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我先回去了,妹妹记得给我做主啊,我们王氏岂是能随便容人欺负的——”

王嬿皱眉,不等王婉说完便打断,“我怕是做不了堂姐的主。堂姐何不找太后去?太后也姓王。”当下端起了茶盏。

王婉眼见已经端茶送客了,只得讪讪告退。

王嬿坐了半晌,若无其事地翻检花样子,还不时拿了问兰台橘井杏林三个,这个如何那个怎样,是不是这一个比那一个略好些?一时委决不下,竟好似这是天下头等大事一般。

兰台橘井杏林三个面面相觑,橘井忍不住说:“小姐,你一点不关心皇上此刻在哪么?”

兰台瞪了橘井一眼,嫌她多话,橘井却是不理。

王嬿仍是一手拿了一只花样子在比较,语气平静:“皇上自是在皇上此时该在的地方。”

“万一真在董昭仪宫里呢?”杏林也忍不住了。

“那又如何?”王嬿抬头看三人,“我知道你们是关心,也是担心。可是,皇上的行踪去留,原不是别人该过问的。别说你们,就是我,也是一样。”

橘井不忿,“可是前天夜里小姐喝醉,被皇上一路抱回来,还对小姐那么好,怎么昨天一转眼就被董昭仪狐媚了去?奴婢实在是不解。”

王嬿叱道:“大胆!几时可以许得宫人妄议妃嫔了?看来是我平时对你们太缺乏管束了!”

三人一齐伏下请罪。

“起来罢。”王嬿又和缓了口气:“凡事不要看表象。你们跟在我身边,要尤其仔细不要人云亦云,被人牵了鼻子走。”

橘井大着胆子:“小姐说凡事不要看表象,可是一个人的心要如何看得见?不是只能通过他的言行么?”

“人是这世上最善于作伪的,说出来的话、做出来的事,都可能未必是真的,只是想让别人看到或以为的。至于心么,那真是世上最难知道的东西了,恐怕需要经过许多时间,经历许多事情,才能够真的了解。可是,何必管别人的心呢?管好自已的、知道自已的就是了。”

她这一席话说得杏林和橘井云里雾里,似懂非懂,倒是兰台默默在心里咂摸着,似乎懂了。

“好了,我累了,靠一会子,你们也去忙自已的吧。晚膳时候我若睡了,就莫要叫醒了。”

丫鬟们退下,王嬿靠在榻上闭了眼,却一时半刻并没有睡意。

她说给她们听的,何尝不是也说给自已呢。她的直觉告诉她,刘衎这样做有他的目的,并不是真的,可是分明有什么他从不瞒她的呀,为何这次……

思思量量的,最后终是不知不觉睡去。

晚膳时分,刘衎来了,不让叫醒王嬿,轻手轻脚进来坐了一会,又轻手轻脚出去,嘱咐宫人们好好照顾着,然后离去了。

王嬿再次醒来已是次日一早,听说皇帝来过,只是点点头“嗯”了一声。她依稀觉得有人坐在身边和自已说话,那么看来不是梦了。只是说些什么她却不得而知。她犹豫一下,决定去给姑祖母请安,杏林她们劝都劝不住。既然是迟早要面对的,那么宜早不宜迟。

太后和她仿佛都没发生过前日的事情一般,一个照常请安,一个照常赐座。

王政君道:“既然病着,就在宫里歇着好了,何必还来请安。”

王嬿恭声答道:“要是实在下不了榻那也是没办法的事,但是既然原本也无大碍,现下又好多了,自然是要来给太后请安的。还要多谢太后昨日派秀甲嬷嬷前来探望。”

“嗯,罢了。没什么事,你早些回去歇着吧。其他人也都散了吧。”

等众人告退出来,王嬿的轿辇已经走远不见了。

董昭仪走走停停,快行到自已飞羽殿时,看到皇后的轿辇,以及等在轿辇旁的皇后王嬿。

她并不加快脚步,依然顾盼走着,及至走到王嬿面前,才道:“皇后可是等我?”

王嬿道:“是,我有好多疑问想要向姐姐问一个明白。”

“可是关于皇上?”

