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傅家一个吃里扒外的外戚
王莽点头:“不错。孔子说,礼失而求诸野。那么,方士、术士呢?”
王嬿继续道:“那些’师’中,讲授经书、礼乐见长者,被称为‘儒’或‘士’。精通兵法或武艺者,称为‘侠’。擅辩论者,称为‘辩者’。以巫医、星相、占卜、术数见长者,其学识称为‘方术’,其人称‘方士’。能献纵横捭阖之策者,称为‘法术之士’。另,有学识才干却遁入山林者,称‘隐者’。”
纵使王莽向来喜怒难形于色,此时也忍不住击节赞赏。并非他特意偏爱女儿,实在是儿子们太不争气。女儿以尚未及笄的稚龄,竟能对诸子百家如数家珍,实在比几个不上进的儿子优秀太多。
王嬿却毫无得色,为兄长们分辩,“爹,您知道女儿记忆力好,向来是过目难忘的。闺中又闲来无事,自然有时间读书,兄长他们却要忙于事务——”
王莽摆摆手,不让她说下去。“我且再问你,”他说:“儒家者流,盖出于文士;墨家者流,盖出于游侠之士;道家者流,盖出于隐者;名家者流,盖出于辩者;阴阳家者流,盖出于方士。你说西门君惠并非方士术士,那么,他倒是何流派?”
“道家者流。”王嬿斩钉截铁,毫不迟疑。
“哦?”王莽笑了,笑容中隐藏刀锋。“他若是道家者流,恐怕也是不甘于做隐者的道家者流。否则怎会到云来那样的地方去见这一介贵公子?嬿儿,看一个人,除了观其言,更要察其行,如此才能不为欺世盗名者所欺。”
王嬿脸涨得通红。她想要说西门君惠才不是欺世盗名之辈,却无论如何在父亲面前张不开口去,自已也知道理由并不充足。半晌,她想起傅稚游,连忙道,“可是爹,在场还有一位傅公子,我看大哥和吕哥哥他们都对他很是尊敬推崇。傅公子就和西门君惠交好,所以我想,西门君惠当不是爹想的那种人。”
“傅公子?”
“对,傅稚游。”
“傅,稚游?”王莽一怔,眉头拧起来,继而问:“可是单名一个’喜’字的傅稚游?”
王嬿的小脸皱起来,摇摇头,“不知道哎。大家都叫他傅公子,他自称傅稚游,谁知是不是还有一个单名呢。怎么,爹你认识?”
王莽神秘地笑了,“如果真是傅喜,那还真是一个有趣的人物。”
王嬿好奇心一下爆棚。爹向来严谨严肃到可以称之为严厉,口中从来没有过“有趣”两字,而且这个有趣说的还可能是傅稚游,她不禁缠着一定要知道。
王莽想想女儿都好久没有露出这种小女儿情态了,不忍拂逆,便说道,“傅喜自然是姓傅的,字稚游,河内温县人,是已逝傅太后的堂弟,爵位是高武侯。年少时喜好学问,有志气,当初皇上还是太子时,先皇成帝曾让傅喜担任太子的宫官。皇上即位后,任命他为卫尉,负责皇宫警卫,后升任为右将军,金印紫绶,位仅次于上卿,典京师兵卫……”
王嬿一边认真听,一边努力消化着。总算明白了父亲说的这位傅喜竟是那位和姑祖母不睦的傅太后的堂弟,而且与父亲同朝为官,同样服务过成帝刘骜、哀帝刘欣两位皇帝。高武侯,右将军,啧啧。她仔细回想,感到以傅稚游的气度才华,原也是当得这些职位与地位,却又犹疑,他身上没有一点官威和架子,更像一位寻常贵公子。
“可是,有趣的部分在哪?”她忍不住追问。
“有趣就有趣在他是一位在朝廷几进几出的人物。”王莽道。
朝廷是个什么地方?进来难,出去更难的地方。进来靠三样:才学、家世、功绩。这三样有其中一样才能进来,若是都没有,那就得有很多很多的银子,买一个进来的资格。
进来了要出去?不妨看看有几个是能够正常退休、离职的。多半不是犯事死在任上,就是病死在任上,要么站错队被牵连,说错话被修理,轻则革职查办,重则抄家灭族,总之能够善终的都得祖坟冒青烟才行。
