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暗夜一盏灯
刘衎抱着王嬿上了轿辇,仍不肯放她下来,横在自已怀里。轿辇晃动起来,向椒房殿行进。王嬿突地噗嗤一笑。
刘衎低头,看到她虽闭了眼,但却在笑,忍不住奇怪:“这会子怎么又笑得出来,脚不痛了?”
王嬿道:“这会子既是坐着,横竖摔不着,左右就我们两个,又没旁人,摔了也没人看到,还不让我起来?”
刘衎紧了紧手臂:“不的。我都多久没抱你了。刚才人多尚且抱了,这会儿没人更加要抱了。”他凑近她:“脚痛吧?忍一忍,快到了。”
王嬿多日不曾听见他这样好好说话,虽带了耍赖和玩笑,语气里却是真切分明的关怀,心下一暖,忍不住睁开双目睃了他一眼。
刘衎懊恼道,“若知道那只杯子摔碎了会被你踩上,我——”
王嬿截住他,眨眨眼:“我知道。”
“你知道?”
“嗯。你一定会多扔两只,全都摔碎了好让我踩。”
刘衎低头看着她,眼里的懊恼变作惊奇,继而又变作愤恨。却不是那种咬牙切齿的愤恨,而是恨不得轻咬她一口让她又痛又痒满地打滚求饶的愤恨。
他想了想,轿辇四周都是人,决定先按捺一下,等回了椒房殿再慢慢收拾她。
偏王嬿不知死活,犹在说:“我很重吗?还是皇上你瘦弱了点?抱我有那么吃力吗?既然吃力,又何苦抱来着?万一真抱不动摔下来,阖宫的人自不会说是皇上没力,肯定要编排是我太重。人家赵飞燕能做掌上舞,难不成我是秤砣?那我一世英名岂不是全毁了?”
“你一世英名?我太瘦弱?”刘衎怪叫。
王嬿竖了一根手指在唇边:“嘘,轻声点。”
刘衎猛一低头,咬住她的手指,轻轻咬了两下。
“啊!”轮到王嬿惊呼怪叫。
“嘘。”换刘衎嘘她。
轿辇外的宫人一个个面色诡异,想笑不敢笑,强自忍住,却控制不住自已头脑的浮想联翩,幻想勾画出一幅幅香艳旖旎的画面来。
到了椒房殿,刘衎自是又亲自抱了王嬿放到榻上,又执了王嬿的脚非要亲自检视伤口。正争执间,太医到,众人皆松了一口气。刘衎这才乖乖坐到一边,由丫鬟们为王嬿脱去鞋袜,又在腿上掩了锦被,才由太医查看。
所幸鞋底虽薄,到底也还是隔了一层,瓷片扎进脚底不深,太医处理了疮口又开了些外用内服的方子,交待静养些时日便好。
刘衎仍是不放心,非要亲自看了伤口才作数。又一再叮嘱太医必得每日都来诊治,太医一一应了下去。
等到房内只有他和王嬿两人,他方讷讷说,“你不怪我吧。”
王嬿放松下来。他用你我来称谓,没有说朕,这是惯常只他二人时的习惯。
她笑,“怪你?谢你还来不及呢。这下我乐得不用出门,可以天天待自已宫里了。不过——”她迟疑下,“太皇太后那里,怕还是要去请安的吧?”
“不去就不去了吧。我和太后说一声便是。”
王嬿摇头,“不好。只是些许小伤,太后自会找太医问明的。借故不去反落了话柄。横竖坐轿辇,也走不了几步路。”
刘衎迟疑下方道:“也好。”语气勉强,却也无奈。
“你——不生我的气了?”王嬿怯怯看他。
刘衎叹气:“我为什么生你的气?”
王嬿摇头。她确是不知道。
刘衎无奈望着她,什么也说不出口。无论她在不在乎他,他都是在乎她的。
橘井轻轻叩门,进来请示道,“娘娘,晚膳还是照旧么?”说时眼睛却瞟着皇帝。
王嬿明白,其实是问皇帝是否留下用膳。她问刘衎,“皇上是不是还要赶着回飞翔殿?婉堂姐不是为皇上精心预备了吃食……”
若是往时,这话必定又会惹恼刘衎。现在刘衎看她一只脚裹得如同粽子,可怜兮兮靠在榻上,于是一点气也生不起来了。他似笑非笑看着她,道:“你就不留我,非要赶我去别人那儿么?”
