,眼神中是深深的鄙视与羡慕。
靠,就你会拍马屁。
但是,这马屁拍得真是无与伦比的好啊!
踞坐在议事堂正中主位上的傅稚游,眉头几不可见地拧了起来。他寻思自已平时大约太纵容这帮手下了。
他不耐烦:“那照你们的意思,我到底是进不进京?”
幕僚们一个个闭了嘴。这事儿谁敢说呢?不进,是抗旨不遵,要掉脑袋。进,伴君如伴虎,何况还有王莽那样一条大“蟒”,很有可能也会掉脑袋。
可是他们这么沉默着也不是事儿,脑袋虽然一时三刻不至于掉,但惹毛了高武侯,板子还是很有可能立刻就挨的。
幕僚乙清清喉咙,率先发言道,“这个问题我们还是要从长计议。王莽连前将军何武和左将军公孙禄都一并收拾了,这么歹毒凌厉,我们不可不防。”
线报发达的幕僚丁撇嘴:“切,那是因为他们两个也太不着调了。为了阻挠王莽出任大司马,他们俩玩了个互相举荐——何武举荐公孙禄当大司马,公孙禄举荐何武。这事儿也太扯了,所以王莽把他们俩全部免职,赶出长安,算他们活该。”
幕僚甲发言:“我同意从长计议。王莽上位以来,以各种罪名陆续罢免了许多高官,剥夺了好几个人的爵位,鉴于此,侯爷进京会不会等于自投罗网?”
幕僚丙摸着下巴沉吟:“此中或许有人是罪有应得。不完全了解事情全貌,还真不好说是不是王莽打击报复。”
一直沉默没说话的幕僚戊,开口道:“可是你们想想,我们侯爷,那可是唯一一个被下诏褒扬的人哪。”
幕僚甲乙丙丁一齐把目光投向幕僚戊,眼神中是更深的鄙视与羡慕。
靠,真会拍马屁。
可不,傅稚游在自已的封地住了三年多,傅太后死了,刘欣死了,王政君扬眉吐气了,王莽回来了,当傅氏族人都被免去官爵、遣送原籍时,唯独他,被貌似友好地记起与对待了。
傅稚游用指关节在身旁的书案上敲出脆响,敲碎了幕僚甲乙丙丁充满嫉恨和幕僚戊充满自得的眼神。
“那本次会议的最后结论是?”他语气微冷。
幕僚们相互对视,目光以光速在半空中交织交换,然后异口同声说:“侯爷,这个问题我们还是要从长计议。”
傅稚游嚯得起身,众人吓得倒退一步,但转而想想法不责众,于是又低着头站回原处。
傅稚游气得拂袖而去。要不是自已几起几落他们都忠心不二地跟随,不离不弃,此刻真该把他们一个个拖出去打上二十大板。
他已经倦了。如果这一次他再回到朝廷的话,就是三进宫了。有进就有出,前两次还好,都是被勒令“回去养病”,这一次,同台的人是王莽。他日,怕是想有个全尸都难吧。
抗旨是死,遵旨,也难生。这倒如何是好呢?
傅稚游独自在侯府花园的凉亭里坐着喝酒,愁怀难去,一抬头,看到满天星斗。他突然掷下杯子,一拂衣袖站起来,大喊:“来人,备马!”
西门君惠独自伫立在草楼观的观星台上,仰望浩渺夜空。
他已经连观天象多日。如果他尽得师尊真传、所学没有偏差的话,那么这几日的观察所得,真的意味着他之前的推测是对的。
天将大变,汉家江山将要易主。
他不知自已父母是谁,自襁褓中便被弃至草楼观门前,被师尊收留抚养,于星相、占卜、术数、丹鼎、武术、医术,无一不学。师尊常夸赞他根骨奇佳,禀赋异器,常人研习其中一样技艺尚要穷毕生之力,他却举重若轻,样样随手拈来。又揣测他与道家缘分极深,会被弃至观前,也绝对是有意为之。
他并不好奇身世,只觉既然被弃,那么便是没有了父母子女的情分,不必再挂碍。也不在意众师兄弟对他天资与学成的艳羡嫉妒。他只希望能够把师尊的本领多学一些。
他的师尊西灵子,不知年岁几何,在人间过了多少世、经了多少朝代。他只知道师尊已经活了很久很久。而西灵子并不是隐仙派的创始人,在他之前还有前人。西灵子一身所学,浩如烟海,西门君惠深感自已便是花上两世,也修不完。
隐仙派师门规矩之一,便是不得对外人泄露师尊名讳。这与隐仙派的宗旨实是一脉相承。西灵子从不承认自已是仙人,只说自已是隐士,且是大隐隐于市的隐士。
西灵子曾言:“与其说道家渊源于黄、老,或老、庄,毋宁说道家渊源于隐士思想,演变为老、庄,或黄、老,更为恰当。”
西门记得当时有师弟问:“何为隐士?”