何况进来了出去、出去了又进来,这不是拿自已革命的本钱和小命不当回事嘛。出去一次再进来想不掉层皮试试?更别说还几进几出了。这样的人一点都不珍惜生命,简直是在玩命儿。
王莽自认够艺高人胆大了,可琢磨自已蛰伏封地这事儿估计也只能这么干一次。上一回是自已主动要求退位,没赖着,所以走得不难看;如果这一回要是再从大司马位子上掉下来,估计就没把握全身而退了。
所以傅喜,敢于在朝廷几进几出,能够在朝廷几进几出,而且每次还能全须全尾地全身而退,除了爱玩心跳,简直就是开挂了。
傅太后是谁?那可绝不是一个吃斋念佛心慈手软的主儿啊。在她手底下敢如此讨生活的,幸存至今,也就只有傅喜了。
当初哀帝即位,傅太后锋芒毕露,王莽辞去大司马卸任回家,朝臣们一下没了主心骨,于是纷纷把希望寄托在傅喜身上。论才学品德,傅喜那都是有口皆碑的。而且如同王莽之于王氏外戚,傅喜之于傅、丁两氏外戚,也数他最为优秀。
眼看大司马之位就要落在傅喜肩上了,有一个人跳出来反对。声音不大,可是分量很重。
唯一反对傅喜的人,竟然是他的堂姐傅太后。
王嬿手托着腮,听得起劲,到这里忍不住插嘴:“既然傅喜是傅丁两家最优秀的,又是傅太后的堂弟,为什么她要反对?”
“嬿儿,你知道窦婴?”王莽有深意地一笑。
王嬿摇摇头。然后经父亲简单解释,她才知道窦婴是当年武帝时窦太后的外戚,他被窦太后提拔,却从不替窦太后做事。不只不做,还凡是窦太后要做的,他都唧唧歪歪。虽则父亲没有明说,她却明白了父亲想要表达的意思:窦婴属于典型的吃里扒外。
“所以,虽则傅喜是自已的堂弟,但在傅太后眼里,傅喜也是一个窦婴般的人物。”王莽微笑道,想起当年的旧事不免好笑。
傅喜首先是不识抬举。当傅太后要给傅丁两氏外戚封侯时,他拒不接受。先是躲起来,然后人家找上了门,他便自称自已不够格封爵,又推说自已身体有恙,顾不上侯不侯爵,得先养病保命。愣是这么着搞了个特殊化,把自已搞成了傅家外戚中唯一没有封侯的人。
王嬿扑哧笑出来,她无法想象傅稚游还有这样无赖的一面。假如傅喜就是傅稚游的话。
可是,傅喜并不好好养病。当傅太后准备大肆扩张傅丁两氏外戚的实力与势力时,他又跳出来制止,“教育”傅太后要安分守已不要干政。
所以傅太后自然没法对他感冒,生怕一旦提拔他做了大司马,他更加要对自已唧唧歪歪百般阻挠,妨碍阻挡自已的扩张大计。
傅太后这一制止,傅喜就和大司马的职位擦肩而过了。刘欣的老师、左将军师丹被幸运地砸中,成了大司马。
傅太后说,堂弟你不是自已说有病吗?身体要紧,帝国大业就不麻烦你了,你先回家好好养病吧。撤了傅喜的右将军职务,赐他黄金百斤,交回将军印绶,叫他以光禄大夫的身份卷铺盖走人了。
有一种人,令人爱不得恨不得,既爱且恨。傅喜有才华有能力,有家世有背景,上有人脉下有粉丝,表面谦逊骨子里狂傲,有原则有秉持,收买不动,威逼没用,轻易还不敢进行武力胁迫——没办法,因为群众基础太好,怕激起民愤。打不得骂不得,捧着抬着也不领情,滴水不漏,油盐不进,就认准了自已的北斗星,一条道走到黑。
对这种人,只能雪藏。
此为傅喜对宫廷这种圣地的第一次进出。
被远离政治核心、雪藏了一阵的傅喜,自有其作为“神兽”的价值,所以当傅太后想要摘掉自已脑袋上“定陶”的帽子,和帝国中央的太皇太后王政君平起平坐时,他就又被召唤了回来。
因为傅太后想要摘掉“定陶”两字,没有相当分量的人支持是不能得逞的。而当朝分量最重的三个人,就是大汉三公:丞相孔光,大司马师丹,大司空何武。
傅太后和她的乖孙子哀帝刘欣仔细推敲了一宿又一宿,不住长吁短叹,因为始终没有把握搞掂这三个老家伙。后来刘欣开动脑筋,思考了一个很有见地的问题:既然没把握,那么有什么办法能使局势变得有把握呢?
