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调的青顶小轿从王莽府邸离开,径直奔往大司马府。

未及通报,轿上的人匆匆下来,直奔府里而去。

管家待欲拦截,看到来人掀起风帽面容一闪,以及一双怒目,慌忙闪开,并赶忙殷勤领往董贤所在处。

董贤病恹恹歪在榻上,双目与两颊凹陷,曾经的芙蓉美艳失却颜色。他并未入睡,只是全身乏力,昏沉沉躺着不愿思考,心房仍是一阵阵抽痛,不曾缓解。他没法不去回忆,不去想念,完全沉浸在失去的悲伤里。

那面刘欣赠他的铭文镜丢在一旁。若不是青铜所制,几乎要被他愤而毁去。镜子背面的铭文上有一句说“死复生”,死复生,它倒让刘欣复活一个看看?

“日有喜,月有富,乐毋事,常得意,美人会,竽瑟侍,贾市程,万物正,老复丁,死复生,醉不知醒。”刘欣差人如此铭刻打造宝镜献于他,自是希望能如铭文,天下所有美事尽都齐全,但如今看来则像是莫大的讽刺。

现在他终于知道自已这座宅邸刚刚落成时大门无故自坏,是意味、预示着什么了,难怪当初自已心神不宁,如此厌恶。原来竟是预示着皇上的驾崩……落成到如今,不过短短数月,竟天人永隔。

上天,你为什么如此待我?董贤早已哭不出声,只是肩膀哀哀地抽动着。

来人行至榻前,摘下风帽,露出一张与董贤酷似的面容,正是此前与王嬿匆匆一晤的女子。

“妹妹,你怎的来了?莫非宫里出了什么事?”董贤勉力想半支起身,无奈力不从心,重又倒下。

女子——董贤一母同胞的妹妹——董昭仪,赶忙扶董贤躺好,看到风华绝代的哥哥如今羸弱至此,不禁悲从中来。她一个上午的奔波,内心备受煎熬,在王莽那儿吃闭门羹的羞辱与失落,对未来的恐惧与绝望,此时一齐涌上心头,再也克制不住,泪如雨下。

董贤不住劝慰,一边劝慰一边叹气:“为兄躺得几日便大好了,妹妹何至伤心至此?”

董昭仪闻得董贤时至今日尚未意识到自已的处境,完全地没有政治觉悟,更加哭得梨花带雨一发而不可收。

“哥哥,身为大司马,今日你被限制不允许通过皇宫司马门,你可曾想过接下来将要发生何事?”

“何事?”

董贤一语既出,霎时面色苍白如纸。他虽然一直很傻很天真,但是到这个时候,也明白过来了。

“妹妹,你说如今当如何是好?”

董昭仪说了自已上午的冷遇。兄妹二人愁眉对愁眉,长吁短叹,一时相对无言。

当日,董昭仪回宫四下活动,继续想方设法。第二日一早,董贤脱下官帽,赤着双脚,直奔未央宫,跪在长乐宫外不住磕头。

他上一次在长乐宫对着太皇太后磕头,王政君饶过他,召王莽来筹办丧事,这一次,他怀抱着自已也不知是什么的希望,希望这一个一个头磕下去,掷地有声地砰砰撞击在石阶上,能够为董家换来一点赦免——尽管他并不知道等待自已和整个董家的将是什么,也不敢去想。他不敢去想那最坏的结局。

刘欣死了,他才知道什么是了无生趣,才知道原来自已也可以不怕死,甚至死会是一种解脱。如果真有黄泉地府,那么他但愿追随刘欣而去,也好过活着日日生受别离之苦。

他只想为董家、为尚在宫里的妹妹、为妻子、为父兄、亲戚,谋求一个赦免。至于他自已,真是无所谓了。

董贤跪在长乐宫门前,砰砰地磕着头。他的额头上,泥土混合着鲜血,顺着曾经艳丽无匹的面庞流下来。偌大长乐宫,一片死寂。

次日,太皇太后下了诏书,向董贤与全天下宣布:自从董贤入宫,阴阳不调,灾害并至,平民遭罪。高安侯董贤年少无知,担任大司马既不能令众人满意,也不能败敌安抚边远。现在收回大司马的印信、绶带,罢免回家。

董贤伏身领旨,松了一口气。还好,还好,只是罢免他,并未殃及整个董家。但是,会如此简单吗?这已是结束,还是只是开始?

