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皇太后笑:“你这孩子倒是懂事。”自此这话揭过,再也不提。

董昭仪偷眼去瞧班婕妤。班婕妤兀自沏茶、品茶,恍如未闻。她知道班婕妤自是鄙视自已的,嘴上不说,心里一定着恼太皇太后拿自已和她相提并论。她不想得罪班婕妤,也得罪不起。别说班婕妤是太皇太后身边最信赖的红人,就算没有太皇太后,单凭她当年能够从赵太后姐妹手下逃出生天,就不是一般的女子。董家的敌人已经够多了,她绝不想再招惹一个。

然后那一晚,皇宫夜宴,招待匈奴使臣。她和众妃嫔坐在皇上和皇后、太后们的下首。当匈奴使臣提出要看掌中舞来弥补他们单于所受的侮辱时,董贤悄悄对她使了一个眼色。她望向赵太后,赵太后对她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她再看太皇太后,太皇太后也颔了下首。于是她悄悄离席去更换衣衫,做好准备。

太皇太后的贴身侍女找来,递给她一块锦帕,让她蒙在脸上。

她会掌中舞的事情只有她自已的哥嫂、赵太后、太皇太后和她身边的近侍知道,皇上不知道,太皇太后也不想让皇上知道。一方面,太皇太后与皇上有着芥蒂,他们之间隔着傅太后,皇上不会愿意她和太皇太后接近。另一方面,她这枚棋子,太皇太后要留在最必要的时候出手。

于是那晚,她覆着面纱,跳了一支掌中舞。

当掌声潮动,来人打赏,皇上问:“舞者何人?”她嗫嚅不能言。

皇上说:“难道是个哑巴?来人,把面纱给朕揭掉。”

幸得哥哥和太皇太后同时拦阻。太皇太后为什么拦阻她知道,但哥哥呢?哥哥说:“我见你出来覆着面纱,便已猜到是不愿皇上知道,故而为你遮掩。”

听说次日皇上便来向太皇太后求取跳掌中舞的女子,太皇太后答应等过得几日,女子脸上的伤好了,便送去皇上殿里。然后,在太皇太后拖延着时日想着如何敷衍皇上时,皇上崩了。

然后,恍如梦,董家一夕垮了,哥哥嫂嫂一齐自尽了。赵太后也自尽了。

她,董昭仪,是唯独的幸存者,因为有太皇太后的庇护。

她始终记得最后一次见到哥哥,他双目黯淡,失神无光,面颊凹陷,曾有的风华不再。他说,我不是男宠,我只是喜欢他,如同他喜欢我一般。我们只是爱人。

为什么他们容不下他?他是那样与人无害的一个人。他所有的一切、他们嫉恨的一切,并不是他索取来的,而是皇帝心甘情愿捧给他的。为什么要把一切罪责推到他头上?他们贬去他的官职还不够吗,为什么还要夺他性命?是,他是自杀,但是性格那样柔弱的一个人,若不是被逼的没办法了,怎会自杀?

自大汉开国以来,从来没有一个势力,像董家这样起得如此迅速,又败得如此迅猛。正如董昭仪所明白的,不管是谁要收拾董贤和董家,为的都不仅仅是权,还有钱。

看似所有诏令都是太皇太后下的,她却听说,不过是王莽假借太皇太后的名义罢了。董贤在太皇太后眼里,不过是皇上的玩偶,她从未看进眼里。皇上不死,她就要一直蜷居在长信宫里,如今一死,她玺绶印信在手,自此扬眉吐气。她懒得太过计较董贤,只要罢官免职不在面前碍眼就好,不必非要取他性命。但是王莽,王莽就不同了,他要做大司马,而董贤却占着位置,挡着道……

不仅仅是挡着道。董贤太有钱了,皇上对他的赏赐使得他富可敌国到没有人能不眼馋,不惦记。所以他们——包括昔日那些曾经不遗余力巴结董贤的当朝权贵们,罗织罪名,说朝纲不振,裙带密布,无能之辈却居高位,把一切都怪到董贤身上,历数他的罪状。

