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嬿笑笑,发现刘衎竟是比自已心细。她接着往下讲,“有人劝箕子离去,箕子说,身为臣子,进谏不听而去,是彰显君主之恶而为自已博得声名,我不想这样做。但眼见成汤所创六百年江山即将断送在纣王手中,他心痛如割,索性佯装癫狂。纣王将他囚禁起来,贬为奴隶。箕子每日里只管鼓琴弹唱以发泄心中悲愤……”

刘衎边听边拔了王嬿头上的发簪来玩,又将她头发一绺绺放下,拿起在手中卷着。听到此,他停下说道:“箕子屡谏不纳,却说为人臣谏不听而去,是彰显皇帝的不是,他不忍这样做。嬿儿,若是有一日,你对我屡谏不纳,你当如何?”

王嬿从他手里夺过发簪,随意拢了头发在头顶,随手一簪,白他一眼,道:“我肯定‘谏不听而去’。你既不听我的,我又何必在你眼前碍事?”

“唉唉,你这不是‘彰尹之恶而自悦于民’吗?你忍心如此?”

刘衎用的是箕子原话——“为人臣,谏不听而去,是彰尹之恶而自悦于民,吾不忍也。”原来他也是读过箕子的。

“自然忍心。我又不是箕子。”王嬿道。

“咳咳。”

王嬿白刘衎,“既然你知道箕子的故事,又干嘛还要我来讲。”

“自然是你讲的好听。”刘衎抓住王嬿的手,收起玩笑,正色道,“当然也是因为这些故事应该常读常听,常看常新。我终究是要亲政的,我不想做一个昏聩的帝王,要做一个明君。所以,还有劳你继续讲讲。”

王嬿便继续:

“后来武王伐纣,牧野之战纣王兵败自焚,武王攻入商都朝歌,商朝覆灭,箕子趁乱逃往箕山隐居。在箕山,他利用那些天然的黑白两色石子摆卦占方,观测天象,参悟透了星象运行、天地四时、阴阳五行、万物循变之理……”

她略略走神,脑海中突然闪过一道身影,想起一个孤独立于山顶、袍袖随山风猎猎而舞的人。

他,还好吗?

随我入道,他曾这样说。如果她听从,那么此刻,是不是也在摆卦占方、观测天象,参悟万物循变之理?那样,何尝不是一种自由自在的生活,遨游天地间,清风朗月为伴。

她怅惘一笑,回到当下,继续讲述。

“求贤若渴的周武王访道太行,找到箕子请教治国,询问怎样顺应天命来治理国家。箕子于是便将夏禹传下的《洪范九畴》讲给武王听,并拒绝了武王请他出山的邀请。因怕武王再次来请,他率领弟子与一批商朝的遗老故旧,匆匆离开箕山向东方渡海而去。后来登上了一个岛,因见山明水秀,芳草连天,一派明丽,便将那地方叫做朝鲜,在那里定居下来。”

红烛明灭,烛泪斑驳,王嬿结束讲述,下榻去修剪一下烛芯,眼看烛火又明亮蹿腾起来。讲故事讲得口干舌燥,又顺手倒了两杯茶,一杯递给刘衎,一杯自已拿着喝了两口,这才重又回到榻上。

刘衎喝一口放下,道:“我记得箕子说过,‘商其沦丧,我罔为臣仆’。”

王嬿点头:“是。殷商如果灭亡了,他不会作新王朝的臣仆。箕子很有气节,好像……”她脸一红,没有说下去。

刘衎接道:“好像‘烈女不事二夫’?”

王嬿点点头,脸扭到一边去。

刘衎眼睛透过帐顶,望向不知名的虚空,躺着想了一会儿,转身扳回王嬿的脸,让她看着自已,认真说:“可是,如果有一日我不在了,我倒希望你开开心心的。不在乎事不事二夫。”

“呸!”王嬿啐他一口,“好端端说这些。”

刘衎却笑笑看着她,不说话。

王嬿不喜欢这个话题,于是转移道:“《洪范九畴》你可研读过?”

