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士长着一双细长的凤眼,眼角斜斜飞入发梢里。却是一对浓眉,眉峰如刀,给原本可能会显得妩媚的眼睛增添了肃杀之意。一管鼻梁细直高挺,嘴唇很薄,又总是紧抿,于是显得更加削薄,透出刻薄寡恩与严厉来。

好看原是好看的,只是实在是一张写满了生人勿近的脸。

“西门先生,久闻大名,今日得见,实乃幸事。”

听到王嬿的搭讪,他抬眼看了看王嬿。

那一眼抬得很敷衍,很勉强,懒洋洋,很无视。清清淡淡的一眼,连一瞥都算不上——瞥至少还有一个看的余韵,他那一眼却只是蜻蜓点水的将触未触。若说表情,只是抬眼又垂下眼睑的一瞬,唇角微不可见的一丝牵动。

他眼睑垂下了,像是在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嘴巴却动了。声音也是清清淡淡的,像冲了多遍的茶,虽有叶片浮动,茶汤有色,却淡而无味。

“哦,你久闻我的大名?那你知道我叫什么吗?”

王嬿怔住了。有这么说话的吗?她分明只是客套。枉她还好心怕他受冷落。鬼才知道他叫什么呢。爱叫什么叫什么。西门自然是姓,西门什么,她哪里知道。

王宇赶紧打圆场:“西门先生,请勿怪责我小妹。她年幼,不知深浅……”

西门摆了摆手,制止王宇,仍然没抬眼,也仍是淡淡的语气,说道:“令妹若真年幼识浅,就不该带她出门。”

王宇也怔了,这位莫非吃错了东西,怎的这么大火气?

却听得西门接下去:“身为大司马的长女,是容不得年轻识浅的。”

他说这话时,抬眼看王嬿。这一次,却是认真、郑重地看,其中仿似有无数深意。

众人都愣了。大司马的长女?意思是,王莽真的要成为新一任大司马了?

傅稚游注视西门:“先生,确定?”

西门点点头。

王嬿涌起一股奇怪的感觉,感觉这个人好像看到了自已的将来。她轻轻一激灵。

傅稚游也看了一眼王嬿,然后望向西门,“先生莫非——勘破什么?”

西门却摇头:“不可说。”

只一句不可说了事,复又去品茶。

众人正面面相觑,他想一想,忽又抬头,再看王嬿,郑重说:“刚才你说和我得见实乃幸事,恐怕未必。”

王嬿气哼哼:“是啊,我现在可知道了。”

她这么一说,西门反倒笑了。虽然那笑也不过是扯了扯嘴角。

王宇和吕宽在一旁摇头,却也没说什么。他们自是知道这位王家大小姐历来嘴上不肯吃亏,尤其此番好心却没遭好报,自是愤恨难平。只要不过分,倒也由得她。毕竟一个小姑娘,谁会真心为难……除了——那位西门先生……

吕宽冲西门拱手:“我等确是久闻先生大名,先生师从京房,擅以卦气、阴阳灾异推论时政……”

“得罪了吕公子。”吕宽尚未说完,不料便被西门打断。西门站起来,向在座拱了拱手,“在下西门君惠。” 他停顿了下,声音既华丽又深沉,咬词清晰准确,还带点戏剧性的意味:“诸位叫我西门君惠,或西门,都好,请勿再称先生,在下愧不敢当。此外,君惠也非师从京房。前朝,京房死于石氏之手后,其京氏之学传与东海殷嘉、河东姚平、河南乘弘,君惠并非其中一脉。君惠师承另有其人,只是碍于师门规矩,容君惠不便透露。”

说完,他再次向吕宽拱了拱手,重新席地而坐。

“不是师从京房么?”众人有些失望。

京房,是汉元帝时的魏郡太守,精通《易》学,擅长解读灾异现象,并将其应用于时政,多次预测准确,获得了元帝信任,但最终也因他用《易》学干政招致了杀身之祸。虽然如此,京氏易学开创性地将灾异与政治相结合,在当时及后世都极有影响力。京房好音律,《汉书·京房传》说他“本姓李,推律自定为京氏”,遂以京为姓。

