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宫里慢慢枯萎,凋零,直至死亡来临,这样的日子,还真是不值得去过啊……

董昭仪站累了,缓缓倚靠在墙上,望着昏黄的月亮,望着高高的宫墙,想要能够望得更远,望出这逼仄的院落去。天下之大,除了这勾心斗角相互倾轧的后宫,又哪里还有她的容身之处?

哥哥死了,嫂嫂也死了,如果不是当初赵飞燕施计让她获得太皇太后的庇护,她现在也死了。

她这条命是赵飞燕给的。虽然赵飞燕对她也是别有居心,但不管怎样,现在她还活着,而赵飞燕却死了。

如果当初,她不盼着进宫,不进宫呢?是不是一切都会与现在不同?

没有进宫之前,她盼着进宫,时常缠着从宫中当班回来的哥哥问东问西。等到进了宫,她悔不当初,又恨不得从未进来过。皇宫哪里是什么好地方,分明是金玉做的囚牢,珍馐堆砌的屠场。

纵然是当初,哥哥权倾朝野的时候。

她为哥哥叫屈。哥哥又几时想要过那些权势,还不是皇上自顾自捧来堆在他脚下?他不过是真心喜欢皇上,想要顺从而已。

哥哥自从得到皇上宠爱,从郎官升为黄门郎,不久又升为驸马都尉侍中,出则同车,入则常伴皇上左右,须臾不离。皇上爱屋及乌,大封董氏族人,不只封父亲董恭为霸陵令,又一路擢升至关内侯,连嫂嫂的父亲也封作大匠,掌管宫室修建,嫂嫂的弟弟也做了执金吾……一人得道鸡犬升天,阖家上下都因哥哥的缘故尽享荣华富贵。她有时甚至会想:会不会是这么多人把哥哥的福气都耗尽了?

哥哥很少回家,因为常被皇上留在身边,所以皇上就特许他带嫂嫂暂时居住宫中,住在哥哥的休息处。后来——当哥哥问她,愿不愿意进宫,做皇上的妃子时,她毫不迟疑地答应了。

终于,她也要进宫了,不再是被他们留下的那一个。

她就这样进了宫。

他们都说她和胞兄董贤样貌相像,就连初见她的皇上也如是说,盯着她左看右瞧。她却知道,哥哥虽为男子,她却容貌并不及他。她还知道,皇上即便是在看她,其实也不过是透过她在看他,看董贤,她的哥哥。

她从不嫉妒哥哥。不只是因为他们从小感情就好,最主要是因为她并不爱皇上。虽然他是万人之上,天之骄子。如果没有哥哥,也许她会喜欢上皇上的吧?但是没有一个人在见过他望着哥哥的目光、知道他为哥哥做的那许多事之后,还能对他心存幻想。

她不傻也不蠢,不会把自已的一颗心放在一个不爱自已的男人脚下任他踩踏。

她觉得生活挺好,荣华富贵,许多享受,最重要的是能够时常见到哥哥。寻常女子一旦嫁人,哪里还能时常见到自已家人,然而她却可以。

至于皇上和哥哥……两个男人……她不知道。起初她以为皇上只是器重哥哥,像器重那些大臣一样的那种喜欢。后来……她才知道,是那种喜欢……

她不是大圣大贤,更不是卫道士,尽管也知道,这是很有点惊世骇俗的。但是宫里的公公说,这种事在皇家很常见,差不多汉家历任的圣上都有喜欢的男人,没什么稀奇,皇帝有权做任何他喜欢的事,喜欢任何他愿意喜欢的人,包括男人。

如果董贤不是她的哥哥,不是和她从小一起长大,不是她的亲人,是一个素不相识的人,也许她也会和别人一样,惊骇,鄙夷。在他经过的时候笑脸相迎、趋之若鹜,在他转过拐角之后呸一口唾沫在地上,再加几句不堪入耳的辱骂。有多前恭就有多后倨,当面越是卑躬屈膝背后越是秽语倾盆。

不,她不会。如果她不喜欢,看不起,只会远远避开,做不出那种前后不一的行径。

以前她并不喜欢嫂嫂。会对哥哥抱怨一大堆嫂嫂的缺点和种种不好。哥哥只是笑,让她看在他面上,对嫂嫂和善些。后来她才发觉,她只是妒忌嫂嫂,妒忌她分走、占有了哥哥,哥哥不再只是她一个人的了。