他站起来,发了阵呆,想了又想,轻轻笑了笑。

这个笑,据说霎时风靡了长乐宫中无数宫女。那是怎样的一笑啊。眉尚轻颦着,面上是未曾拂拭的灰尘与干涸的血液,散乱的发,如此狼狈,却绽出那样一朵笑容,仿佛尘土中开出的白莲。那是一朵非常干净、非常清雅、也非常美丽的笑容,足可倾人,倾城。

当晚,董贤和妻子一齐自杀了。他的手里,紧紧攥着两个半幅系在一起的衣袖。

所有的一切,都由我承担吧,我死了,希望一切都能够一了百了。他如此希望着。

皇上,生前你为我在你的陵寝旁建造的墓室,此刻可以派上用场了,希望他们能够把我葬在你的身边……皇上,我来了,等我。

后宫椒风殿里,董昭仪哭得肝肠寸断。她既恨哥哥董贤,又恨自已。恨董贤懦弱天真,妄图一死以逃避一切。恨自已懦弱胆怯,竟不敢一死。

一个纤细如柳枝般婀娜柔美的身影走进椒风殿来,每一步都弱柳扶风,带着轻盈的韵律。逆着光,她的面容精致秀丽,肌肤莹白宛如象牙,秀发挽成高髻,髻上插着玉簪和金步摇,极轻地相互撞击,仿佛在为她的每一步伴奏。

一双柔若无骨的手轻抚在董昭仪的背上,一道婉转甜美的语声传来:“你且莫要为已经不在的人悲戚,想想自已罢。你虽身为皇上的昭仪,但毕竟是董贤的嫡亲妹妹,太皇太后若要整治董家,自然也饶不过你去。虽则平日里你甚讨她欢心,但此刻,说不得会发生什么……”

董昭仪闻言,从床上直起身来,转而跪在来人脚下:“赵太后,姐姐,你救救我和我们董家罢,来生……不,此生,我愿……”

赵太后赵飞燕如今依然容貌秀丽,离近了却能看出年纪来。尽管四十岁看上去最多三十,但也仍然与年轻貌美、芳龄不过二十的董昭仪显出了差距。她阻止董昭仪说下去,话语里带着嘲讽,“董家?你且先打算你自已罢。”继而苦笑,“我如今又哪里有能耐保得了你呢。便是我自已,恐怕如今也是临着一劫。”

董昭仪大惊:“太后姐姐何出此言?”

赵飞燕缓缓坐下来,“太皇太后恨我入骨。以前是有傅太后与皇上制衡,现下他们都死了,太皇太后大权在握,怕是不免要和我算旧账了。”

董昭仪握住赵飞燕的手:“那太后姐姐你——”

赵飞燕摇摇头,虽则故作淡漠,却抑制不住语气里的惶恐:“不知道。该来的总会来。如今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听天由命吧。”

“姐姐,如有用得着淑儿的,但请尽管吩咐!”

赵飞燕笑笑,望着跪在脚下倚在自已膝头的董昭仪,温柔地抚摸了下董昭仪的头发,轻唤董昭仪的闺名:“淑儿,不枉我待你一场。”

“淑儿能有今日,全是姐姐给的。倘若淑儿能逃过此劫,更是全赖姐姐一直以来的教导和安排。姐姐但有吩咐,淑儿粉身碎骨也要相报。”

赵飞燕微湿了眼眶:“除了我嫡亲妹妹合德,这深宫中,想不到还有一人如此忠心对我。”

“淑儿一直感念姐姐倾心教导——”

“可我对你存了利用之心。”

董昭仪一怔,未曾料想赵飞燕竟把这彼此心知肚明但从不拆穿的真实状况戳破,不再假装只是彼此投缘,或是她对自已纯粹好心与怜惜,是居于上位者对下位者的恩典与施舍。

她默了一默,才轻轻道,“淑儿当初去找姐姐,又何尝不是为了仰仗姐姐呢?姐姐,这深宫之中,为了生存,彼此利用又有何妨?”

赵飞燕不意她竟看得如此通透,半晌叹道,“淑儿,若是还有将来,我必定待你以真心,如我的妹妹合德般。”