西门说“京房死于石氏之手”,石氏是元帝的中书令石显,把持朝政,与京房有矛盾。京房曾用“今陛下即位以来,日月失明,星辰逆行,山崩泉涌,地震石陨,夏霜冬雷,春凋秋荣……《春秋》所记灾异尽备”这样的进言,指出元帝用人不当,指望除掉石显,结果却被石显置于死地。

京房死后,他的三个弟子——殷嘉、姚平、乘弘,继承发展了京氏学。

西门在京都贵胄之家略有微名,常为座上宾,又擅观天象,众人起初皆以为他是京房一脉,对于今日能够得见倍感荣幸,故而对之极为推崇,如今听闻不是,难掩失望。

傅稚游笑了笑,站起来,“我和先生是旧识,”他想想不对,停下来,为难地看着西门君惠:“不称先生,总要有个称谓才好。我比在座都年长,倚老卖老叫你君惠是可以的,你要各位公子直呼你西门,不是难为他们么?”

众人立时会过意来。傅稚游都和他是旧识,这位西门先生绝不会是什么浪得虚名之辈,毕竟还有那么些王侯世家为他做背书,不是京房传人又如何。

“是啊是啊,我们哪里能直呼先生名姓呢。还是叫先生比较好。”众人附和。

西门君惠笑了,“方外之人,哪里在乎名姓。我修的是道家,又非名家。”但看众人神情,于是思索道:“如果一定要加一个称谓……我是修道之人,那么,”他斟酌下词汇,“道……士吧,或者道人。算是修道之人的简称。”

道士?道人?众人回味咂摸,然后一致点头:“恭敬不如从命。”

他们松了口气,要不真难为。自武帝后,方士、术士之流渐渐没落不说,还因装神弄鬼坏了名声。直呼方士、术士显然比直呼其名还要有失礼数,称先生自然是一个解决办法,但又不许,现在好了,既然是修道之人,那么自然是道人、道士。

“为什么不叫羽士呢?羽士岂不更好?”

王嬿并没有想要吸引众人目光的意思,尤其没有想要吸引西门君惠注意的意思。她只是冲口而出。现在,所有目光都盯着她了,她开始感到自已冒失。他们刚才说什么京房她不懂,一直在苦苦思索,却也没有想出个所以然,难得听到道家、修道,于是想也未想……

王丹说:“哟,看不出我们的小堂妹还很有想法啊。可是,你说的那个雨士是个什么劳什子?呼风唤雨么?”

除了王柱和卫公子、王嬿,其余人都笑了,包括西门君惠。

傅稚游说:“王五公子,你不妨讲讲出处。”

王嬿看到傅稚游鼓励的目光,再看看兄长也在一旁点头,又看看西门君惠,虽然是一脸的无所谓,但显然也是不介意竖起耳朵愿闻其详的意思,于是鼓起勇气侃侃而谈。

“《楚辞·远游》篇说∶‘仍羽人于丹丘兮,留不死之旧乡。’《山海经》又言:‘羽人之国,不死之民。’当初燕昭王想学长生之术,大臣甘需就给了他一件羽毛做的衣服,以鸟羽比喻仙人可飞升上天。既然西门先生修的是道家,神仙方术流,称‘羽士’不是更好?嬿——在下,嗯,王五,班门弄斧,放肆了,还望各位海涵。”她转圈敛衽一礼。

吕宽鼓掌:“想不到你平时读这些神仙志怪,此时倒是派上用场。看来我和你大哥以后说不得,还要为你掩护一二了。”

王嬿笑逐颜开:“如此就谢过吕哥哥了。”

王莽虽喜女儿读书,但却有种类限制。四书五经自然是多多益善的,但儒家之外的法、墨、刑名等各家典籍却制止阅读,神仙志怪也在此列。王嬿自然是偷偷读的。

王丹脸上有点挂不住:“哦,羽毛的羽啊。”他突然灵机一动:“羽士,那不就是鸟人?”