所以皇上出现以后,她是高兴的。终于嫂嫂也得不到哥哥了。

皇上封她做昭仪。以前除了哥哥,就没有人叫她的名字,父亲和嫂嫂都对她以“姑娘”相称。现下更加没有人记得她的名字,知道她叫淑儿了,从此以后,她是董昭仪,只是董昭仪,这个名号也许要伴她终老。不知为何,似乎她早就预知到自已的位份大约止步于此了。

昭仪,是当初汉元帝为了显示对傅婕妤和冯婕妤两位宠妃的异常宠爱,于是在婕妤之上新设昭仪一位,取“昭其仪”之意,封傅氏与冯氏为昭仪。自此“昭仪”一位成为汉帝国册封的最高级妃嫔,地位仅次于皇后。

但她对皇后之位并无野心。她很清楚,皇上之所以给她无上殊荣,甚至连她居住的宫殿也改名为“椒风”,以和皇后的寝宫“椒房”相配,不过是爱屋及乌罢了。也或许,她与哥哥容貌相像,这一点也令她沾了光。

虽然以前她并不喜欢嫂嫂,但直到进了宫以后,才知道嫂嫂并不是一个普通的女子。有人说嫂嫂爱慕虚荣贪恋荣华,所以才能容忍哥哥和皇上……她却知道嫂嫂是因为深爱哥哥,所以只要是哥哥喜欢的、愿意的、开心去做的,嫂嫂就全都无条件接受。嫂嫂没有读过诗书,她只知道出嫁从夫,哥哥即是她的天。所以她没有原则,唯一的原则就是只要哥哥喜欢。

所以嫂嫂默默守在一旁,等候在一旁,分享哥哥的喜乐与忧愁,按哥哥的意愿去做一切他要求她的事情。

所有人都可以说嫂嫂愚昧,愚忠,但她却是羡慕和敬佩的。谁人能完全放下自我去服从另一个人?和他同甘,共苦,同生,共死?

就连她自以为深爱哥哥,也对哥哥的行事不是完全赞同,更加时常懊悔进宫,对自已的命运自哀自怜。

皇上曾下诏让嫂嫂的父亲为哥哥在北阙旁建造宅第。宅第很大,有重殿洞门,土木雕琢极尽工巧,柱槛都用绋锦为衣。进贡的各种物品,头等的都给了哥哥,皇上和皇室用的都是次一等。还下令给哥哥在皇上自已的陵寝旁建造坟茔,屋顶用坚实的柏木,外面修建巡察道路,四周围墙数里之长……

哥哥一再推辞,但皇上执意如此。哥哥私下对她说:荣宠太过了,不是好事……

她也这样觉得。皇上对哥哥越好,哥哥就越是别人的眼中钉。一日在花园中无意听到的对话,令她如梦初醒,悚然而惊。那是两个她不认得声音的女子,其中一个说,看他们董家能够承恩多久,他们今日一切不过仰赖皇上,万一皇上有个什么,他们只怕……哼哼。

是啊,如果有一天皇上不在了,那么哥哥、他们一家的命运……

即便皇上仍在,但圣心难测,如果哪天哥哥失去了宠爱……

她突然发现,她一直以为哥哥就是靠山,而这靠山竟也是有可能倒掉的。哥哥一直在保护她与家人族人,但是谁来保护哥哥?她得寻觅一座另外的靠山,一座不只能够保护哥哥,而且即便皇上倒了,也依旧存在的山。

她没有去寻求太皇太后王政君的庇护。虽然自从傅太后死去,王太后便是后宫地位最高的人,但她知道皇上与这位太后关系并不和睦,终究没有嫡亲的血缘,且王太后多年被傅太后与赵太后赵飞燕联手打压,而赵太后还是王太后的儿媳。反倒是赵太后,因为曾经在立皇上为太子时起了莫大作用,一直与皇上关系亲善……

她多次求见赵飞燕未果,最后趁着夜色跪在赵飞燕的宫前石阶上,一副豁出去,你不见、我就不起的态势,不管不顾后果。

其实能有什么后果呢,顶多被人嘲笑、沦为宫中笑料罢了。但她趁着还有皇上可倚仗,又怕什么。

赵飞燕起初一味拒绝,见都不肯见,后来不怕实话告诉她,说自已也是鄙夷董贤的,所以不想和他们董家人沾上半点关系。她早预料到他们董家的下场,不管什么原因,一旦皇上对董贤的恩宠结束,那么所有人都会跳出来,矛头对准董家,除之而后快。