事实证明,提出好的问题往往意味着问题已经解决了一半。
想要变得有把握,就得都是自已人。那么只需把没把握的、不是自已人的人,换掉,换成有把握的自已人。这个被换进来的人,还得是个具有同样分量的重量级人物。
换谁呢?
当大司空何武、尚书令唐林等纷纷上书说傅喜行为符合礼仪廉洁,忠诚忧国,是内辅之臣,今因卧病,一旦遣归,众人失望;说傅氏贤人,因论议不合于傅太后所以被撤消官职,众同僚没有不替国家遗憾的;说傅喜才学盖世,功德远扬,举足轻重;说忠臣是社稷的卫士,傅喜立于朝,这是陛下的光荣,傅氏废兴的关键……一道灵光闪过,刘欣一拍大腿,于是,傅喜被召唤回来了。
刘欣和傅太后都认为,经过这一次的冷落和雪藏,傅喜应该学乖了。
为了给傅喜腾位——其实更主要是为了把鼎足而立、分量最重的三个鼎腿儿重新优化组合下,刘欣把大司马师丹调任为大司空,把腾出来的大司马职位任命给了傅喜,同时封他为高武侯。
这样打一巴掌再给个甜枣之后,傅喜应该是很识时务了吧……
一个郎官和一个黄门上了一道奏折,提出摘掉傅太后和丁皇后头上“定陶”的帽子,同时,傅太后和丁皇后的车马仪仗也应该符合皇太后和皇后的身份……
傅太后坐在深宫里笑了。刘欣看到祖母慈祥的笑纹,也舒心地笑了。
他们想,师丹是刘欣的老师,必然是向着他们的;傅喜刚刚从谷底被捧到云端,也必定是感恩戴德、痛改前非的;至于一向顽固的孔光……三票已有两票,完全可以不必理会。
可是他们想错了。
丞相孔光,大司马傅喜,大司空师丹,三大巨腕联袂出场,衣带飘飘,众口一词,斩钉截铁,异口同声:郎中令和黄门郎的提案,我们不通过。
孔光这时候还没有经历浮沉,没有学乖,所以仍是一贯的方正,有一说一,打死不改,他会反对,刘欣是已经有充分心理准备的了。可是师丹,他那么相信的师丹,竟然也反对,不跟他站在一条战线上,实在是大出意料。至于傅喜,傅氏一族的另类(其实在傅太后心目中应该算是败类了),完全没有感受到这一番的先抑后扬啊,完全地不长心啊,完全没有吃一堑长一智啊。
这一下,不只傅太后,连刘欣,也被深深地得罪了。师丹先被免去大司空,敲山震虎,结果傅喜仍然不从。刘欣彻底出离愤怒了。这么不顾亲情,一点情面不给,留着他,简直是有害无益。
于是四年前刘欣下诏,免去傅喜的大司马,让他保留侯爵身份,收拾东西回家。但是傅太后认为还不够,一气儿把傅喜赶出了长安,赶回了他自已的封国。赶回封国还不够,她还想削夺傅喜的爵位,但刘欣没同意,挡住了。如果刘欣不挡,依傅太后的心性,怕是清理门户的心都有,弄不好连傅喜的生命都剥夺了。
这是傅喜对宫廷这种圣地的第二次进出。
王莽看向女儿,淡淡道:“傅喜这会儿应该在他的封国。私自入京可是很大的罪责。你确定在云来见到的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