“有些是,有些不是。”

“且说是的。”

两人向前行了一小段,与各自的随从拉开距离。王嬿略一思索,便道:“其实姐姐与皇上如何或不如何,妹妹并不想问。妹妹想问的是,太后许姐姐什么?”

董昭仪一怔,不由再次细细打量王嬿。这个当初男扮女装古道热肠、一派天真的小姑娘,自从做了皇后,每每令她刮目相看。她最关心的竟然并不是别的女人和皇上的关系,不担心失宠,而且一下就能抓住事情的关键——知道是与太后相关,甚至断定自已是受太后所使,甚至并不问为什么,不问缘由,只问她能从太后那里得到什么。

她只是略笑一笑,笑容里有戏谑:“妹妹便断定是太后许了我好处,所以我是为着好处?”

王嬿却摇头:“姐姐不是为了些许好处便能做出近日这些事的人。”

身为太妃,皇帝的母亲一辈,居然在皇帝的寿宴上扮成一只孔雀跳那样美艳的舞蹈,若非迫不得已或无法可想,便是太后,恐怕也未必愿意行此下下之策。太后再不喜欢自已,也不会在群臣百官面前,做出这样的安排罢?那么,便是背后一定有更深更大的缘由。这缘由,必定很紧要。所以她不问,只怕问也问不出。于是千言万语,只化成这淡淡一句:

“所以我想一定事关重大,姐姐未必愿意告诉我。所以只问太后许姐姐什么,或许我也可以做到?”

“恕难从命。”董昭仪一口回绝。

她怎能告诉王嬿,她想要她爹安汉公王莽的项上人头?

“姐姐。”王嬿只叹息一声,却不知说什么。

“刚才你说,我不是为了些许好处便能做出近日这些事的人,在你眼里,我是什么样的人?”

王嬿抚了抚腕上的金镯,铃铛发出清脆的响声,轻轻说:“我始终只记得当初为兄长奔波时候的姐姐。”

董昭仪心中一颤。

“姐姐,五年前,招待匈奴使臣的晚宴上,那个蒙面女子也是你,是不是?”

董昭仪沉吟不语。

“五年前的宴会,我碰巧在。所以前日寿宴上看到姐姐的舞蹈,便突地想起来了。”

董昭仪却想不起那晚见过王嬿。她自是不知自已与秀甲碰面出来遇见的小女孩便是王嬿,也不知秀甲和她说的一句“仔细让皇上发现”——正是这句话,使得王嬿头一次对皇宫感到恐惧,将皇宫和阴谋联系了起来……她过早感知到了皇宫的危险,所以才一直不愿进宫,更怕失去自由……天然的,凡是与阴谋相关的东西,她都想要回避,不想知道,不想过问。

董昭仪爽快承认:“五年前,的确是我。只是,”她顿一下,“现在的事,我恐怕没什么可说。”

“没关系。”王嬿笑一笑:“我只是想,姐姐如果遇到什么难处,也许愿意和我说说。虽然我人微言轻——”

“不,你不是。”董昭仪打断道。“或许以前你可能人微言轻,但那天早上你既然敢和太后对抗,便不再是。”

董昭仪很矛盾。她自已并不讨厌王嬿,但是她背负的东西使得她不可能和王嬿成为朋友。想至此,她冷了语气:“其它的我也没什么可说了。我得赶紧回去,皇上可能已经在等我了。”

“那,好吧,打扰姐姐了。”王嬿微微颔首,转身走向轿辇。

“你——不问我和皇上是怎么回事?”董昭仪实在好奇王嬿竟然如此沉得住气。

王嬿微微回了首:“我想,皇上知道他在做什么,姐姐自已也是知道的。至于其它,妹妹不想过问。”

董昭仪默默看着王嬿上了轿辇离去,心里是说不清的滋味。

回到飞羽殿,皇帝果然已经在了。

“皇后刚才来找我了。”她告诉皇帝。

刘衎微微一震,但仍旧斜倚在软榻上,状似不经意般问:“如何?说些什么?”