刘衎摇头:“《洪范九畴》是夏禹提出的治理国家必须遵循的九条大法,照说为人君主,不可不习。但孔太师年岁已大,身体不支,每次讲学不过匆匆数语便先咳个不停,我也只得叫他回去休息了。所以对于这九畴,也只约略知道初一曰五行,次二曰敬用五事,次三曰农用八政,次四曰协用五纪,次五曰建用皇极,次六曰又用三德,次七曰明用稽疑,次八曰念用庶征,次九曰飨用五福威用六极,但若说细致的学问,便还需明师指点了。”

王嬿想到父亲。若说以父亲的学识,自可教刘衎这些,但……

即便父亲愿意,刘衎可愿意?她知道刘衎对父亲忌讳颇深,想来也不会相信父亲能诚心诚意教导他。

她心念一动,即刻道,“听闻,朝里不是在征召精通经术之人?你何不趁此机会为自已物色几位明师?”

刘衎拍腿:“可不是么?我怎么没想到?还是你爹的意思,征天下能精通逸经、古纪、天文、历算、钟律、史篇、方术、本草以及《五经》、《论语》、《孝经》、《尔雅》各种经术的……”

王嬿抿嘴,“你呀,现在才符合你的名字呢。衎,可不是快乐、安定、和适自得么?”

刘衎把额头抵上王嬿的,声音低下来:“对,《诗·小雅·南有嘉鱼》还说,‘君子有酒,嘉宾式燕以衎’呢。我也有酒,就让我这‘衎’来款待你这“嬿”吧。”

“尽胡乱解释,人家那‘燕’分明是宴饮的意思,哪里是我这个‘嬿’……哎哟……”

大红喜帐落下,声音逐渐低下去,但见被翻红浪,春光旖旎。

寂静的长乐宫里,隐隐有歌乐吟诵:

煌煌花烛,共榴火以生辉;郁郁茑萝,并柳烟而结彩。雅调普周南之梦,徐引薰风;好音吹渭北之箫,长增葵日。缔姻缘于月老,凤卜天成,夸仙会于云英,龙乘近日。声联紫乙,正棲兰室之香,翼比倉庚,恍弄箫楼之曲。绿遍东风之树,叶亦齐眉;红开南国之花,枝真连理。

庙见之礼后,太保王舜等官民八千余人上书朝廷,一致请求增加对安汉公王莽的赏赐。于是不仅增加安汉公王莽的封地,给安汉公加上宰衡的官号,位居上公,还封王莽的母亲为功显君,封王莽的儿子王安为褒新侯,王临为赏都侯,又增加皇后彩礼三千七百万钱,与前次彩礼合成一万万钱,用来表明礼仪的隆重。由太皇太后莅临前殿,亲自进行赐封。

王莽叩头辞让,出宫以后送上密封的奏章,仅愿接受对他母亲的封号,而退还王安、王临的印玺绶带和爵位称号、封邑民户。

太师孔光和诸大臣都说,赏赐不足以抵过功劳,谦虚辞让是安汉公的一贯作风,到底不可以听从。最后奉章被批准,仅减少了封地,王莽不得已接受了。

王莽又从彩礼中提出一千万,送给太皇太后的左右侍从。并请太后到长安四郊游览,慰问孤儿、寡妇和贞妇,所到长安各处,皆布施恩惠,赏赐平民钱币、丝织品、牛肉、美酒等。太后由是大为满意,连带对王嬿也又和气了几分。

据说蜀郡男子路建等人本有诉讼,听到安汉公不接受封地,而那封地可以出一千辆兵车,又推辞万斤黄金的彩礼等等事迹,深被感化,于是放弃诉讼惭愧地打道回府了。于是王莽声名更胜。天下都说,就是当初周文王感化虞君、芮君,让他们自动停止争执返回本国,也不能超过当今的安汉公。

与此同时,太师孔光愈来愈觉得压力山大,也就“病”得越发厉害了,坚决要求辞官归故里。王政君坚决不同意,只允许他不必再参加朝会,只要每隔十天入宫一次就可以了。刘衎便趁机提出给自已另外安排几名老师的想法,自是无人反对。

王莽道,“正巧现在全国各地的能人异士几千人齐聚京都,其中必有能够教导皇上读书的,老臣让人推荐一些给皇上挑选吧。”

刘衎颔首:“如此便有劳安汉公了。”

果然,到得晌午,便有有司呈了花名册上来,上面分门别类列着各种人才。刘衎匆匆在太后那里用了午膳,便兴冲冲拿着花名册,直奔椒房殿来。

王嬿认真翻检着花名册,一忽点头,一忽摇头。刘衎在一旁道:“如何?”