西灵子笑答:“隐修专注研究学问的士人即隐士。无知无识者,不为士。”
“譬如有哪些人?”
西灵子摇头,“自古以来,真正彻底的隐士,已经无从确知他们的事迹,多数被归入了若隐若现的神仙传记里。”他又笑言,说自已至多只能算“半隐士”。真正的隐士,入山唯恐不深,避世唯恐不远。而他这样,不只被人知道名姓,还生活在京城边上的人,早已辜负自已当初逃隐的动机了。
“那师尊何以不彻底归隐?”那位师弟问。
西灵子淡淡一笑,却不作答。西门君惠觉得师尊的笑容里隐有深意。但既然师尊不说,也没人敢大不敬,一味追着去问。
西门君惠也曾问师尊:“为什么每当朝纲不振、时局动乱到不可救药时,都是我们道家挺身而出,临危救乱拨乱反正,辅佐君王创造新的时代和历史,而儒家少有作为,但到了天下太平之时,反而成了儒家的天下?”
“功成,名遂,身退,天之道也。商汤伊尹、周朝姜子牙、越国范蠡、汉朝张良,都奉行这种天之道的风范,是以一旦危机解除,到了治平时期,他们便功成身退。”西灵子捻捻长须,继续说道,“道、儒两家救世治平的宗旨,其实并无两样。只不过儒家强调积极入世,冀图挽救世道人心,道家却主张因势利导,处之于无形。看似不同,实则殊途同归。”
“话虽如此,但是,”西门君惠叹息且不平:“自武帝采纳董仲舒的建议,独尊儒术之后,道家受到压制,衰微至此。”
西灵子面容沉肃,冷然道,“为师知道你的心结,知道你想要重振道家声威。顺势而为可以,但,若是为了达到目的而特意、刻意去作为,却是为师所不赞成的。”
西门君惠沉默不语。
西灵子告诫道,“你可常思量为师为何给你取名君惠。”
西门君惠自然知道。刚懂事起,他便询问过师尊。原来他之所以姓西门,并非当初遗弃他的人在襁褓中留下“西门”二字,告知他的姓氏,而是因为师尊捡到他的地方在草楼观的西门。
西门这一姓氏,本就是因为春秋时期,郑国有个大夫居住在郑国都城的西门,他的后代子孙就以居地名称为姓氏,称西门氏。师尊这样干,倒也不算太离谱,反而可以说还颇具古风。
至于“君惠”两字,则是两重含义。一重是,师尊期望并祝愿他仁爱、聪慧、柔和、温顺。另一重,是希望他能够利益苍生,为君王带去利益、好处,犹如历代道家人所做的那样。
然而西门君惠则暗想,为君王带去利益、好处,那么该叫“惠君”才对,恩惠于君王。既叫“君惠”,那为何不能是君王利益自已?如果君王可以利益于自已,那么自已去推动、使得君王施加这些“恩惠”,何尝不也是一种顺势而为?
他并不完全认同师尊所言。既然每每是道家中人临危受命,出来拨乱反正,然后功成身退为天道,那么自已的所思所行又何错之有?
此刻他站在观星台上仰望天穹,思绪飘飘荡荡,飘及这些旧事,不免略感沉重。他并不需要师尊出手相助,助力自已达成什么,只是希望这位养育教育自已、对自已恩重如山的老人,能够认可、赞同自已。师尊的首肯与承认,对他十分重要。放眼天下,大约师尊是他唯一在意与看重的人。
他将视线从星辰上收回,在黑暗中向着山林极目远眺,突然笑了。
一骑身影正从山下直奔草楼观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