王柱大笑。王丹也得意地笑,自觉很有急智。

“堂兄!”王嬿跺脚,气得杏眼圆睁,小脸绯红。

王宇本是不愿妹妹在这种场合出声的,何况还是炫露才智,这是王莽家门的大忌。刚才因为自已也想知道何为羽士,故而没有阻拦,但此时两位堂兄自已丢人现眼不算,还如此欺负妹妹,他虽然向来不愿和他们起冲突,但眼下也顾不得了。

王宇正要开口,西门却抢在了他前面。

“多谢王姑娘了,羽士这个称谓的确是雅致,但君惠愧不敢当。他日君惠若有缘修得仙道,才有福慧称作羽士。否则,德不配位,只怕会像那般无知无识之人一般,徒惹笑话。”

西门说的时候,目光轻轻、但却稳定地扫过王柱王丹,两人立时收敛了笑容,讪讪的。王丹想要发作,卫公子按住了他,摇摇头,用下巴示意了下傅稚游的方位,王丹气哼哼地坐下来。

王嬿点点头,有些感激,知道他是为自已解围,于是说:“多谢道人未怪责嬿儿卖弄。献丑了。”

既然西门君惠称呼她为王姑娘,她自然也不必以王五公子自居。

西门君惠毫无表示,面无表情。

一直未说话的傅稚游此时道:“我和西门道长是旧识,此次在河内偶遇,于是结伴进京,各自处理些事情。前几日道长便根据天象得知了刚才卫公子所言之事……”

他沉吟,没有说下去,想是此外西门君惠还另有预测。傅稚游顿一下,换了语气:“可巧卫公子得知道长在舍下,说是久闻道长大名……”

说到这里他冲王嬿挤了下眼,王嬿知道他是取笑自已刚才和西门搭讪说久闻大名的事,不由也笑了。

傅稚游说下去:“……定要拜会一下,所以便安排了今日之聚。既然各位都已做过介绍,那么不妨各自畅谈。今日我做东,各位请赏薄面,不必客气。”

众人自是一番推辞客气。当然,“众人”里不包括西门君惠和王嬿。

傅稚游拍掌,门外进来他的随从,按他吩咐交待了下去。只听他信口报的菜名,个个非同凡响,而他如数家珍,想必一定是云来酒楼的常客。他想了想,又特意叫了一道“八宝玫瑰鸭”,说“小女孩”王嬿一定爱吃。

王嬿虽然不很满意傅稚游叫自已做小女孩,但除此外却对他别的都很满意。傅稚游看起来像是在座最年长的,大哥和表兄还有吕哥哥、卫公子他们都才不过二十啷当岁,他倒不是外貌看上去比他们大多少,而是那份雍容气度里有着时间的雕琢。

傅稚游也是仪表不凡的。王嬿心里用到这个“也”字时,自是因为西门君惠。在座诸人,除了王柱王丹两位表兄和吕哥哥样貌普通了点,实事求是不爱屋及乌地说,自已兄长王宇也没那么醒目,卫公子虽然行事说话不怎么着调,但样貌还是可人的,只是是那种纨绔子弟的“可人”法。

然后就是西门和傅稚游了。

用王嬿的眼光来看,西门君惠自然是好看的,尽管他那张脸是那么得不平易近人。和傅稚游相比,西门君惠相貌偏阴柔。傅稚游是那种成熟男人的好看法,身量高大,五官不像西门君惠那样单独每一官都优点明显,但合在一起却无比妥帖、好看,最重要是有风度有气度,站着宛如一株松,磊落端方,坐着却是潇洒写意。

众人都在和西门君惠攀谈,西门仍然云淡风轻的表情,话好像懒得说,开口也是简短几字,明显不在乎这些巴巴拜望他的人。他逐一简短地跟每个人打一下招呼,带着一种奇怪的嘲讽般的彬彬有礼劲儿。众人便都有些讪讪的。

他们也都是京城的贵公子,甚至都是世家子弟,平时纵然不是被众星拱月,也绝不曾被人如此冷淡过,何况在他们眼里西门君惠不过是一个跑江湖的方士。原本以为他是京房的传人,那么还有几分名气,现在更连京房的传人都不是,到底师从何人又神神秘秘,究竟有没有真本事都不好说。若不是碍着傅稚游,至少王柱王丹兄弟两个早就掀桌发飙了。众人显然是有些忌惮傅稚游。

酒菜上来,丰盛是绝对丰盛的,美味也绝对是美味的,只是几位对西门慕名而来的公子都扫了兴,所以一席饭吃得索然无味。

倒是王嬿尝了那道八宝玫瑰鸭,觉得果然不错,吃了许多。