王嬿放下册子,“眼下看到的这几位,饱学之士倒都是饱学之士,但,未免过于正统,全是儒家那一套。”

刘衎击掌,“可不是只有你懂我?我粗粗一翻,便觉得少了些什么,一时又没想出,所以拿来给你瞧。可不正是这么回事?有个孔光就够了,再来这许多所谓正统的,我可宁愿不学了。”

王嬿取过他手里的百合绿豆冰盏,柔声道,“天还没那么热呢,少吃些这么寒凉的东西,仔细一会又不舒服。”

刘衎乖乖“哦”一声,笑看着她,说:“有时候真觉得你像我娘。”

这个话题是个痛处,王嬿心里咯噔一下,赶忙避开,说道:“知道你嫌我啰嗦呢。我倒是问你,这名册是谁拟的?”

“我才没有嫌你啰嗦,我娘也一点不啰嗦,我是说你像我娘一样,分明是关心的话,说出来却带着吓唬。”刘衎看王嬿扬着手里的花名册等他回答,又道:“哦,虽然是公车衙门给的,但自然是安汉公的授意。这你还猜不出吗?”

王嬿暗暗叹气。继而眼珠一转,俏皮道:“既然有几千人来报效朝廷,肯定不是这区区花名册能够覆盖包揽的。你敢不敢自已去瞧?”

刘衎立时来了兴致:“如何个自已去瞧?又怎说到敢不敢?”

“不是说朝廷给这些博学的人建了宿舍一万间吗?若是想了解他们的名字和大致学问,自是到公车衙门去翻所有花名册。但若是想具体地知道、了解他们,何不去宿舍走访一遭?”

“可是——”刘衎迟疑:“安汉公和太后那边……”

王嬿笑,“所以才问你敢不敢了。自是不叫他们知道。”

刘衎眼睛亮起来。

过得两日,非要太医一再确认王嬿的脚已完全康复,刘衎才同意和她一起悄悄执行他们的计划。两人换上了寻常宫人的服饰,王嬿不情不愿地扮做一个小太监,因为刘衎坚持认为她扮侍卫太娘,说一定会因她而暴露行踪。刘衎自已,自是扮作了一个英武的皇宫侍卫。

两人照例在椒房殿不让人伺候,只告诉了兰台把风,悄悄换装出了长乐宫,又凭借腰牌出了宫。王嬿一路埋怨,为什么不让她索性扮个宫女,偏要扮太监?直到刘衎说“你觉得是宫女和侍卫走在一起惹眼,还是太监和侍卫走在一起惹眼”,才堵住她的嘴。

为学者、博士建的宿舍在皇宫外不远,为着方便他们随时上下朝听候差遣。出发前刘衎早做好功课,问清了方位,所以两人行一段便到了。

正值傍晚时分,天色不明不灭,一切都介于清楚与模糊之间。这也是两人特意挑选的时候,以免光天化日之下容易露出马脚,否则皇帝皇后两个人结伴私自出宫,可是好大一件事情。

刚过了晚膳时间,各地来的才士们三三两两从膳堂出来,有的直接回宿舍,有的结伴相约去园子小酌,有的边走边辩论着学问。刘衎和王嬿站在光亮照不到的一角阴影里,逐个打量着从不远处经过的人,一时有些面面相觑。

“怎样知道谁是我们要找的人?”刘衎悄悄附在王嬿耳边问。

王嬿也有些抓狂,“我原以为他们会聚在一处辩论,我们只需看谁学识最渊博……谁知现在三三两两东一坨西一堆的,叫人不知跟着谁观察为好。”

“那现在怎么办?”

“你不要总问我好不好?你是男人,你想想办法。”

“哦。”

良久之后……

王嬿问,“想出来没有?”

“还没有。别急,让我再想想。”

“……”

又过了良久……

“现在呢?想出来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