王嬿分不清他是玩笑还是真格说的,怔了一下,怕一言不合又惹恼他,想一想才斟酌着道:“一切自然是以皇上的意思为主。皇上愿意留下,臣妾自是欢迎的。”
刘衎扫一眼橘井,吩咐道:“快下去准备吧,朕在这儿用膳。”
橘井欢天喜地地去了。刘衎拿起王嬿搭在锦被上的手,放在自已掌中,一边比划着两只手的大小,一边说:“我不喜欢你‘皇上臣妾’的,就是‘我’跟‘你’不好吗,何必那样生分。”
“刚不是橘井在嘛。”
“你自已贴身的丫鬟有什么打紧。”
“我是怕习惯成自然,万一在旁人面前也你呀我呀的,就不成体统了。”
刘衎把王嬿的手放在嘴边不轻不重地咬了一口。王嬿痛呼一声,急忙抽出来,看了看,竟然咬出了两排牙印。
“你!”她气得说不出话。
“谁让你总那么识大体?”刘衎不顾她挣扎,重又握住她的手,放在唇边轻轻摩挲着,动作温柔,声音也温柔:“有时候,我真希望你不要那么懂事。”
王嬿一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原来他希望自已留住他,霸住他。原来——这半天,乃至这些天他的别扭,全是因为这个。
“你说的是我以为的意思么?”她向刘衎确认。半起身倾向前,眼睛晶晶亮,注视着他。
刘衎从她眼里明白她终于懂得了自已的心思,有些难为情,同时又有欣慰。他点点头,没说话,静静把她揽进怀里,脸贴在她的发上。
半晌,他从她发间发出声音来:“哪怕你娇纵任性些也好。就是,不要这样懂事。”
王嬿任他抱着,嘴角绽开一朵苦笑。她何尝愿意这样谨小慎微,即便是从前在家里,有两个哥哥呵护着,她也从不曾、从未敢娇纵任性,何况现在是在宫里,她又身为皇后。娇纵也需要有娇纵的资本,而她何尝有这样的资本?
这些话卡在喉间却不能够吐出来。
刘衎静静抚着她的背脊,低声道:“我知道,我知道。虽然你不说,但我都知道。只恨我无能。他日,若我掌权,必将给你撑起一片天,让你随意娇纵任性。”
王嬿笑了,苦闷一扫而空。“只怕到那天,你又该嫌我没有皇后的威仪了。”
刘衎低笑:“难道你的威仪我还没瞧够么?”
王嬿不依地推他一下,把他推开稍远,然后收起嬉笑,肃容道:“有些话哪怕你不喜欢,我也该说还是要说。有些事哪怕你不喜欢,我也该做还是要做。既然我们说了要彼此真心相待,不打诳语,冲着这份难得的情分,你我就必须要做该做的事,要说该说的话,毕竟宫里宫外这么多双眼睛盯着呢。等到再过一二年,你亲政了,说不定比现在还要严于律已呢,哪里就能够放松一二刻?”她叹息,“你我既然在皇帝皇后的位置上,恐怕就一生不得轻松任意了。但是,你只要知道,我对你是真心实意坦诚以待,一切以你为先就是了。”
刘衎也叹气,“你说的我何尝不明白?有时候真怨你太清醒了,一刻都不肯陪我糊涂下。”他握着王嬿的手,注视着她的眼睛,正色道,“不管怎样,等我亲政了,我一定不让你活得这么瞻前顾后、谨小慎微的,你想怎样生活便怎样生活,我敢保证没人能烦扰了你去。你信我!”
王嬿点点头。
橘井在外禀报,说是晚膳布置好了,二人相视一笑,刘衎再度横抱起王嬿向外间行去。
王嬿也不挣扎,只笑意盈盈地看着他,嘴里道:“可小心抱不动了,看到时谁丢脸。”
刘衎呵呵一笑,“你放心,我虽然瘦一点,但抱你一辈子还是没问题的。”
当晚皇帝留宿椒房殿。
草楼观的一间静室里,西门君惠望着面前的一堆青铜鎏金物件在发呆。
这堆青铜物件是傅稚游差人送来的,同来的还有一封信。
信上只寥寥两句:“君欲站队耶?站队之机已至!”