将来……将来是一个如此遥远与渺茫的希冀。董淑儿与赵飞燕,彼此都试图从对方的眼睛里寻觅到一点点将来的影子,但是除了惶恐无助,她们不曾发现一点希望的火花。

不管后宫里如何兔死狐悲,大汉帝国的朝堂上则是一番如火如荼。

董贤一死,太皇太后下诏让公卿举荐大司马,王莽几乎毫无悬念地重新当上了大司马,领尚书事。

然后是立嗣。死去的哀帝刘欣无子嗣,于是选立了汉元帝刘奭之孙、中山孝王刘兴之子,中山王刘衎为嗣,时年9岁,迎入宫中。

新帝即将继位,朝堂大局已定,然后,便是有冤的报冤,有仇的报仇。死的已经死了,毋庸着急,活的,还活蹦乱跳着呢,不能姑息。

赵太后赵飞燕最担心的事发生了……

太皇太后王政君果然是不肯放过她的。秋后算账,王政君要先收拾赵飞燕。

拾掇赵飞燕的罪名是,她和妹妹赵昭仪赵合德“专宠锢寝,残灭继嗣”。

说来赵飞燕并不冤。她凭借美丽的脸孔、轻盈的体态、曼妙的舞姿,与漂亮温婉(有说狐媚)的妹妹赵合德一起,用情感和美色劫持了成帝刘骜,使得他对她们姐妹言听计从。姐妹两个不只专宠后宫,而且因为自已没有子嗣,便制造了后宫一系列的杀婴案件,以至让刘骜断子绝孙。并且,她被傅太后收买,支持傅太后和王太后争夺尊号,明显是置国家纲纪伦常于不顾。

王政君心里自有一个小账本,默默记录着赵氏姐妹的一桩桩罪行:

赵飞燕被册封为皇后时,赵合德从昭阳殿给她送来三十五样贺礼,件件珍品:金花紫纶帽、金花紫罗面衣、织成下裾、同心七宝钗、七宝綦履、玉环、五色文绶、鸳鸯褥、云母屏风、琉璃屏风、云母七宝扇、琥珀枕、龟文枕、金错绣裆、琉璃玛瑙彄、珊瑚玦、黄金步摇、金博山炉、七支灯、回风席,茆叶席、金蒲圆珰、孔雀扇、五明扇、九华扇、同心梅、合枝李、三清木香、螺扈、麝香、沉水香、九真黄、鸳鸯襦及被等。

而赵合德住的昭阳殿,门框全用黄铜包裹再涂以黄金,台阶用白玉雕成,房内墙壁的横木上处处嵌有黄金环,环内还镶着蓝田玉璧、明珠、翠羽来装饰,其富丽奢侈,为诸宫之最。自有后宫以来,还从未有过如此奢华的宫殿。

赵氏姐妹除了穷奢极欲,赵飞燕还秽乱宫廷。不知是嫉妒妹妹得宠,还是因为怀不上孩子着急,抑或不甘寂寞,赵飞燕极其猖狂地和众多侍郎、宫奴私通。风声不是没有传到过刘骜那里,但只需赵合德一番眼泪、几句说辞,就帮姐姐开脱了,不仅如此,之后凡是有人报告赵飞燕奸情的,也都一律被刘骜砍了头。自此,赵飞燕自是更加猖獗,简直到了公然的地步。

王政君倍感庆幸的是,无论赵飞燕多么积极、猖獗地从事婚外性行为,发展婚外性关系,她始终都没能如愿怀上身孕。

刘骜既然能让其他嫔妃怀孕——虽然都被赵氏姐妹花一个个害死了,自然刘骜的机能是没有问题的。那么,就是赵氏姐妹花自已有问题了。幸亏她们有问题,不然赵飞燕倘若怀上,谁敢保证就是龙种,那样岂非连老刘家血脉都要污染败坏。

谁也不知道赵氏姐妹所用的美容秘药是哪里来的。她们所用的“香肌丸”,不只用后肤如凝脂,肌香甜蜜,青春不老,据说同时兼具催情效果,每每使得刘骜方寸大乱,不施云雨绝不罢手。而这,怕也正是她们没有生育的原因,因为香肌丸中含有大量麝香,对她们的生殖机能造成了严重损害。

哪来的、谁送的,都不打紧了,何妨理解作冥冥中自有天意?王政君如是想道。

赵合德已经在刘骜死在她床上的那天自杀了,赵飞燕现在也终于迎来自已的命运。

她先是被贬为孝成皇后,赶出皇宫,徙居到北宫,一个月后再被贬为平民,并送去替刘骜守墓。

她终于扛不住,也自杀了。

“(飞燕)幼聪悟,家有彭祖分脉之书,善行气术,长而纤便轻细,举止翩然,人谓之‘飞燕’。合德膏滑,出浴不濡,善音辞,轻缓可听。二人皆出世色。”一代姐妹花,就此陨落。

接到赵飞燕死讯的这天晚上,长信宫里张灯结彩觥筹交错。成帝后宫的妃嫔们集聚在太皇太后王政君的跟前,道谢道贺。她们几乎都是曾经被赵飞燕荼毒、残害、压迫过的嫔妃,现在终于出了气泄了恨。

有两个人没有参加这场盛会。她们一个静静走进后园,一个悄悄来到北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