“如果皇上是问有没有问起皇上的话,那么没有。”董昭仪一边回答,一边窥测着皇帝的脸色。

“哦,没有么?”刘衎脸上有玩味。

“甚至我追着问她想不想知道,她——”董昭仪故意停一停。

皇帝果然着急:“如何?”

“她说她不想过问。说皇上知道自已在做什么。”

刘衎眼睛一亮:“她这样说了?”

董昭仪点头。

刘衎站起来,在屋内走来走去,脸上神色忽明忽暗。

董昭仪摆弄着自已的指甲,闲闲说:“皇后那边,恐怕还要皇上亲自出面说个清楚呢。”

过了许久,皇帝才缓缓点了点头。

王嬿上了轿辇后,并不想回宫,便吩咐去蜚廉馆。

蜚廉馆已俨然是道家宫观,肃穆有秩,馆里的人俱做道人打扮。接待的僮仆见是皇后,不敢怠慢,急忙进去禀报,然后回来引了皇后一行人进去。

馆后有一个庭院,王嬿远远看见西门君惠在一株黄柏下练剑,便叫侍从止了步,独自走过去。西门君惠见了她只略一点头,让她稍候,把一趟剑舞完,这才收了剑,接过僮仆递来的巾子擦了擦汗,请王嬿到一旁坐下。

舞剑时的西门君惠,森然肃杀,竟是无一丝仙气。

王嬿偏了头看他:“西门,你究竟有多少面?”

西门君惠愣一下,然后微挑了眉,调笑道:“你喜欢多少面,我就可以多少面。”

王嬿面上一红,嗔道:“没个正经。哪次见面你若是不欺负我一下,似乎你就很不好过?”

西门君惠又是一怔,然后很认真地想了想,又很认真地点头承认:“好像是这样,不如此确不好过。——所以,为了我的好过,你就索性让我欺负下吧。而且,你不觉得,这宫里的人不管真正经假正经,正经的人太多了吗?所以,还是不正经比较有趣。”

王嬿看着他,只觉这个人真的是有很多面。几时又见过他如此多话来着?向来惜言如金的一个人。

“西门,我好羡慕你,可以活得如此随性。”

“是么?”西门君惠收敛了嬉笑,“没有人能够真正活得随性。除非一无所需,一无所求。”

王嬿目不转睛看着他:“那么,你需的是什么,求的又是什么?”

“以后再告诉你。”

王嬿皱眉:“又是以后。”每次他都拿以后搪塞她。

“说说你的困惑疑难罢。”西门君惠道。

他远远看到王嬿的第一眼,甚至远在尚未看到她之前,仅是听说皇后来访,便感知到了她的心绪烦乱。事实上,从她入宫以来,除了柏梁台那一晚,怕是几乎没有心绪平静的时候。

王嬿眉心微曲,如曲折的春山逸远。她缓缓道:“我只是——不知该如何自处……有时想息事宁人,所以宁可委曲求全,可是树欲静而风不止……若真是奋起反抗,又只怕冤冤相报没完没了……人心也难测,以为是友的,结果一个个变了敌……只觉这样的人生索然无味,叫人不知何去何从……”

西门君惠站起来,负手立于黄柏下,“讲一个故事给你。”

于是娓娓道来——庄子行于山中,见大木,枝叶盛茂,伐木者止其旁而不取也。问其故,曰:“无所可用。”庄子曰:“此木以不材得终其天年。”夫子出于山,舍于故人之家,故人喜,命竖子杀雁而烹之。竖子请曰:“其一能鸣,其一不能鸣,请奚杀?”主人曰:“杀不能鸣者。”明日,弟子问于庄子:“昨日山中之木,以不材得终其天年;今主人之雁,以不材死;先生将何处?”庄子笑曰:“周将处乎材与不材之间。材与不材之间,似之而非也,故未免乎累。若夫乘道德而浮游则不然……”

他看王嬿:“你明白么?”

王嬿点头:“这是《庄子·山木》篇里的故事。那棵树因为没有用处而免遭了被砍伐的命运,那只雁却因为没有用处反而遭到了屠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