她听到宫中有人传言,说若是董贤不死,单凭董家庞大的资金实力,随时都可以招募出一支非政府武装,更遑论用来买通朝廷官员、打通各个关节了,势必会腐化朝廷,严重损害大汉基业……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所以他们用尽手段逼迫哥哥,逼到他已经自杀了都还不肯放过。

董昭仪的呼吸急促起来。

难怪那日她去王莽府邸而王莽避而不见,他那时便在谋算着如何对付哥哥吧。正是他,这个如今接替了大司马职位的王莽,在哥哥嫂嫂双双自杀后,竟还怀疑哥哥假死,命人开棺验看。

“董贤建筑坟茔没有节度,与皇上的陵墓无异,其费用以万万钱来计,国库因此空虚。董贤自杀认罪,但其父董恭及其他人等仍不悔过,在棺材涂以朱砂,雕画四季之色,左苍龙,右白虎,并有金银做的日月,用玉衣珠璧装殓,其至尊无以复加。董恭等人侥幸免于诛杀,应该将他们清出朝廷。臣请求将董氏一应财物全部罚没,收纳于朝廷……”

上奏的虽是大司徒孔光,但谁都知道他是受了王莽指使。

哥哥的财产一变卖,竟然有四十三亿之多。

父亲、母亲、弟弟等董家人已全都离开了京城,如今只剩下她自已。哥哥被开棺后,又草草埋葬,她哪里能够前往重新收殓,能够做的只是无人处默默垂泪。幸好,她得知有一位官吏朱诩,因哥哥生前的善待,自我弹劾以解除官职,然后离开了大司马府,购买棺材衣服等认真收殓了哥哥。

终究,世人并非全部狼子野心,还有一二忠义之人。哥哥泉下有知,也可稍稍告慰。

是的,王莽。哥哥的死,董家的如今境遇,这一切都是因为王莽。

王莽并不知道那天前来求见自已的董氏族人是谁,也并不知道当董贤死了、董家当官的全部被免职、流放后,那个太皇太后身边见到他怯生生、他以为无害的董昭仪,已经在心里暗暗种了毒。

那毒,名叫仇恨。蚀刻骨髓,不死不休的仇恨。

董昭仪怕死,也吝惜自已的性命,除了为自已找到一个必须继续活下去的理由,她更加想要的,是替哥哥讨一个公道。

她凝然直起身,朝空中拜了一拜。

哥哥,嫂嫂,你们一路走好。这尘世太污浊,你们离开也好。赵太后,承蒙你不弃,教我佑我,现在,我就再跳一遍掌中舞,为你送行吧。

凉风起兮天陨霜,

怀君子兮渺难望。

感予心兮多慨慷。

天陨霜兮狂飚扬,

欲仙去兮飞云乡,

威予以兮留玉掌。

寂寥的北宫,荒芜凄清,董昭仪窈窕的身影舞于天地,辗转飘零,一如秋风中的落叶。

王嬿听到脚步声时,已经来不及躲闪,情急之下掀开一只半空的书箱,猫腰钻了进去。

王莽走进书房,看到散落在书架上的简牍,联想到刚才在书房外撞见的慌里慌张的丫头,貌似常跟在女儿身边的兰台,心下有数,不疾不徐,在书案前坐了下来。他这一坐,便是一炷香的功夫,仍然没有离开的打算。

王嬿在箱子里蹲得腿已经发麻,而且呼吸不畅,暗暗叫苦。正小心翼翼挪动、想要换一个着力点时,听得头顶传来王莽的声音:“还不出来?”

她讪讪推开箱盖爬出来,腿部血液不流通,一时站立不稳。

王莽一指对面的席子:“去,坐下。”

王嬿点点头,刚走两步,呲牙咧嘴哀叫:“爹,腿麻,走不动。”

王莽没理她,且让她靠在书箱上暂缓,却悄悄露出一丝难得的笑容。

这是董贤死后,女儿第一次和他正面照面,第一次露出小女儿的憨态。为了董贤的事,女儿已经生他的气好几天了,不明白为什么董贤会死,埋怨爹身为大司马竟然不能挽救一二……

王莽自是没法和她解释,甚至没法启齿董贤上位究竟靠的是什么,他和刘欣到底是怎么回事,也没法告诉她董贤为什么必须得死,只得拿出父亲的威严,几句言辞镇压了事。心里却也知道,单纯和女儿说什么“女子不得干政”之类的理由,实在单薄。

现下好了,想是王嬿闷在房中几日无所事事,今日又溜来偷书,不想他会突然回来。于是父女两人有了这次照面。

王莽去翻散落在书架与书案上的竹简。翻着翻着,眉头拧起来,“子不语怪力乱神。不是不让你读这些的吗?”