“但是您为什么又肯见我了呢?”她跪在赵飞燕——这个曾经权倾后宫的女人脚下,仰首问她。

“因为——我需要一枚棋子。”赵飞燕徐徐答,一边摆弄着纤长的指甲。

“我愿意做您的棋子。只要您教我如何在这宫中生存和自保,如何保护我的家人……”

“小心,你太贪心了。”赵飞燕纤长的指尖轻轻点在董昭仪的额上。“先求自保吧。如果你连自已都保不住,还说什么保护别人。”

董昭仪叩头:“太后,请您教我。”

“我会教你。只要你言听计从,绝不忤逆。”

董昭仪重重磕头。

于是,她——董昭仪,暗地里成了赵飞燕的传人,赵飞燕教给她当初令自已扬名天下的掌中舞。在她学成的那天,赵飞燕把她当作一件礼物献给了太皇太后王政君,说是代自已来孝敬、服侍太后。她和王政君虽然分属婆媳,但关系一直剑拔弩张,王政君恨不得将她挫骨扬灰除之后快。

董昭仪很是费了一番周折与功夫才近到太皇太后身边,得到常伴左右的资格,却比当初要赵飞燕接纳她困难得多。毕竟,她虽身为当今皇上的昭仪,但她的亲哥哥是董贤,她又是赵飞燕献上来的人——焉知不是包藏了什么祸心?

太皇太后喜欢歌舞。尤其皇上登基后,皇上的嫡亲祖母傅太后抢了王太后的尊号,不只和她平起平坐,甚至实际上是压了她一头,后宫里已经由不得她做主了。除了闷在长信宫,她的乐趣也只是看看歌舞了。

而论歌舞,这全天下,自是无有能及掌中舞的。赵飞燕除了成功经营自已,还创造了非凡的舞蹈成就——把独舞又发展出了团体舞,舞姿不断创新,永远的与时俱进,屡有新意,无法令人厌烦。

只是这掌中舞学起来很是令董昭仪吃了一番苦头。肢体不够柔软,不够窈窕纤细,是跳不好的。她生生饿瘦了自已,不再是原先的体态——虽然原来也算不得丰腴。几乎所有衣衫都是重新做了的,腰肢足足比以往小了两拳。但还是不够。

赵飞燕本名“宜主”,正与妹妹合德之名呼应,“飞燕”乃是因她身轻如燕而被人们起的号,久而久之反倒淡化了“宜主”这个本名。她之所以“腰骨纤细,善踽步而行,若人手持花枝,颤颤然,他人莫可学也”,乃是因为修习道家的彭祖方脉之书,擅长使用气术,所以才能纤便轻细,举止翩然。

所以董昭仪除了瘦还不够,还要修习功法。

哥哥嫂嫂和皇上,隔三差五送来滋补的物品,她都赏了宫娥。嫂嫂告诉哥哥她悄悄在学掌中舞,原意是让哥哥劝阻,哥哥听了却半晌无语,竟是已经明白她的心意,末了长叹一声,说道,“她要跳就跳罢,但愿有朝一日能够帮她躲过一劫……”

只有哥哥懂她。他也一定知道,她不单是为了她自已。

太皇太后初时喜欢她的舞姿,后来渐渐也喜欢她的寡言和乖巧。常拿她和班婕妤开玩笑:“婕妤,你看,这董昭仪可不活脱脱另一个你,和你一样蕙质兰心,却是个闷葫芦。陪伴左右照顾人是很好,但指望你们说说话叽叽喳喳热闹下,却是不能。长信宫的热闹是不能指望你们了。”

沏茶的班婕妤只是冷冷抬眼看了董昭仪一下,对太皇太后笑笑。

董昭仪赶紧施礼赔笑:“太皇太后您折煞我了,我哪里能和班姐姐相提并论。班姐姐才气纵横,秀外慧中,姿容无双,当年又深得先帝爱慕,我不过是仗着哥哥董贤误打误撞被皇上抬举的鸡犬,现在又幸蒙太皇太后赏脸,让我能够偶尔随侍左右,哪里及得上班姐姐的万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