站队他是明白的,是他之前与傅稚游的交谈主题,但他不明白的是,站队与这堆青铜鎏金的“破烂儿”有什么关系,而且,这堆青铜“破烂儿”到底是什么东西?
他当然可以冲下山去,找到傅稚游然后揪着那厮的领子问个清楚,但是他不想看到那厮得意洋洋的笑容,一副“你也有不知道的时候”的占了上风的样子。
于是他决定自已钻研。
西门君惠摆弄着那些青铜物件,将它们一件件在石案上摊开摆好,然后仔细琢磨着。既然鎏金,自然说明贵重,不是寻常人家的物事。其中两三件有些脏,弄黑了他的手指,却又不单纯是积累的灰尘。他细细查看,发现像是长期烧灼留下的痕迹。
他心念一动,拿起一片弧形的青铜片凑到鼻端轻嗅,发现是淡淡的烛火味儿。
这堆物件中,最明显的是一颗人头,虽则面目磨损得模糊,但仍然能够判断出是一颗人头。既然有头,那就该有身体。很快,西门君惠便在一堆青铜里找出几个零散的部分拼合在一起,发现果然是一个跪坐的人体。
青铜的人体一只手是健全的,横在腰间,像是端着什么东西,另一只手臂高举着,却从肘部断裂,缺少了小臂与手腕及手。
现在已经可以确定,傅稚游差人送来的这堆“破烂儿”,是一件东西的零件,他只要逐一拼合起来,便能够看见全貌,知道它是什么,也就能知道傅稚游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西门君惠微微一笑,来了兴致,在石案上的一堆零件中翻来捡去,逐一实验着……
天将破晓时,他望着被自已重新组装、拼合好的物事,脸上却没有大功告成的喜悦,反而是更深的疑惑:傅稚游这厮,这是想表达什么?他说“君欲站队耶?站队之机已至!”,是说让自已像这青铜人一般跪着,还是说这青铜人将为自已照亮前程?亦或其它什么见鬼的意思?
他已经详加检查,这青铜人除了是一尊可以调节蜡烛亮度与照耀方向的烛台,此外并无机关。
这是一具罕见的人型釭灯,用青铜并鎏金打造的一位护灯女子。女子曲裾深衣,双手执灯,跣足而坐,左手执灯,右臂高高举起,宽大的衣袖自然下垂,恰是呵护烛火不被风吹熄的姿势。
之前西门君惠被弄脏手指的青铜片,正是构成灯罩的弧形屏板之一,一共两片,合拢后为圆形,嵌于灯盘之中,灯盘中心有插蜡烛的钎。弧形屏板一旦左右开合,即可用来调节灯盘中蜡烛的照射方向与亮度。而女子右臂的袖管与身体连接,皆为中空,用于排解火烛点燃后产生的烟气烟灰,最终落至女子膝下的水盘。这灯,既可收纳污浊烟尘,避免室内烟雾缭绕,又可避免熏黑墙壁和器物,端的设计十分精巧。
可是,傅稚游莫名其妙送这灯来供自已组装,是为何意?
西门君惠终于坐不住了,策马下山,直奔高武侯府而去。
长信宫外,王嬿在门口下了轿,由兰台和杏林搀了,一步一步缓缓向里走。她不想一腐一拐坏了皇后威仪,于是出门前用棉花在鞋里厚厚垫了,仍像平时般行走。饶是棉花再厚,脚底毕竟有伤,每一次落地仍是一阵痛楚。她咬了牙,面上浅浅挂了笑,一步一停地走着。
王政君懒懒歪在惯用的龟鹤遐龄案上,手里拿着一串紫玉雕的葡萄把玩,一众妃嫔都安安静静地两边立着,并未赐座。
兰台轻捏了一下王嬿的手,提醒她谨慎,王嬿缓缓回按了一下以示明白。
从屋外走进屋内的这一段路一下变得格外漫长。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她身上,看她如何缓慢却又端庄地一步步挪到近前。李珠珞深深提着一口气,捏了一把冷汗,不敢放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