王嬿理亏,早忘了一直和父亲生气的事,嗫喏道:“女儿好奇嘛。”

王莽叹一口气。大道理他已不想讲,讲过那么多次了,仍然阻挡不住女儿那一颗对各种事物——尤其四书五经之外的学问——好奇的心,以及,屡教不改。好在,能够在他书房里的,也都是诸子百家的学问。若是往常,他少不得要再教训几句的,但是既然父女关系刚刚缓和……

他决定换一个话题。

“那天你和你大哥去见的有道之人如何?”

王嬿立刻来了劲头,踊跃回答,“那个人叫西门君惠。爹,你听过他吗?”

她说的时候,脑海中闪过山顶草楼观前那个遗世独立的身影。

王莽略微皱眉:“西门君惠,那个方士?”

王嬿喜道:“爹,你知道他?”继而看到王莽的神情,不由住口。

“你们怎的见的是他。”

王嬿想一想,就把那日的大致经过提了一提,略过了与自已有关的部分。说到西门君惠早已得知皇上即将驾崩,甚至暗示王莽将是大司马时,王莽来了兴趣:“他可是师从京房?”

王嬿摇头:“他说师傅另有其人。”

她想起在草楼观与西门君惠对弈的长者,既然西门叫他师尊,自然便是他师傅了,可是她不知道老者名号。自已那日是私自离家,若是被父亲知道……于是只字不提。

王莽沉吟一阵才说,“世上奇人异士原也众多,另有高人也不足为奇。只是,嬿儿,为父还是希望你们远离这些江湖术士方士之流——”

王嬿向来不敢明着忤逆父亲,但此刻却极不服气,忍不住道:“爹,西门君惠才不是什么方士术士,何况,方士、术士也不全是招摇撞骗、欺世盗名之人。”

“哦?那为父考考你,何为方士?何为术士?所从何来?”

王嬿暗暗自得。自从认识西门君惠以来,她对道家的东西更加有兴趣,私下更是涉猎了不少。于是侃侃而谈:“自先秦有了诸子百家,前朝司马谈做《论六家要旨》,将诸子百家分为六家——阴阳家、儒家、墨家、名家、法家、道家,然后今朝光禄大夫刘歆著《七略》,分诸子百家为十家,在司马谈的六家上,新增:纵横家、杂家、农家、小说家——”

王莽点点头,刘歆还是成帝时他看着有才行所以推荐上去的。只是他想不到女儿竟然对这些如数家珍,不由大为惊奇,禁不住打断她,考问道:“你且说说诸子百家由何而来?”

王嬿偏着头,仔细想了一阵,然后道:“周朝以前,吏与师不分,只有官学,没有私学,所以只有吏,而无师。后礼崩乐坏,吏散落民间,开馆授业,而成为师。在师与吏之分化中,百家兴起。儒家者流,盖出于司徒之官。道家者流,盖出于史官。阴阳家者流,盖出于羲和之官……”

在周朝以前和周朝前期,负责传道授业解惑的都是政府的官吏。后来这些人散落民间,为维持生计,开始凭借他们各自的专门知识与技能,以私人身份开馆招收学生,开始成为传授知识的老师、教师。正是在教师与官吏分化的过程中,兴起了诸子百家。儒家、道家等这些流派,分别出自于以前不同的官吏。司徒之官即负责社会道德品质教育的官吏,史官则记录成败存亡祸褔等古今之道、管理王室典籍和收藏档案等,几乎通晓一切,羲和之官则主要掌管天文历法。

后来班固著《汉书》,认为道家这个流派,是从史官的基础上发展出理论的,他们从中发展出“知秉要执本,清虚以自守,卑弱以自持”的“君人南面之术”,即帝王之道。教导君王执政要抓住要点和根本,以清心淡泊、谦卑高洁来自守自持,从而治理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